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夜行————蓼萧

作者:蓼萧  录入:11-30

"那就好.救人虽重要,但你自己也要保重.看看,眼圈都发黑了.一直没合过眼罢?我叫厨房炖人参鸡汤上来....."
"苏伯伯,不用了.好歹我也会点医,自己身体还能不知道么?"舒十五伸手扶了老人家进屋.这是整个二层采光最好的一间.在临窗的边台上坐下,桌上一盘棋,正走了一半.
苏先触到他带有疑问的眼神,呵呵笑了:"我昨天看书摆下的珍珑,你可有兴趣解解看?"
"珍珑啊..."手拂上细致的榧木棋盘,有意无意地瞄着棋盘里错落有致的黑白棋子,片刻缩回手:"这两天比较忙,等过了明天罢,我再来解解试试."
"也好.明天我叫人把棋盘送到你房间去.明天...便是清明了.我已经叫厨房弄好了他最爱吃的松仁馅儿的青团子,你一并带了去."苏先叹口气,注视着舒十五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的脸,"十五,这几年为难你了."
"不为难,不为难."舒十五微笑着拿了一粒白色的棋子在手里把玩,"十年了,人总是要张大的.即使十六他没有死,我还是会离开舒家.只是之间早晚而已.现在想来,十六为了救人而死,不准也是件好事.他那么善良的人,活在世上反而受苦.可是舒家...我绝对无法原谅."指甲一用力,大理石制的白子上深深险进去一个月牙形的印记.
苏先谓叹一声,捻了捻自己半灰的胡子:"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们,那时侯受邀参加舒家十年一度的医祭,你和昔年才九岁,两个人站在一起,像一对菩萨座下的极乐童子似的.可出乎意料的是,你们年纪那么小,却夺得那次医祭的十五.十六名.那时只觉得英雄出少年,也没有多想什么.想不到过了六年,却蒙你手救了我这条老命.可惜十六那孩子,居然因为误诊...舒家就是因为把钱看得太重,才会后悔莫及."
"舒家那个老怪物怎么可能为了我和十六而追悔莫及."舒十五冷笑,"只不过我走以前对舒家排行前十四的那几位老古董下了点药而已.那老头子来不及救,结果死了五个,还有三个终身残废罢了.那时侯没依靠还有顾忌,下手蛮轻了点,早知道把他们全弄死了,舒家现在也不存在了."
苏先摇头:"你和十六两个,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个是心软到什么人都要救,一个却什么毒手都下得了.难怪道上的人都叫你'不乐医',别人来求你救,非要想着法儿为难人家.好在没什么人知道'春雨夜行',而更少人知道那个人就是你...."
"如果不是我对着十六起过誓,不会白白浪费了一身医术,我才不想救人...'春雨夜行'...这名字倒很好,我也只是,以我的方式悼念十六而已..."十五孩子气的一笑,"这种天气晚上出去,好脏哦."
苏先想起他的洁癖,笑着扯开话题:"对了,小十那孩子,不高兴么?"
"您什么时候看他高兴过了?小孩子一个,每天都在闹别扭,他家里太宠他了。"舒十五半真半假地摇头叹气.
"有时候你也让着他点,这样出生的孩子,要他忍气吞声,实在为难他了.他心眼儿直,别欺负他."
"...不愧是苏老."舒十五一怔,知道他已经晓得那孩子的身世,佩服地竖起拇指.
苏先神秘地笑了:"我这一辈子都在靠这双眼睛和这个脑子吃饭.一个人天生的气质不是容易掩得住的.那孩子虽然做的已经够低调了,可看人的眼神的那种尊贵还是藏不掉."
"....是吗,往后还得叫他再小心些..."舒十五喃喃自语,一边把手里的白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第三章 似水昔年
次日清晨,舒十五推开"风"间的门,看到云床上略有些凌乱,司徒仰信却不见了.昨日叫来照看他的少年正靠在椅上,睡得正香.暗自摇头,即使那人身上只恢复了三成功力,要避开这个少年的耳目也只是小菜一碟.至于司徒的下落--问他也不会知道.叹口气推出门外,看见小十已在门外候着:"...马车已经备好,在后门.昨天那个女子又来了,正跪在客栈门口,劝也不起来."
舒十五微诧,向窗外望去,只见芙蓉姑娘洗尽铅华,一身素衣,正跪在客栈边门.苏先想是被惊动了,正在一边劝着她.
"...'难得那女子那么重情重意,看她那良人病的真的很重,你帮帮她算了'..."舒十五看了一会儿,半晌笑说.
"啊?"小十听得一头雾水.
"苏老一定会这么劝我...不好,他似乎要上来的样子,我们快走."一手扯了慢吞吞的小十,匆匆下楼往后面走去,一边回头笑着解释,"那女子一定还没酬够钱,男子的病情又恶化,才出此下测...真麻烦,世上每一天都在死人,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救得过来.所以我讨厌做大夫..."说话间已到后门,那辆青缦的马车正停在那里.两人上车,驾车往北城门外行去.
北城门,又称玄武门.城门外不至五里处有一座不算太高的祈阳山,向例是燕绘城的坟场所在.今日是清明,由于出来的早,尚不算太拥挤.马车顺利地行至半山腰,舒十五示意停车,吩咐小十在原地等他,拿了酒和苏先准备的点心,一个人慢悠悠的渐行渐远.
听说山腰这一段风水很好,所以城内一些有名望的家族的祖坟都在这里附近.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到了城北舒家的祖坟.舒十五并不进去,绕了一圈,停在被围在外面的孤立的一个坟墓前.略显简陋的青石经了多年的风雨,带了点新雨的绿色.
走近了才看到,上书的整齐的小篆.
"弟舒昔年之墓
兄舒似水立
圣香历419年~434年"
随手除去一年来疯长的藁草,摆上十六最喜欢的点心.舒十五嘴角犹带着笑,启了手中的酒,倒了一半在墓前.
"...小年,我来看你了."一仰头喝了一口酒,舒十五眼睛更亮.
"今年我一共救了三十七个人.想来,你一定不满意.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这三十七个人,全部都是疑难杂症,到处求医不治.我可是一条人命都没浪费...."
舒十五笑着,又喝了一口酒:"...一年未见,我还是老样子...记得若是往年这个时节,少琪弹琴,你吟诗,而我只在一边看....少琪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你放心,每年我都有派人去看她,舒家也只剩下她一个好人了..."
"我不上香火纸钱,我吟首你最喜欢的<春雨>给你,可好?"
一口饮尽酒,把酒壶扔到一边,随手折了一边尚未开叶的合欢树树枝,以枝带剑,祭剑式,第一剑刺出,随口吟道:"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畹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档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
剑是合欢枝,式是回风柳舞,人是丰神玉立.白色的锦缎随着他每一个劲.疾.重的动作缓回曲折.清晨犹带着未散的雾气,芳草间重日的露水,染上他的衣摆、袖口、发稍、领口,以及至他带笑的嘴角和微涩的眉间.是景入景,异常动人心魄.
一套剑舞毕,正好念到"飞"字.舒十五扔下树枝,再看了墓碑一眼,转身就走,状似洒脱.
可是洒脱的背后要多少年的血泪支持,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下山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路更为难行.进城的时候,已是正午偏过.远远看见客栈门口围了很多人,小十看了皱眉:"客栈那里好象出了什么事."
舒十五挑开车帘慢应:"...该来的总逃不掉.过去吧,八成和我有关."
人群里有人眼尖,看见舒十五的马车临近,马上大喝:"让开让开,舒大夫回来了."
众人听言,后退出路让马车靠近,却仍是围着看热闹.这时两人才看清,人群中心原来是围着两个人.芙蓉姑娘依然半跪在那里,由于下雨的关系,青丝半湿,白罗衣也略显脏乱,双颚上有不寻常的红晕.一看就知是寒热之症.想是她身子娇弱,天气又带寒,跪了半天的原因.分外显得楚楚可怜.
一边半扶着她的消瘦的英俊男子,看见舒十五,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十五,你总算回来了.快过来看看,这位姑娘似乎病了,可是怎么劝也不肯起来...."
"舒...舒公子...."芙蓉看清楚要等的人,连忙软绵绵地转过身想要磕头,被司徒一把拉住.舒十五表情微微冷了,嘴角带着冷笑说:"呦,司徒大侠敢情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要我看病是么?给我五百两,我就医她."
众人皆哗然.五百两医一个寒热?做梦都没想到过.无视司徒和小十愕然的表情,舒十五缓缓从怀里摸出白绢开始拭手.
"舒十五,你也太过了吧?"司徒微微沉下脸,"五百两就五百两,我付,你医不医?"
"...好,好."舒十五撑着小十的肩,笑得更为开心,"对了,这位姑娘跪在这里就是为了求我救她那位良人,我开价是一百两,你干脆好人做到底一并付了吧.如何?"
司徒仰信脸色更沉,盯着舒十五.一边的小十被他眼角扫到,暗暗心惊,这个人的眼神怎么象刀割似的:"...好.舒公子这么说了,就算是一千一万两我都付.还有什么,舒公子不如一并开出来."
"莫急,莫急."舒十五笑着下车,头也不回的上楼,小十连忙紧跟上去,"反正司徒大侠付得起,我担心什么.把人带上来."
司徒更忿,不理会一边议论纷纷的人群,干脆横抱起芙蓉,也跟着上楼.
小十看看身前擦着手的舒十五,再看看身后阴沉着脸的司徒仰信,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十五在生气.
因为这个男人生气.

第四章 红楼隔雨
上灯之时.
房间里一盏八角银红双穗纸灯已然点上.隐约的光映亮了在内的三个人的面庞.舒十五半躺在塌上,手里捏着黑子,正全神贯注的观察着身前的一盘棋.苏先搁着茶几坐在另一边,一会儿看看十五手里的棋的进展,一会儿看看小十以无比熟捻优雅的手势泡着茶.
一套上好的紫纱壶,碳火上慰着近日积下的无根水.小十温过茶具后耐心的等水至蟹眼,然后从高山流水到鲤鱼翻身,做的一丝不苟.弃去初茶汤后,将闻茶杯奉至舒十五和苏先手里,再去泡第二次.
"清香馥远,有甜桂花香味....莫不成是'大红袍'?"苏先一闻,眼睛微微一亮.
"是.他从他'家里'带出来的.平时总舍不得给我泡.这次想是特地泡给苏伯伯的."舒十五懒懒一笑,手托闻香杯嗅了一会儿,置于一旁.
极品的大红袍只有三株,每年出产极少,全部进贡宫中.所以苏先虽是知晓得多,这种有称"茶中之王"的岩茶也只是听说过.小十想是身份特殊,才能拿得到.
"那是因为你喝茶根本不讲究,给你喝完全糟蹋了."小十面无表情,眉梢却是笑的.瞥了舒十五一眼,奉上次泡的紫沙茶杯.
"茶道之类的东西都是有钱人闲着没事才想出来的.世上多得是粥餐不济的穷人,你去问问看,恐怕连茶道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舒十五茗了口茶,摇头,"跟了我三年,跑的地方也不少了.总提醒你不要像在'家'里那么讲究,你还是改不过来."
小十脸色都变了.他年少尊贵,本来就皮薄,听十五的话是不得已,可是他从来没有在别人在场的时候给过他脸色看.刚想发作,眼珠子转了转,硬是忍了下来.
苏先也万分诧异地看看舒十五,他似是全神扑在棋上,还是淡淡地表情.任苏先一世聪明,还是想不出十五和小十是什么关系,以那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居然一句也不违逆十五的话.
“……小十,劳烦帮我到我屋里拿我的烟杆子来好不好?”苏先微笑。
小十一愣,看了舒十五一眼。只见他默默下了一子,安静地说:“愣着做什么?苏伯伯是长辈,去啊。”他咬咬牙,微微沉下脸,一言不发的推门出去。
“十五,你怎么了?那孩子……”
“苏伯伯,你由他。这段时间我太宠他,是该给他收收骨头了。”
苏先张张嘴,顿顿转了个话题:“刚才我也不方便问……你今天中午……”
舒十五伸出的手滞了滞,才轻轻落下手里的黑子,漫不经心地回:“没什么,我只不过救了两个人而已。”
“听说司徒那孩子很生气的走了?”
“苏老,您到底要问什么?”舒十五带了点讽刺笑了,“您不用担心他。司徒大侠送那位姑娘回了梨香苑。有美景佳人陪着他,开心还来不及,需要担心什么?他的毒已解,自保没什么问题。”
苏先目注他不语,微微一笑,指着他刚下的那一步:“十五,这一着错了。”
舒十五一愕,果然,黑子走错了一步,死了一片黑棋。
“乱思工萦恨,危肠只蓄愁……这盘棋你已想了三个时辰有余,如果是以往,以你的聪明早就解出来了。今日却筹措至今,乃至于走错一步回天乏术。”苏先摇摇头,“十五,你心乱了。”
舒十五偏头默了片刻,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他转回头,嘴角仍带着微笑,推开身前的棋盘:“……心若乱就乱吧,也由不得我。”
“……”
“……我自负才智,如今……”舒十五笑得暗涩,“苏伯伯,这次我不等七天了,我明天就走。”
“十五……”苏先愕然。
“留又留不得,乱也乱不得,我只好走。”舒十五起身,面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雅,“这盘棋请给我留着,等到我心静了,再回来走完这副棋。我现在虽是劣势,可输赢却还不一定。”
苏先见他往外走,不由问:“十五,你去哪里?”
舒十五没有回头,笑道:“今夜……下雨了啊。”
推开门,只见小十站在门口,难得的嘴角带笑,手里拿着一把竹骨的油纸伞。
苏先目送他离开,轻叹道:“……这孩子,就是太认真了……”
门外小十待立,看着伞与人渐渐消失在春雨里,什么也没有说。

"露曦向晚,帘幕风轻,小院闲昼。翠迳莺来,惊下乱红铺绣。倚危墙,登高榭,海棠经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忆高阳,人散後。落花流水仍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

女子悠扬悦耳的歌声,随着伴着的古筝的“铮铮”声,在雨里传的很远。
“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舒十五喃喃念着,脚步略顿了顿,左手举高了伞,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百步开外的红楼梨香苑,在这深夜时分依然是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人客,使这条全圣香王朝出名的风花朱雀街惶如节庆。
看了一会儿,想想也有四更了。准备往边上一条小道上绕回客栈,眼角却瞄到一个极熟悉的身影,那人也正好往这边看来,四目相对,具是一震。
人生何处不相逢……舒十五默念。转身离开。
司徒刚刚一步跨出梨香苑,伸头看雨势的大小,一眼瞧见了远处白衣的人,微微一愕,见他停也不停转身要走,连忙推开了一边跑堂的殷勤递上的伞,追了上去。前面那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并不回头看他一眼。莫名的有些心慌,跟在他身后,也是一句话也不说。
转了个弯,刚才朱雀街的喧闹一瞬间听闻不见了。沉幕的黑色,雨声里只听见他木屐敲击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司徒任雨打在身上,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发呆,今天的舒十五太从容也太安静……安静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推书 20234-11-30 :阴差阳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