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太医便过来了,看了舌苔,切了脉,道:"是天花,恐难下药。"随後便有人来宣旨:
敕令
十九皇子与沈殿一同离宫避痘,暂居水莛园,钦此!
马车已在门口备好,宫人尽在打点东西,我披上大麾抱著小十九上了车,一路摇摇摆摆,到了水莛园。这园子原是为逝去的大皇子瑞白开建的府邸,未想到大皇子尚未搬进来便撒手人寰,空落下一处孤零零的园子。
进去之後,倒是一应俱全,待到安顿下来,已近午时,小十九业已服药睡下,然这药治标不治本,一切全凭他的造化了。
又过了几天,病一日重似一日,我夜夜守著,方子也换了几次,并无起色,若这麽拖下去,恐怕凶多吉少。我提笔写信给董雪湖,他常同一些奇人异士来往,於这药石上甚有所得,兴许......。又过了两日,董雪湖来了。
他进门看了看小十九的脸色,向我摇头道:"这个,难治的很!"我望著他,目不转睛。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叹气道:"法子倒也有一个,管不管用不知道,而且,有些邪行。"
我笑道:"还请赐教!"
董雪湖闭了眼,复又睁开,侧头望我,道:"你自然记得,我於你这身子上下了好些药,你那梅花印子,便是拿天花的痘水做的药引,所以,你的血,自然可以克制天花。不过,没人试过可否治别人身上的病,你若愿意,就试试吧。"
我微微一笑,道:"自然要试一试,不过,这个法子你只叫人写来便好,何必......。"
董雪湖靠在椅背上,笑道:"我只怕你出了差错,耽误了皇子的病,可怎麽好?"言罢,又是一笑,眉梢眼角,自有一段妩媚之态,他是我唯一见过可用"嫣然"来比的男子。
我伸出手腕,见董雪湖纤长的手指持一把雪亮的匕首在上面轻轻一割,血慢慢滴在玉碗里,鲜豔非常,董雪湖在侧拿手轻抚薄如蝉翼的刀刃,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
我因笑道:"纤手破新橙。"
待到血滴了一碗,董雪湖飞快地取出纱布将伤口缠紧,裹好,道:"只在两腕上取血,不能用药,这七天你只安静坐著便好。"
我以手抚之,又笑道:"难得浮生半日闲!"
董雪湖拿银匙慢慢喂小十九,他虽半昏迷著,却时而不时地咂咂嘴,董雪湖笑道:"这小皇子倒是不忌口,连我都想尝尝了。"
我不再看他,径自出来到院中,明月如洗,稍顷,董雪湖也出来了,向我道:"他已睡下了,自有天意,你不必担心。"
我笑道:"这是他的劫数,我可有什麽担心的。"
董雪湖但笑不语,自怀中取出一支晶白莹洁的玉箫来,凑到唇边,呜呜咽咽地吹起来,是《塞鸿秋》,声色起先放的有些低沈,於这箫并不符,然而幽远至深,千回百转,一叠更远一叠,一调更高一调,天际之间,一线抛来,辗转挪腾,回溯往还,曲终而散於云端。
我拊掌而笑:"现今,雪湖怕是无人能及。"
董雪湖笑道:"这是自然。"又道:"原来我亦是不得其门而入,幸好你父亲指点了我两句,才脱胎换骨,洗尽俗媚之气。"
我亦一笑,我父亲哪里比得了你,今夜,我笑得有些多了。
过了两天,小十九的病有些好转,脸色不复蜡黄一片,奶也吃的多了。我终日只坐著,两只手裹成五月粽子状,形同虚设。董雪湖当真命人弄来一筐橙子,同邸报一起快马而来,十分神气。他拿刀切开摆在漆盘儿里,如同莲花盛开,伸手送一瓣到我口里,宛如多年挚友,相对坐调笙。
饰童 13
过了约摸一个月,小十九的病也尽好了,宫中并无旨意,皇上循旧例去巡视各处兵营了,我只照常住在水莛园里,玩箫弄琴,一曲出云也更见神韵了,本来董雪湖打算填词来唱,後听我抚了一遍才沈默半晌,道:"填了词,反倒失了气韵,况且我也不知填什麽样的词来配它!"
秋色渐浓,黄叶卷地,荷塘里翠色尽凋,一片残茎,早晨踩著薄薄的苏绣细镂靴,踏著湿漉漉黄草地,有细微的冰雪断裂的脆响,雾色厚且浓,有一次险些从桥上跌下去,倒栽了莲花。
这日,我方午睡醒来,便见一人侧坐在床前,含笑不语,原来是董雪湖,我摇摇晃晃坐起来,拢了拢一头散发,道:"怎这麽闲,有工夫来看我?"董雪湖伸手在我唇上按了一下,笑道:"我来请沈公子过府赏秋!"
"赏秋?哪里赏不了?莫非那秋色只肯关到雪湖的府里头。"我向後倾身,枕在手臂上。
董雪湖一双秀长的眼睛在我胸前打了个转,又打了个转,笑道:"沈公子请我赏春,我自然要回请!"
我无奈翻身起来,换上衣裳,董雪湖只在旁边静坐喝茶,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并不管他轻笑,这身子,他只怕比我还要熟上三分。一切准备停当,便同乘一辆马车出去了,下车时,并不是董府,只是一处园子,题著"留园",真是有些好笑了,留园,若是改作"流园"才好。
换软轿进去,穿廊绕庭,来到一处不系舟旁,方停下来,我刚自轿内出来,便听有人高声笑道:"子期怎麽这会子才到,莫要我们都化成了石头。"我抬头一看,竟是二皇子瑞騂,手里捏著一把素扇,立於舟上,衣袂飘飘。
董雪湖仰头向他,笑道:"我又不是楚襄王,二王爷变作神女峰,岂不是我的罪过,况且也没有江边供您站著。"又过来携我的手,道:"我是请贵客去了,自然要摆出款儿来。"又向我笑道:"是来赏三王爷这里的秋色,借花献佛,可好?"
若是春色还有些个意思,我微微一笑,道:"承蒙美意!"王爷们相聚,倒来请我,要我看兄弟情深的好景儿麽?
瑞琛也自里面出来,拱手道:"沈公子,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我拾阶而上,亦拱手,道:"劳王爷惦记,还好。"又同瑞珩见了礼,一行人方才入席坐定。
同饮了三杯女儿红,又品了几道菜,瑞騂笑道:"只是喝酒,并没什麽意思,不如射覆,反而有趣。"
瑞珩一扯他的袖子,道:"你们只是难为我,我同你们行令,几时得过便宜?不来不来!"
瑞琛笑道:"那就联诗,只是格律对了,应景儿便好。"
董雪湖亦笑道:"由六王爷出题,可好?"
瑞珩一仰眉,道:"两物比照便好,不拘是什麽?"
"这个太宽了!"瑞騂一皱眉。
瑞珩并不管他,手里捻著筷子,道:"残红消得绿叶枯"
瑞騂又来取笑:"太俗了,俗不可耐!"
瑞琛笑接道:"我也来个俗的,帘卷西楼美人孤"
董雪湖又接:"梧桐露湿轻栖鹤",又向我一笑,我只好随口接道:"金貂酽菊酹香无"
瑞騂拿扇子敲了一下瑞珩,嗔道:"都怨你,我没抢到,害我罚酒!"言罢抬手饮了一杯,便欲再起一首,瑞珩笑道:"二哥可饶了我吧,下回到我府上再作!"
瑞琛笑道:"我才请了戏班儿,听说是京城第一,不如试试。"便有管事的上来递了戏折子。瑞琛交到瑞騂手里,笑道:"请二哥点!"
瑞騂随手翻了翻,笑道:"《楼台会》便好。"
瑞珩撇撇嘴道:"哭哭啼啼地有什麽意思!"
瑞琛向我道:"沈公子可有中意的?"
"《听琴》便好!"我侧身向他道。
瑞珩向後一靠,道:"你们只好这个,我偏要点个有趣的,上回我听了个小段,本是过场用的,叫什麽《睡春》"又向管事的道:"叫他们先唱这个!"
董雪湖笑道:"这个果然有趣,我就不点了。"瑞琛便叫管事的下去备著。
顷刻,便有一花旦自後台转出来,粉面桃花,作大梦初觉态,媚眼流波,宛如啼莺: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
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
把团圆梦儿生唤起。
谁,不做美;
呸,就是你!
唱至最末一句,那花旦侧身台上,左手举过头顶,雪白的水袖下垂至颈後,右手兰花,指於台下,满眼嗔怨如水,妙目含情,身段婀娜,果然是名角儿作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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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旦角万福拜谢,又慢慢抬起头来,眼睛里仿佛生出无数的小钩子,能够到人的心魄里头,四下一转,满场生辉,我微微一笑,抿了口茶。
瑞珩看向瑞騂,因笑道:"这个什麽衔春,功夫倒是不错。"这话说得蹊跷有趣。
瑞珩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笑道:"只是身量微瘦,怕是扮不得杨妃,只眼神够了,其他的倒也稀松。"
瑞琛接道:"是有些个做作,我曾去老九叔那里听堂会,那个角儿是这个衔春的师傅,功夫一等一自不必说,难得的是眼风眉角,任是无情,也动人。"言罢,竟若有若无地向我瞄了一眼。
董雪湖正坐在我身边,轻笑道:"那个角儿我也见过,卸了妆比台上更好三分,没什麽烟火味儿,冰雪作骨秋水为神。"
瑞琛笑道:"冰雪做的,你这里有一湖来盛呢。"
众人皆笑。
台上此刻也换了戏,楼台会。
那英台便是衔春,娇软而轻灵的声音同著胡琴上下绵缠,仿佛揉到一块儿去了,高兴时,两相厮磨翻飞,悲切时,端的是血肉模糊,叫人恨不得削了耳朵才好。我仿佛有些疲倦,酒劲儿往上涌,神思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喝了口凉茶才有些清醒。
瑞琛向我道:"沈公子,可是有些乏了?"
我勉强一笑,正要说话,便见雪湖道:"我也有些乏了,不如先走,强打精神反倒没趣了,下回再来叨扰王爷也不迟。"
瑞琛笑道:"自然,叫他们停了吧,以後工夫长著呢。"
我挺身坐直,道:"王爷一番美意,只叫我辜负了,要向王爷请罪呢。"
瑞琛向我道:"哪里,沈公子肯来便叫我承情了。"
瑞珩道:"只尽兴便好,什麽罪不罪的。"
瑞騂笑道:"只沈公子点的戏没听著,便叫那角儿敬沈公子一杯,聊表寸心,也是他的造化了。"
那衔春果然自台上下来,向众人道了礼,便端起满满一大杯酒,向我过来,巧笑倩兮,道:"这次不能奉承沈公子,是我没福了,公子且饮一杯,只当是我的一番心意了。"便跪於我身前,双手捧杯,十指尖尖,凑到唇边。
董雪湖笑道:"只饮一杯有什麽意思,饮个同心杯,才不辜负衔春呢。"
其他人俱笑道:"确是有理。"
我望了一眼瑞琛,他亦微笑,看不清有什麽,便低头呷了半杯。那衔春微微一笑,水袖一遮,将那半杯一饮而尽,起身退了下去。
我起身告辞,五人一齐出得府门,瑞騂瑞珩骑马同走了,瑞琛见我欲上雪湖的马车,便叫他的车送我,我亦不辞,乘车而去。
府前,瑞琛向董雪湖笑道:"我只道你请不来他,没想到你有这麽大的面子。"
董雪湖侧头,眨眨眼道:"我是诓他的,其实若不是府里连二王爷他们也请了,只怕他登时就回去了,结交皇子,皇上可怎麽答应,现下即便皇上问起来,也只是私下游玩了。"
瑞琛望著远处延伸的黑暗,道:"父皇这麽待他,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董雪湖笑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心思,况且他也不是省油的,这麽些年跟著皇上,恩宠加身,略差一点儿,骨头怕就叫人嚼碎了,每天有多少折子参他,可动了他半分,收养皇十九子,难得的好棋呢。他父亲沈源自然比不上他,寻了短见,倒叫人惋惜了。"
瑞琛回头一笑,道:"沈源我也见过,气度非常,於词曲上十分通达,那时候我还不懂什麽,只觉登临仙境了,後听说死的不明不白。"
董雪湖笑道:"此中周折,我也略知些个,不如同王爷说说。"
马车行至水莛园,我便下车进得门去,一路上静悄悄的,到了正厅,便见小宝在外面站著,向我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我略停了停,稳了稳酒,便推门而入,只见皇上端坐正中,向我道:"回来了。"
我行了礼,道:"几位皇子同董大人请我游园,一时张狂,便去了。"
皇上垂下眼睑,又抬起来,向我道:"朕只道你喂血给小十九,伤了身子,没想到还有精神出去玩乐,倒是多虑了!"
我低头不语,皇上踏步过来,凑到我跟前道:"喝了酒呢,当真是好兴致,可别叫朕扰了你!"我抬起头,目光闪了闪,道:"皇上,这些日子,可有......想......?"
皇上陡然将我抱起,在唇上咬了一口,道:"难见你打叠温柔的样儿,莫不是醉了,若不消受一番,反倒可惜了!"言罢,大步向内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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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起身时已经大亮,侧旁冰凉一片,只有一阵阵麝香气蓄在这屋里,挥之不去。身上的酸痛从每个骨头缝里向外扩散,连同春药留下的倦怠和疲乏,让人恨不得把这身子剁碎揉烂才好,嘴上有些刺痛,伸手一抹,还有血渍,想来是昨夜无意中咬破的,那蚀骨之味,如同千万只小虫啮咬每一寸血肉,皇上在床上愈发地能折腾了,一想起那句"新鲜的",五脏六腑都忍不住打颤。
我闭上眼叫小宝进来为我沐浴更衣,收拾这一夜的狼藉。幸好他早就惯了,记得初次,他一见这阵仗,大叫一声,脸色顿时煞白一片,转身就跑走了,仿佛我成了只鬼。小宝果然大了,竟能把我整个抱起来,顺到水里,手法也高明了许多,不会牵扯身上太多的伤处。
半躺在浴桶里,小宝在身後为我揉肩,嘴里还咕哝著:"皇上只顾著自己快活,主子的身子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我慢慢笑道:"这身子本就破败了,好不好,歹不歹,也就这样了。"轻轻地动了动腰,又道:"一会子打发人收拾东西,别回宫的旨意到了,临时手忙脚乱。"
小宝将我头发束起来,别上簪子,道:"昨晚上听皇上的近侍说,前几天哪个宫里的妃子私会情郎,被皇上抓个正著,拿烙铁烙了一夜,身上没一处是齐整的,後装进麻袋里活活烧死了,那声音叫得阴森极了,说连宫里的猫都惊了。"
我自水中站起来,一边擦拭身上的水,道:"宫里夜里路黑,你只小心些个便好。"
小宝一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主子放心就是了。"
果然一会儿旨意就到了,仍是住回烟熙宫,我进了门,那几棵菊花早尽落了,只剩下绿蓬蓬的枝叶,犹自新鲜著,我遛了一圈儿,便蜷到床上去了,原以为这回出去,没准儿还能染上天花,名正言顺地过去那边,没想到自己个反倒成了治天花的药,还赔上了好些个血,真是好笑。
我越缩越小,却被小宝拖出来,强往唇上搽药,扳著我的下巴,道:"半个时辰擦一回,嘴肿得跟头猪似的,难看死了!"那药颜色鲜豔,仿佛玫瑰膏子,可苦得很,我宁愿疼著,只是一味躲闪,最终碰撒了一瓶才由著他上好药。
晚上,有人过来传旨,送来半只獐子,道皇上一会子过来烤著吃,让宫里先准备著。我并不管他们忙碌著架子,木炭,各色调料,只看了一会小十九,发现他颈上有一颗红痣,衬著雪白的肌肤,十分醒目。他经了这一场病,瘦了许多,托在手里,轻飘飘的,一双眼睛愈发的大了,年幼自有年幼的好处,有口吃的,不冷不热,便可心满意足地睡觉,玩耍,哭闹;我轻轻将他的小手自我头发上摘下来,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