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们是何人指使?"
我低头跪着继续默念《往生咒》,我只想还清我的罪。我不去听那些人在说什么,我不要听。那些话语从我身体中流过,不知道流向了哪里。我的身体在这里,我的魂魄早已四散飘渺,从烈火焚烧的那一天,从醒岸和我在山上的那一夜。
所谓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就是这个意思吧。钦毓,钦毓......
......
"......用刑!"
......
"慢。"我熟悉到发痛的声音。我不想听,但是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传进来,而是直接穿透我的心脏。不,不......
声音渐渐靠近,我不由自主地颤抖。"......朕特命血行将军诈死隐入叛军,你们谁这么大胆,敢伤朕的血行将军!!!"
"......臣等罪该万死!"一群人扑扑通通跪下。抓我的人也松开了手。
我惊慌地向后爬,依然不敢抬头,他不可能认出我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雪行?!"忍风惊恐的声音。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万念俱灰,转头看见旁边的柱子,毫不犹豫地撞上去。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杀人狂魔,我不是故意杀死这些朋友,我不是故意出卖你。我不是......我不是......
我撞上一个人的身体,是钦毓,就算化成灰我也忘不了的熟悉味道,熟悉到让我发痛的味道。我剧烈地发抖,挣扎着推开他要去寻找那根柱子。可是他把我抱得那样紧,让我几乎都要窒息了。是的,我在这个人的身边我就要崩溃了。
"雪行!雪行......"
"雪行,大哥明白了,你不要......"
"雪行!雪行!雪行!......"
我拼命挣扎着,我只想死,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让我死吧!让我去死吧!不要让我看见这一切。不要让我看见我是如何背叛了我的救命恩人,不要让我看见我是如何被我深爱至死的人背叛,不要让我看见我抛弃了对我多么重要的家人,不要让我看见我如何被抛弃。我承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他们紧紧把我压在地上。我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悲痛欲绝,都流不出一滴眼泪。我不会再流泪了,我的泪都流干了。胸口哽得发痛,我一口口呕出来。我看见地上弥漫着肮脏的红色,一点点蔓延开。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不用看,我知道是谁在为我流泪。可是我呛得说不出话来。钦毓,以我血偿你泪,你不要再哭了。一泪之情已足矣。今生尽心爱你,来生不要相聚。今生尽心爱你,来生不要相聚......今生......尽心......爱你......来生......不要......相聚......
7重回京城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我睡得很香甜。小时侯,娘就是这样,在我睡不安稳的时候,坐在我身边,轻轻摩挲我的背脊。没有什么能比肌肤相亲更让人感到温暖,没有什么能比血缘更能让人感到安全。我蜷缩成一团沉沉地睡着,娘在身边,一切都很安宁,我什么也不用怕。我在梦里将要惊醒的时候就有一双温暖的手默默安慰我。我把一身委屈疲惫都睡干净了才醒来。
钦毓坐在床边,看到我淡淡地看着他,急忙站起来。我看了他一会儿,偏转目光。我似乎把生命都睡死过去,现实反而模模糊糊,不甚清晰。钦毓站在那里,我看他却像看另一个世界里的人。这些桌几、床榻,似乎都是幻影。我和他们隔着一层雾。这层雾让我安宁。我拥被坐起来,胸口还是钝痛得厉害,呼吸都有些艰难。我长长吸了口气,精神也振作很多。我自顾自地下床穿鞋,钦毓上来扶我,我轻轻推开他,就像推开一个梦。
"......雪行,你怎么了?"吃饭的时候,钦毓小心地问。
我奇怪地看着他。他的声音朦朦胧胧的,虚无飘渺。他在我的世界之外的那个世界说话,到达不了我的内心。我低下头继续吃饭。
我平静地在院子里游荡,不知人间岁月。房间有书,我就读上几本。钦毓有时在有时不在,这对我没有什么意义,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甚至思考不来前因后果。我的世界是凝滞的。
每晚入睡,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感到娘慈爱的抚摸。我含着微笑渐渐沉入梦乡。早晨钦毓让我坐在铜镜前,给我梳头发。我看着镜子里的人影,都是陌生的。钦毓有了白发,我有了皱纹。我摸摸眼角,皮肤木木的,像在摸着别人。
钦毓似乎在说话,我看着他在镜中的影子嘴巴一张一合,努力微笑。我摸摸镜子,冰凉的,他的微笑也是冰凉的。我抱着镜面把脸贴上去。这样靠近一个梦太没有意思,我知道,但是我想这样做。可是靠近了我就看不见钦毓的面孔,我只好再拉远些。梦就是这样,你靠近它就会跑。我远远举着镜子痴痴地看,一直看到我们十六岁。幻景里的钦毓拿去我的镜子,我也不再争夺,梦都是会消散的。我站起来去书房。
晚上我很冷,冻醒了。我隐约嗅到了雪的味道,从被里坐起来去看窗外。我披着被子傻傻地看着窗子,窗子上糊着厚厚的纸,可是我知道落雪了。雪有清气,这天生清爽有时候很像血液的腥气,带着初生的辛辣。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我想起儿时背诵的诗句,很想出门去看看。有一年除夕大雪,爹研磨酣畅淋漓地书了一副字挂在书房;"书林墨海,踏雪寻梅"。一直到抄家,那副字始终都是挂在书房的。日子久了,那如雪白纸渐渐泛黄,有了烟火气。我却喜欢这副人间烟火的字。每年除夕,我都要去书房看看的。上回去扬州知府的府邸,那面墙是空的。那副字流落何方了呢?有没有人会在雪夜温一壶酒,戴月寻梅?我痴痴遥想,仿佛魂魄也随那副字飞去了。我想出去,钦毓睡在我身边,我摇醒他,"下雪了。"知道他听不见我的世界的声音,我放开手,自己走出去。
果真下雪了,那雪花还怯怯的,试探着落下来。玲珑剔透的,我心里欢喜,伸出手掌,接在手心。它们不管我狰狞的疤痕,亲昵地给我一个个冰凉的吻。我站在漫天雪意里,不敢随意走动,怕吓坏那些簌簌私语的精灵们。仰起头,就被笼罩在黑暗和莹白的交织中。
站了很久,我冻得瑟瑟的,才转身回屋。看见钦毓站在门边,他也在赏雪吗?知道我们不同世界,我和他擦身而过。
擦身而过。
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雪夜,也不是我和钦毓两个人的雪夜。当我们都坐在屋中取暖的时候,有人真的踏雪而来。我和钦毓正坐在熏笼两侧,相背无语。
当他把剑指向钦毓胸口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伸手抓了过去。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碰触到他们的世界,但是我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即使是一个幻景,我也不能看着钦毓被别人伤害。手还是冻得僵硬的,掌握不住轻重,只能用最大的力气死死抓上去。锋利的剑刃立刻陷入我的皮肉,血滴滴答答流下来。我看向钦毓,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心求死的样子。
我无奈地仰天长叹,林钦毓,你连个梦幻都不肯给我吗?反手抽出帐边挂的剑,用抓住此刻剑的手用力一送,剑随即跟上去。我终究还是不能坐视不理。你不用试探我了,钦毓。我要能坐看你死掉,我也就不必求死了。剑划破了刺客的肩头,倒是我一愣,好快的剑,我本来只想逼退他。我别有用心地看着剑锋,剑就被劈手夺过去,钦毓站在我旁边。门外慌乱起来,刺客慌神了,夺身而逃。多年轻的杀手,还没有经验,还有大好的人生要走。只是......我不能放过你。我转步超到钦毓身前,空手去抓刺客的手臂。他回身一剑,我根本不躲就用另一只手去擒他的手腕,早就算好他敢回招就逃不掉。可是钦毓拽过我那只预备不要的手,害我没有及时抓住这个刺客。追到门外,他一纵上了屋瓦,避开灯火寻暗处去了。我不甘心地瞪视着他消失的方向,都忘了一直拖着我的钦毓。
人们大喊大叫围过来,真不知道他们是想抓刺客还是不想抓刺客。我冷寒地扫视着他们的表情,我不希望看到内奸。我相信能无声无息直接闯进皇上的卧室,绝非这个明显的三脚猫能做到的。身边到处是人,却人人都可能是凶手。钦毓只能一个人站在明处笑面对着那些防不胜防的危险。我微微心痛。这些年,他都是这样一个人挺过来的吗?这世上,又有谁看到他的高处不胜寒?
皇后和贵妃都赶了过来,围在钦毓身边哭哭啼啼。我用力抽回我的手,站到外围去。凄凄的雪花被人呼出的热气熏化了,变成雨珠,在灯笼跳动的光芒中闪烁着。我闭了闭眼睛,从一个侍卫手中拿过一把刀,站稳了。我终于明白,我根本哪里也逃不掉。而这个人的一世英名,也只能要我来成全,只能靠我战死沙场来成全。我要为他的帝王生涯画上最惊才绝艳的一笔。
"......朕没事,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沉稳的声音,也许还微微带笑。我在心里说我是多么爱这个人呀,我已经准备好为他去死,却选择最不会伤害他的方式。我舍不得。也许正是我舍不得,我才苟活到如今。钦毓,为你平定了最后一乱,我们就恩断情绝。
等他们都走了,我和钦毓终于面对面坐在一起。他紧紧抱住我,我把脸埋在他肩窝偷偷地笑。笑我们的无望,笑我无谓的坚持,笑这一点点偷来的快乐。我想这依然是幻景,稍微不同的是我终于肯陪他们演戏。
我们情难自抑地用肢体交缠着。我讥讽地问他:"你干吗不自己还手,就为了逼我出手?"
钦毓忽然抬起头,沉沉地说:"我不想还手。"
我笑着回吻他。我才不会再这样就相信他。他骗过我太多次了。我趴在他肩上,不让他看见我的脸。我怕我的笑容掩饰不住内心的苍凉。为什么不想让他看见?因为我舍不得,舍不得他伤心,一丁一点也舍不得,一丝一毫也舍不得。
"雪行,你想离开就走吧。"钦毓幽幽地说。
我脊背僵硬。
"我不会强迫你留下来。"
我先呆住,然后挤出笑容:"钦毓,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们默默抱在一起,像两头脱离俗世的小熊。内心分明地爱恋。我们再怎么互相撕扯还是明白那都是动摇不了我们之间的感情的。直到最后,繁华落定,心中还是难以忘怀。只是我们时常敌不过人间各种欲望,和不停流动的时间。
我喜欢钦毓摩挲我的身体的温暖感觉,像小时侯娘那样疼爱我,怜惜我。我们更像是亲人。这个世界上,也许惟有血缘才是什么也剪断不了的。如果我们是父子,是兄弟,结局是不是就会完全不一样?钦毓,我真想让你把我吃掉,这样我就能化成你的血肉,我们就永远不会分离。而我,却舍不得吃掉你。
钦毓决定启驾回京城。他坐着皇辇,我坐在他身边,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他对大臣说是激奖血行将军救驾之功,广大百姓看到的是忠君的报酬。我们两个的意思,始终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就让这些无知的人给我们做个见证吧,这一刻,柳雪行和林钦毓是彼此珍惜的,这是我们的盟誓,不能说出来的盟誓。
回到京城行完礼,我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家,有四个和我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亲人。我出了东宫门,就看到了醒岸。我默默站住脚。
"柳大人,这位爷一直吵着要见你呢。"看门的守卫急切地说,"小的只好硬拦着。"
"这是我的......儿子。"我迟缓地说。是这样吗?醒岸,不能给你爱,我给你亲缘。只有亲缘能让我们牵扯到地老天荒。
"大人,大人,是小的不懂事,大人恕罪。"
"醒岸这几年跟着我,你们没有见过,不怪你们。"我挥手让他们起来。
醒岸抿起嘴愤怒地看着我,我疲倦地笑笑:"醒岸,好久不见。"
醒岸掉头就走,我苦笑着跟上去。根本还是孩子脾气。我上前揽住他的肩,"你生气了?"
醒岸不理我。"醒岸,我不会违背我的誓言的。"我靠近他耳边说。我不会离开你,除非我死。我不会忘记的。
"够了!"醒岸愤怒地朝向我,"你还要再骗我多少次?你知不知道我在京城听到消息是怎样想的?"
我无力申辩。我欺骗醒岸了吗?是的,我暗示了,但是我分明不让他明白,我是在欺骗。"对不起,醒岸。"
"对不起,对不起,我听这句话听够了!"醒岸火冒三丈。
我抱住他,"我不会再这样了,绝对不会了。你相信我。"
醒岸不信任地看着我。我拉他上了轿子,放下轿帘,然后吻他。心里锐痛。我只能错到底。我可以分裂自己,却不能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让我自己承受背叛与被背叛,不能逃避。
下了轿,看到云深、泪、落苏、云耳和彩青都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眼睛酸得发痛,哽咽着说:"我回来了。"
云耳先扑上来,"爹,爹,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直不回家?"
落苏就沉稳很多,只是走到我旁边,抓住我一只手,"爹,爹。"
我用力把他们抱在怀里,三年不见,他们都成大孩子了。我抬起头看着那两个女子,云深含泪纳了一个万福,"将军。"泪含泪却笑着对我点头。我也笑了,"对不起,我回来了。"
彩青讷讷地喊:"师父。"
我招手:"过来。"他乖巧地过来,我松开落苏和云耳,把他抱起来,醒岸说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我抱起他亲了亲,"彩青,师父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彩青眼眶红了,孩子的感觉无比灵敏。但是他用力点头。坚强的孩子。
"你爹爹过世了。"
"呜......呜......"彩青强忍着,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师父教你什么来着?"我平静地说,心如刀割。
彩青努力忍住哭,背诵我教给他的经文。
"你爹是个好人,一定受佛祖保佑的。"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我要隐瞒到至少他长大,等到他能明辨是非的时候。我不能再制造一桩仇恨。他还太小,背负不起,我也背负不起了。
我第一次走进所谓的镇国公府邸,云深和泪还给我保留着房间。干干净净的,打开衣橱,满满的衣物。书架上有书。 还有一些字纸,我打开看,是落苏和云耳写的字。还有写"恭贺爹爹寿辰"的。还有画,一个人站在无边大漠上,茕茕孑立。我慢慢微笑。这是我的家,我的孩子。我还可以回来。
"将军,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云深捉住我的手,仿佛怕我再消失。
"这多亏醒岸把我从火场救出来。"我摇摇头,不愿回想。
"疼不疼?"泪轻触我的脸。
"早就不疼了。"我对她笑,"我和醒岸一直在养伤,所以回不来。后来就参与平叛了。"我轻描淡写。
"你骗人,你明明在向南走,你根本就不想回家。"泪质问我。
"......"我只能维持微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将军,将军,你太苦了,你太苦了......"云深扑到我怀里哭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我拍着他的背。云深略微知道一些内幕,可能已经猜到了什么。
泪不明白事由也明白隐衷了。她突然抱住我:"将军,你不要再管那些事,就和我们娘几个一起好好过日子吧。落苏、云耳都是你的孩子,我们都是你的夫人呀。"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但是我哪里抽身得出。我早已身陷旋涡底层。"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地重复着。
"泪,不要为难将军了。"云深抬起泪痕班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