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你只要不要再忘记这是你的家就好。这几年,你不知道,我们......"泪流下泪。
"将军,泪是说我们过得太孤寂,皇上很厚待我们。"云深赶忙安慰我。
"什么厚待!他以为那些金银珠宝就能换将军一条命?他就能拆了我们的家?"泪怒不择言。
"泪,将军刚回来,你怎么这样?"云深晃着她的手。
我都听在心里。我明白这两个女子对我的心意。"云深,泪呀,不要哭了,你们告诉我当年最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戎被灭族了。戎风被乱军砍死,戎衣被活捉,听说得罪了皇上,被吊死在城门外......"
我听得心脏一阵阵哆嗦。 这是钦毓做下的吗,这么残酷?还是钦毓本来就是这么残酷?
"......戎衣招供他灭了......北狄......"泪忍住哽咽,我拉住她的手,"......大哥据说没死,不过在战乱中,找不到了......"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荒谬。狄火生死难料;戎衣心软放过我和狄火,终于死于非命;戎风一心护卫戎衣,还是终难如愿。还有那许许多多无名的人。我长长叹口气,人生百年,我们一家人得以重遇,已经该感谢上天垂怜。
我穿着锦衣华服到阴暗潮湿的大狱里去看忍风。那些犯人蓬头垢面满身伤痕,到处是纷飞的蝇虫和血腥恶臭,我认不出谁是忍风。
"将军,这边。"狱卒指给我看。
我让他打开锁,然后让他离开。
"大哥。"我轻声叫。
"大哥......"
忍风半天才惊醒过来一样看着我:"我死也不说。"
"大哥,是我。"我扶起他。
"雪行......雪行......"他一时很惊喜,"我是不是死了,又能见到你?"
"大哥,是谁要这个皇位?"
"雪行,雪行,大哥终于再见到你了。"他神情疯癫。
我只好苦笑,"大哥,我还没有死。"
"你......"他这才仔细看着我,"你?!"
我也看着自己干净华美的衣物,"大哥,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出卖你们的。"
"你?真的是你?雪行,怎么会是你?"
"你忘了,皇上是认识我的。"我慢慢讲。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就是本来该在三年前战死沙场的血行将军,柳雪行。"我闭上眼睛。
"那你那一天......为什么......要撞死?"忍风还试图把我当成他的兄弟。
"那是因为我不想再看见一个人。"我微微叹息。
"你是皇上派来的奸细?!"忍风质问我。
"不是他派的,我却的确是奸细。"
"雪行,你为什么这样做?我救过你的命,我们是生死换帖的好兄弟,你忘了吗?"忍风悲愤欲绝。
"我没有忘。可是我也不能不这样做。"我摇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忍心吗?那些死去的兄弟,你都一直当他们是假的吗?还有老杨,你怎么对得起他?"
"我谁也对不起。"我微微苦笑,"我不是发誓我如果我背叛大家一定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吗?我都记得的。"
"那个狗皇帝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死心塌地给他卖命?"
什么好处?"大概是同乘御辇回京吧。"
"就为这个,你就出卖兄弟们,你还是不是人,柳雪行?"
我无语。
"那你还来干什么?告诉我你怎么样出卖兄弟们?告诉你,柳雪行,我沐忍风不会放过你,死了变成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我......来劝降。"我低声说。
"你......"忍风气得说不出话,干脆使劲掐住我的脖子,恨不得一下扼死我。
我剧烈地咳着,没有去抓他的手。能在这里赎罪,未尝不是我的造化。
忍风恨恨地看着我,把我扔到一旁,"你滚吧,杀了你白白脏了我的手。"
"大哥,"我试图屈之以理,"皇上不坏,你们干吗一定要推翻他?"
忍风把脸对着墙壁,不愿再看见我。
"皇上对江南征重税,也是为了平定边疆。长江后浪推前浪,朝代更替,史上多矣。旧世恩怨,何必那么执着?现在四野太平,皇上睿智英明,大局以定,岂是几千草莽能动得了的根基?大哥,你醒醒吧。"
忍风充耳不闻。我无奈已极,"大哥,你若说出主谋,我就能说服皇上放你一条生路。"
忍风忽然回头,恶狠狠地唾我一脸:"你这个无耻之徒,当初你出卖兄弟们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
"因为你是大哥,我不忍心。"我如实回答。
"对兄弟们你就忍心?他们都是有家有小的人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人,我要保皇上的安全。"我面无表情地说。
"对,我倒忘了,我真没看出来你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血行将军,"忍风忽地仰天大笑,渐渐又变成哭声,"我那些兄弟们,我的雪行兄弟,你们都死得好惨啊。被这个杀人狂魔害得好惨啊。"
我凄然,他分明不把我当人了。我转身步出牢门,叫来狱卒关上。"大哥,是我对不起你。他日黄泉下,雪行任你千刀万剐。还望大哥珍惜这条命。"
"你有心为什么现在不帮我?"忍风大吼。
一句话,我知道他还是我的大哥。我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大哥,你爱过一个人吗?"
"我一心只有复国大计,不曾娶妻。"
"如果你爱过一个人,你就明白了,大哥。"我隔着牢门看着忍风憔悴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默默地离开。
年关群臣宴,我见到谈笑风声的九王爷。钦毓特敕白文闵加官一品,已经位及人臣了。九王爷林清烈剑眉星目,顾盼生姿。据线报,八成就是他伙同白文闵想发动叛乱。我当初的猜测一点也没有错。白文闵早就蠢蠢欲动。钦毓只能尽量给他好处。我知道钦毓不是怕他,而是让白文闵先造反,才好出兵镇压,落个平逆的名声,也安民众的心。那九王爷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虽然年纪轻轻,我倒觉得他才是那个幕后指挥的人。白文闵能投降本朝,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做枭雄的料。现在他人老力衰,更加不可能有更大的雄心壮志。定是有人鼓动。这个人,还有谁比九王爷更合适。我有点弄不懂的倒是他招那一帮前朝故旧干什么?他总不至于想替他们复朝吧?所以他定是利用那些人。能这样掌控全局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的岂会是等闲之辈?更何况他身上那些掩饰不住的光华。只是锋芒太露,非平安气象。我记忆中的九王爷一向韬光隐晦,是什么让他改变这么多?
太后在三年前仙逝。我现在渐渐明白她的用心良苦。她不见得是一时想起把云深嫁给我的,恐怕她早知云深怀着九王爷的骨肉,以此来牵制我和九王爷,让我们不能联手。只是她也想不到吧,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样。我要保护钦毓,我也要保护我的家人。我接下京城布防和京师外的亲兵营。这是最危险的地方。十几年前,平励奎欺钦毓年幼,企图乱政,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三月,白文闵起兵造反,钦毓启用武状元郎颉誉和李朔望远征西南。凤宁自我不在后就担任将军镇守边疆。这时我才知道上次朝廷征粮根本不为西北战事,都是为这次战事准备的。其实钦毓早就知道。睿智如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我还是不能不插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危险,我做不到。
太平年间,战争根本无法绵延,李郎军队很快就控制了局势,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平息西南动乱还需要几年时间。
九王爷岂能坐视?但是我岂能放过他?我带兵站在他厅堂里的时候他和他的人刚穿好铠甲。九王爷很镇静:"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走吧。"
我去牢里看他。他安详地闭目饮茶。我说:"九王爷好气量。"
他睁开眼看着我:"柳将军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传皇上的旨意吗?"
"不是,是一点私事。"
"阶下之囚,将军何必客气。请讲。"
"王爷不必挂怀。本是同根生,都是自家兄弟。皇上岂能难为王爷。"
林清烈讥讽地一笑,"将军忘了西戎屠城?皇上对敌人是从来不手软的。自古皇家也没有兄弟。将军有何事请讲。"
"王爷可还记得云深?"
"......记得。"林清烈笑了。
"王爷可还有什么愿望?"
"......露水姻缘,何必计较。"很久,林清烈笑道。"将军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娘儿俩的。"
"这是当然。"
我转身欲走,林清烈忽然说:"将军有机会,望将军徐徐劝慰皇上,不要穷兵黩武了。"
"王爷何不说?"
林清烈深深叹口气,"说不得,也晚了。"
我转过身,握住林清烈的手。他先一愣,也紧紧回握住我。半晌,才轻声说:"将军,我们若早些相识,也许人间能免一场浩劫。"
太后弄巧成拙。人间事,就是这样不可预期。 林清烈竟无私欲,我真是没有想到。还有人争夺的不是皇位,而是天下苍生。我护的是爱人,舍弃的却是无辜百姓。
"王爷放心,我会做良臣。"
林清烈点头,"......杀了李朔望。他是害群之马。北狄灭族,是他协助西戎干的。不要让他成为皇上股肱。"
"雪行记得了。"
钦毓判九王爷圈禁。历来皇族犯罪,这是最重的刑罚。我无可奈何。我告诉钦毓要提防李朔望。钦毓看着我点头。我接着说连年征战,等西南平定了也大赦几年,让大家高高兴兴。钦毓叹气说他何尝不知道,只是不攘外,怎安内。这回叛乱又不能不镇压。我小心地提到西戎,说灭族太过。钦毓看着我,终于说当时他是愤怒冲天,李朔望又从旁挑拨。他愤怒什么?他以为我被西戎烧死了吗?
"不,雪行,我从来不相信你死了。当时我是派人去营救你的。那些话是为了激励士气,雪行,我怎么能杀了你?我把整个战场翻了个遍。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不然我不会南巡。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家。"
我苦笑。难道这又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错过?我还会相信这个人吗?我累了。我纠缠在这无边的爱恨中,已经太累了。
8
最后告别 可怜无限难言隐,尽在拈花一笑中
我送九王爷去圈禁。除了我,没人敢去送他。我看着大门在我眼前关上,从此林清烈不属凡尘。是不幸还是幸运?
我是仗着钦毓对我的纵容才敢来送行。我知道我能作着这个令人闻之色变的血行将军,也是仗着钦毓。在我权势炙手可热的时候,我都门庭冷落。我不结交官员,可以说我始终未涉官场。我不是不知道官场之黑暗,只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忘记爹怎样惨死,我更加不想成为钦毓下一个异己。我手上的血腥已经成为我甘心背负的罪。足够了。
我到午门送忍风上路。我亲手斟上酒送到他口边。他看了我很久,才低头喝下。
我无限凄楚:"大哥,你别走太远,等着雪行来给你谢罪。"
"不用了,"忍风抬起头,"大哥不怨你。前些时候说的都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
"大哥!"我讶异地睁大眼。
"你不信大哥?"忍风绽开笑容。
我含泪点头。我再想不到,我再想不到。忍风会原谅我。我值得被原谅吗?
"大哥知道你心里苦,别做傻事。这几年大哥也累了,慢慢等着你就是。"忍风对我点头。似乎如果没有被绑住,他就会过来拍拍我的肩。
我顿时痛不欲生。我怎么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忍风被腰斩弃世?如果忍风能恨我,我还能好过点。这样侠肝义胆的忍风,这样宽大为怀的忍风。我忍不住想回头,去保下忍风,用我的命保下忍风。可是我不得不先问:"大哥,你能发誓以后永为顺民吗?"我暗暗恨自己的自私。
"哈哈......"忍风仰天大笑,"雪行,大哥不会为难你。你不用去求那个狗皇帝。大哥生得磊落,死得也透彻。人活一世,不求个痛快岂不白走人世一遭?"
"大哥!"我悲痛欲绝,"大哥!"
"柳将军,时辰到了。"监斩官让人把我架开。我浑身发软,只恨我没有也跪在忍风身边。十几年前,我就这样看着爹跪在台子上,刽子手刀锋挥过,满天都是红的,太阳是血红的,树也是红的,人们的眼睛都是红的......
我死死咬着嘴唇,看着那片猩红再现。我是个多么卑鄙自私的人,我不肯为忍风求情,我才是真正的刽子手。虽然我明白,其实就算我求情,钦毓也不会允的。
号炮三响,我死命想扑上去,"大哥!大哥!"我不能再一次这样看下去,我看不下去了。我宁愿这一刀干脆地结束掉我的生命,不要让我再这样看下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人间的血腥,不要让我再看见我的至亲一个个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身首异处。
......我用力伸长手臂也够不到忍风的衣角。我绝望地看着刀刃闪着阴冷的白光一点点落下去,一点点切断我和世间残留的温情。我猛地吐出一口血,血花遮蔽了我的视线,我看着仍然是铺天盖地的猩红一点点黯淡下去,变成永久的黑暗。
"......将军,将军......"
我睁开模糊的眼睛,一切都蒙着血雾,刺目的颜色和刺鼻的气味环绕着我。我挣扎着坐起来,云深扶着我,她的手是温暖的,我的手冰凉。
"将军,你要做什么?我去做。你昏迷了半天了,大夫让你休息。"
"......我......我去请命,到......到西南......"我一口气顺不过来,连连地咳。
云深轻轻抚着我的背,久久不语,像是无声的谴责。
我渐渐清醒过来,摸摸她的手,笑道,"我急糊涂了,要走也不用这么快。"我至少要安排好家人才能走,我的两位夫人,四个孩子。
"将军终究要走,不肯留在家里吗?"云深凄然问。
我无言以对。我难道还要负尽我身边的亲人?"我......"我想说不走,却说不出来。
"你要走,带着我们娘儿们一起走,好不好?"云深颤声说。她第一次没有恭称我将军,却这样祈求我。
我无奈地在心里长长叹息。世间事终究是这么无奈,我们彼此束缚,没有人能够挣脱得开。我终于没有回答。
我立刻派人去置办田庄。钦毓赐给我的家产很多,她们娘儿几个根本没用多少。我没有告诉她们,这些田庄的地契写的都是她们和孩子的名字,这是她们日后生活的来源了。醒岸、彩青都有。
叛党的事刚告一段落,东北凌汛又到了,朝廷上下忙着赈灾,我和钦毓一天只能在朝堂上见一回面,也只能谈些公事。 凌汛易过,可接下来的就是下游的洪水了。西南未靖,朝廷内忧外患,着实让人不安。我请命到西南去犒军,实则是到那里尽快结束战争。钦毓也不得不点头。
我要走了,他自然要再留我盘桓一下。
我依依不舍地摸摸他温热的面颊,"钦毓,你瘦了很多。"
"哪有。"他孩子气地偏转头咬着我的手,嘻嘻地笑。一切终于风平浪静了,春天来了,万物很快就会复苏,然后蓬勃地生长。冬天冰冷的伤痕都会在雨露中被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