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夜行————蓼萧

作者:蓼萧  录入:11-30

第一章 珠箔飘灯
"一百两的诊金绝不算贵.你也应该听说过我的性情了.我记得我开价最高的一次,是一千两黄金."舒十五懒懒地笑,盯着手里的书卷,似乎这本书比眼前的活人重要的多,"何况人命无价.你既然那么在乎他,区区一百两,我不相信你凑不出."
一边木着脸站着的小厮打扮的少年上前一步,伸手触及舒十五面前的茶盏,觉得偏凉了,把茶水泼进一边的上品茶花的花盆里,一边把还在碳火里温热的紫砂茶壶拿出来重新给他倒了杯.
舒十五似乎完全没有注意.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翻了一页一直没有离手的书页,即使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一个时辰,依然是一种寂雅如荷的意思.
"舒大夫!求求你救救李公子吧!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断不该这么年轻就生病早逝."芙蓉姑娘早已红肿的双目又湿润了起来,只是碍于眼前这个人古怪的脾气,不敢哭出来而已.
"不是这个问题.姑娘,我早就说了,我并非医者,不用叫我大夫.什么医者父母心之类的话在我眼里也一文不值.好人坏人终不过一死.我犯不着为了什么人费心劳力.人,我救,你只要交得出钱就可以."舒十五似乎对梨花带雨的戏码没什么兴趣,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悠悠笑着,芙蓉看了只觉得心里发寒.
"舒大...舒公子.您晓得我们这样的人,除了偶尔恩客打赏外是一分钱也攒不到的.上头嬷嬷扣得又紧,我带来的四十五两银子,还有一半是我向几个姐妹借来的.您别看我这一身好象还过得去,上头哪一件不是许给了别人啊,只为了多凑一分银子救人呐...."说着说着,她看舒十五还是一脸悠闲,干脆起身下跪泣到,"我知道舒公子是不屑看我一眼的,可是请看在我和他一片真情的份上,成全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吧!"
舒十五眼一瞥,见她满是脂粉的手离自己雪白的锦鞋越来越近,不由得微微皱眉,借喝茶的动作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他并不排斥烟花女子.天下三百六十行,只要是凭自己本事,并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做大官的不比妓女纯洁.只是很不巧,他有洁癖,来路不明者最好离他远些.
"姑娘请起.我丝毫没有不屑于你的意思.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要我舒某人医病,没有什么不可以,交得出诊金就行.出价我一向说一不二,姑娘你自己思量着办.不过要我说,堂堂一个男子要自己女人卖尽所有为他...."
"...不是的,信轩只是受病所累.他要用心读书...他家里又没人,我总不能扔下他不管."
舒十五见她面带犹疑,心里冷笑.试问天下情痴为何物?可叫人盲目不堪,折尽傲骨.
"堂堂一个京都燕绘就没别的医生了吗?"
"连城西的薛神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城北的舒家..."芙蓉看了看表情如一的舒十五,低低说,"听说舒家进他们的门就要十两银子,还不准治得好,不如...直接来求舒公子..."
"好了."仍带着一分笑,舒十五放下手中的书册,"姑娘,别费时费事了.这个价我不变.反正我留在燕绘七天,你哪一天来,只要钱够了我立刻随你去救人.小十,送客."
芙蓉知道再求也没用,只好慢慢起身,掩着脸跟着那个叫小十的少年出去.
叹了口气.舒十五起身,步到半开的窗前,天色已有些昏暗,空中阴云聚积,闷着人有点慌.
"小十,今晚上会有大雨吧?"
转身回来的少年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他一眼,垂头整理桌上的残茶,动作快而熟稔,却偏偏有种尊贵的意味.
听不见回答,舒十五回头看小十一眼,嘴角仍带着笑.半倚在窗棂上不知想些什么.
一阵风至,吹得小十刚刚点上的八角银红双穗纸灯一阵摇晃;桌上静放着的书册的纸页被吹的"沙沙"直响,窗边垂着的粉色细纱悠扬的荡起,一时间竟有些不真实.然而只一会儿,风停下了.
雨落,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

深夜,"鱼家"的酒铺子里是一个客人都没有.
鱼老头子叹口气,这几年世道不平静,晚上本来就少有客人来喝酒.今夜这大的雨,恐怕更是不会有人来了.
只是......
不放心的停下来回擦着柜台的手,直接拿着抹布走到门口,问呆在屋檐下避雨的那个黑衣人:"我说,客倌,你当真不进来吗?这天还冷得很,在外面站一夜会有病根的.进来坐吧?我请你喝一杯."
黑衣人愣了一下,背着光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
都站了三个时辰了...鱼老头子暗自嘀咕,看着也不象坏人,两次问他要不要进来,也只是摇头,该不会是个哑巴吧?看样子好象在等人...可是这么大的雨,又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怎么可能还有人来?
"啪嗒...啪嗒..."
鱼老头子犹自想着事情,没注意远处拐角真的转过来一个人,也没注意黑衣人一瞬间挺直了背,眼睛微微亮了.
那人手里撑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微微朝下遮住了脸.一身崭新的月白绣银的长衫,在一走一顿间微微露出雪也似的袜子和足下一寸多高的木屐,整个人在雨里不沾一点风尘,简直不象尘世里的人似的.
他远远看到这里的灯火,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行了过来.这时鱼老头子也看到他了,不禁小小的"啊"了一声.
一晃眼他走到酒铺子前,停下步,轻轻移开伞,转开它身上的水珠.零星的水沫子散开成花,衬着他温雅如玉的面容,分外好看.
鱼老头子赶忙回了神,殷勤的迎上前去.白衣人笑吟吟地把伞递给他,人却没有进来,在屋檐下走了几步停在黑衣人身边,柔声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黑衣人抬头与白衣人对视,这时候才看清了他的脸,像刀削似的凌厉和英俊,脸色却苍白黯然,明显带着病气.
白衣人叹口气,一把抓住黑衣人的手腕:"经别一年,阁下还是一样不好好爱惜自己啊."
黑衣人淡淡笑了,难得的柔和让人移不开眼:"十五,别来无恙?"
搞了半天他不是哑巴啊...两个人还是认识的.鱼老头子哭笑不得,手里拿着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身中两种毒,还中了湘西蒋家的般箬掌...如果不是有某种药钓着你,恐怕我今天就见不到你了.司徒,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命大."舒十五微微摇头,表情和口气却象在说"今天天气真好"的样子,让人有点忐忑不安.
司徒没有说什么.舒十五转头笑吟吟地对鱼老头子说:"老丈.麻烦你先温一壶最烈的酒,再准备些热开水行吗?"
鱼老头子一愣,连忙点头进去准备,没有问什么.
舒十五扶着司徒进屋,居然是举步艰难.好不容易移到了位子上坐下.舒十五从衣内抽出几根细如牛毛长约寸许的银针,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小巧的银刀,仍是笑吟吟地,手里银光一闪,司徒的手腕脉门上多了一条连划过腕间的血口,里面的肉略向外倾,居然是诡异的紫色,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
这时酒被送了上来.舒十五把滚烫的酒淋到针上,又让司徒咽了一口下去,迅速落针,这一逼,紫色的血直涌出来,溅了一地.
"你吃了什么?"舒十五微微好奇,司徒中毒已有很长时间,这世上居然有一种药可以让他撑到现在,难道是.....
"天一神教的乾止灵木."
"...我以为那种东西已经随着国师的失踪而消失了."无论任何伤势可续命一月,乾止灵木上干天忌,多年前就被国师天一真秀烧毁,何况这种药一半毒药一般灵丹,据说也只有国师才能应用自如,"哦,我忘了.和天一教略有关系的珍馐阁的确可能存下一点...早知道,应该要点来研究研究."舒十五停下手,拿出白绢拭手,怀疑地看看桌上浑浊不清的酒杯,没有动.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司徒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得一笑.
"免谈.你自己也知道,我清明前后的七天都会留在燕绘,这七天里任何一个雨夜我遇到的人我都会救,是不是你,都一样."舒十五擦完手,把白绢往桌上一扔,"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么做都十年了,五年都碰到你.你是不是故意等到这一天来找我麻烦?"
"被你知道啊..."司徒低笑说,血依然流个不停,他面色更白,表情却依然不变,"我特地等这一天.谁叫你平时开价那么高.上次听说圣上找你去看看,你居然开口一千两黄金.我是他不砍了你才怪."
"你以为江湖上叫我'不乐医'是白叫的么."舒十五仍是笑眯眯地,拿了银刀在手里把玩,"不过司徒堂主,我总是很奇怪.即使珍馐阁比起十几年前大有不如,也不至于你堂堂一个堂主经常伤的那么重吧...?"
司徒一笑,却没有解释什么.这时鱼老头拎了一壶刚开的水过来.舒十五取出一粒丹药在水里融了,倒了杯水给他:"喝,一杯接一杯喝.喝一个时辰停一个时辰,可能会有些头晕.你现在根本不能动.好在第一步已经没什么问题,等天亮了人来接我们去客栈吧."
"...十五,大恩不言谢."
"你莫要谢我."舒十五仍是微微笑着,却带点冷意起身,转身看着门外还在下着的大雨,又拿出一条白绢开始擦手,"要谢,就谢十六好了."
司徒面容沉一沉,仰头,用喝酒的姿势吞下一杯水.

当一壶水被喝得精光的时候,天色也微亮了.司徒实在受不住倒在桌上,也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舒十五依然站在门口看雨,雨小些了,路上开始有了撑着伞的行人.
这时候传来了马车临近的声音,在这清晨时分分外突兀.舒十五微微笑着转身,在桌上放了一锭十两足的银子,瞥了一眼在角落里打瞌睡的鱼老头.
马车到了"鱼家"酒铺子门口停下,车辕上翻下戴着斗笠的少年小十.看见趴在桌上的司徒,忍不住皱眉,冷冷问:"怎么又是这个人?"
舒十七好脾气地笑笑:"你要听哪一种?巧合?缘分?我只知道这个人我一定得救."
小十越听脸色越沉,看了舒十五一会儿,终是咬咬牙背起昏迷不醒的司徒,把他重重扔到马车里.舒十五看他孩子气的举动,淡淡笑笑,脸上不掩一宿未睡的疲倦.
小十蹬上车,把手伸给他:"还不走?"
舒十五扔下绢子,笑着叹口气,把手伸给他,也蹬上了马车.
鱼老头子惶惶忽忽的醒过来,只看见天地连线的雨丝里,一辆青布的马车缓缓行远,一块白色的绢幔被吹进雨里,旋了几下停在地上,慢慢被雨淋了湿透.

第二章 远路应悲
清晨,一辆青色布缦的马车停在得水客栈前,里面的人早先已上了楼.
得水客栈是燕绘京都最大也是最豪华的一家客栈.掌柜的名叫苏先,看上去只是个年约六十的老儒生,可谁不知只进无出的苏老先生曾是珍馐阁全盛时期云涛阁主的手下健将,出了名的理财方面的能手.现任阁主慕容入仪接手后,他以年迈为由辞去,慕容留之不得,只好做罢.十年后再出现,却是做了这家客栈的掌柜.
如今珍馐阁虽以不及当年三分天下之势,余威却犹在.有了苏先在这里,等于有了一块金字招牌.因此这间客栈的生意分外好,常常是人满为患.可是即使人再多,得水的第三层楼的四间雅室"风"."花"."雪"."月"仍然长时间空着.银子再多也没用,只有入得苏先生的眼,才有可能租得到,而这类人是一只手也颁的过来的.
不过其中朝向最好的"风"间,却常年只为候着一个人.
舒十五现在正在"风"雅间里,从桌子上百来个瓷瓶里挑出几个,抖出些微的粉末,再放回去.一边的云床上,司徒动了动,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舒十五没有回头,依然专心的配着手中的药,吩咐一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阴着脸的小十:"去问苏掌柜要个手脚麻利的人服侍他,还有开旁边的'花'间给我."
小十脸色略略缓了缓,故意站在那里不动:"其实还有两个偏房空着,也够用.而如果是你叫我去伺候他,我也不得不从."
"他的情况必需有人整天待在他身边,我不习惯和病人在一个房间,再加上一个服侍的人,更不可能."舒十五觉得差不多了,把白纸上颜色奇怪的药粉倒入一只空的瓷瓶里,一边说,"要你去服侍他?折煞了,他还没有这个福气."
小十总算脸色稍斉,闪身出去了.
"...小孩子一个."舒十五摇摇头,晃了一下手里的瓷瓶,把它用红布封住.转身俯身搭上司徒的手脉,"什么感觉?"
司徒皱了皱眉:"不舒服."
舒十五一愣,大笑:"中了毒当然不舒服.我是问你喝了那些水后有什么症状?"
司徒一瞬间似乎红了脸,咳了一声:"头昏,意识不是很清楚,嘴里发干,四肢有点麻."
"恩,情况良好."舒十五想了想,抽开手,"你身上的毒没什么问题,但般箬掌在于修养,不是一时半刻好得起来的."
"解毒后,我的功力可以恢复几成?"司徒看着舒十五,发觉他已经换了一身白衫,头发未束,半湿的披着.这位公子的洁癖和怪脾气和他出色的医术齐名,想是一回来就换洗了一身.
"明天,你将恢复三成功力,可以走了.般箬掌需要半个月的调养,以你的功力,一个月后痊愈不成问题."
"...十五,你为什么说我没那个资格让小十服侍?"司徒终于问出来,却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舒十五这次真的是几乎笑岔了气,怎么回事,这个江湖大侠怎么这么可爱?
"...原来你说的不舒服指的是这个...."总算笑停下来,舒十五无力地趴在床檐上喘气,脸都笑的红了,眼睛亮亮的非常惑人.司徒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比他还要红,别过头盯着窗外不去看他."我说,司徒你到底在想什么呀?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告诉你.总之,他真要服侍你你可真受不起."
司徒一愣,知道舒十五因为某些原因并不方便讲,于是没有再问.看见他还趴在床沿上,笑得带点顽皮的促狭,一缕未干的发丝落在他眉眼前,忍不住伸出手,把它挑到他如珠玉的耳垂后面.
舒十五一愣,正好小十带了人进来,脸色微微变了.以他本来的身份,谁敢给他半分颜色看,只是跟了十五几年,脾气收敛多了,知道当下不好发作:"...似水,人带来了.苏先生叫你有空去看看他。"一边轻蔑的看了司徒一眼.
舒十五面色如常地站起来,笑吟吟地把手里那瓶药递给随着小十进来的小厮:"等会儿给那位客倌沐浴,水里放半瓶这药粉,洗好后再让他服下另外半瓶,知道了吗?"一面向小十笑笑,"把东西搬到隔壁吧,我去看看苏老."说完,仍是笑笑地掀帘出去.
小厮接了药出去张罗热水.小十又冷冷看司徒一眼,冷哼一声,也转身离开.
留下司徒一人,怔怔看看自己的手,落眼到窗外,若有所思.

出了雅间,朝外就是走廊.舒十五支额靠在扶手上往下看.因为还未近午,所以客栈里还没有太热闹,只低层有零星几位客人坐在下面.他看了一会儿,手习惯性的伸进怀里想摸出白绢拭手,手刚举起,叹口气又放下,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可是即使这样,他笑眯眯的表情仍然是没有变.白衣黑发,衬得他懒洋洋的表情,像一个半大的漂亮孩子.
"十五."
舒十五微微偏头,看见苏先在二楼向他挥手,连忙站直身子走楼梯下去.
"苏伯伯,好久不见了.您的气色真是越来越好."
"你这孩子,这张嘴真是..."苏先笑眯了眼,"楼上那位情况如何?还活得了吗?慕容阁主还特地派人来跟我打招呼,说是一定要求你救活了的."
"苏伯伯,十五二十岁后就再也没有遇到治不了的病."舒十五仍是笑吟吟的,只是眼中多了一丝暖意,"其实司徒的病不难治,只是他中的两种毒相克,一定要一起解了而已."

推书 20234-11-30 :阴差阳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