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看看。"醒岸拖着我往人群中挤,我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动向后退。
看什么,我小声嗫嚅着,眼睛却不离那张布告,是黄色的,是圣旨。我只觉得脸上的表情开始挂不住,"走吧。"我大声说,声音却不像是我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皇上明年秋季要南巡。"醒岸平静地说。
很多人一起回头看着他,原来那些围观的人大多都不认字,只是看颜色。我只觉得眼睛一阵湿热,立刻用力挣脱醒岸的手,扭头就走。我不敢让人看见我不能掩饰的表情。
"雪行。"醒岸过来拽住我,"我们还没有买东西。"
"你去买你的东西,关我什么事!"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你在说什么?"醒岸眯起眼睛。
我咽口口水,"......对不起,醒岸。我们去买东西吧。"我像梦游一样被醒岸领着走,根本不知道到过什么地方。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这个人的消息,我没有想到会听到关于......钦毓的消息。我不想听到,我......我直觉想逃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痛。我以为一直不去碰,伤口就会在时间中风化,我不知道它在化脓。
"进去吃点东西吧。"醒岸拿手在我眼前晃晃,我回过神,茫然地点头。就像伤口一下被撕开,我简直痛得不辩方向。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醒岸淡淡地说。
"......会什么?"我茫然地重复。我还在震痛的空白里不知所措。钦毓,钦毓,我不想回想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我不想,我不想。
"吃包子好吗?小二,来两笼包子。"醒岸不再理我。
我在凳子上坐得笔直,像一只随时准备逃避危险的某种小兽。我不知道我准备逃避什么。直到醒岸碰我的肩我才蓦然惊醒。"吃饭吧。"
我拿起一个包子,抓在手里继续发呆。
"包子不是用来看的。"醒岸用筷子狠狠敲我的手。
我手一抖,包子掉在地上。我弯下腰去捡包子,泪水就流了下来。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决堤。我没办法直起身来。我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在撼阳我就以为我已经绝望了,我没有想到现在仅仅听到他的名字我就会更加绝望。我是被抛弃的,我是被抛弃的,我是被抛弃的......就算我不想承认,我骗自己好几年,我还是被钦毓抛弃在战场上,一如每一次。他不管我被烈火焚烧,他说不顾血行将军的死活,也要平定边疆。他让我死。他让我死呀。
醒岸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别哭了。"
我哭得更痛,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放弃了我的家和孩子,我的疆场和士兵,为了他;我放弃了我的荣辱,我的心和我的情,为了他,可是他居然让我死。他能对全天下每一个人施恩,他却让我被活活烧死。我现在失去了一切。我的爱被烧死了。我一直说我不怨,我不怨,我真的不怨吗?我真的不恨吗?我尽了全心全力去爱他,换来一身伤痛,换来一片烈火。我能不伤心吗?我能不悲愤吗?
"不哭了,雪行,不哭了。"醒岸抱着我,吻我的头发。
我只能号啕大哭,来宣泄我一直不肯承认的悲伤。这悲伤被压抑太久,已经不由我控制。
醒岸拖着我出去,一路走回家。我一直忍不住地哭泣。我不想这样哭,好象把心肺都呕出来一样拼命地哭,可是那个哭泣的人仿佛不是我,他根本不听我的话。我悲哀地看着他哭得趴在地上呕吐,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雪行,最后一次,从今以后,你都不能再为这个人哭泣。
回到家里后我开始沉默。许久,我在黑暗中对醒岸说:"都结束了。"他没有说话。
我们都绝口不提从前。我依然教彩青读书。东家让我从《论语》教起。除了讲《论语》,我也给他讲《山海经》和《搜神记》。孩子的眼睛里不应该没有色彩。
"天上真的有神仙吗?"彩青睁大眼睛问我。
"心诚则灵。"
"什么叫心诚则灵?"
"你心里相信,就是真的。不相信,就是假的。"
"那神仙到底有没有呢?"
"神仙在你心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仙。"我摸摸他的头。
"那我很诚心很诚心地向神仙祷告让娘回来,娘为什么没有回来?"
因为人间就是有那么多不幸,可是我不能这么说,"也许你娘变成了一缕风,也许就是小溪里的水,天天都看着你呢。"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
"嗯。"彩青含着泪笑了。我也笑了。
朝廷又下旨在江南征粮,说是因为西北战事。西北怎么又有战事?我心潮起浮。
"你想回去吗?"
我回过神,醒岸的眼神黑亮。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很脆弱的孩子。他怕我离开。
"不,血行将军早就死了。"我微笑。
醒岸也微露笑意,立刻又绷紧嘴角。
我起身去煮饭。我们一递一天,今天该我。我沉默地听着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我并不像我表现的那么轻松。我不是多么忧国忧民,我只是第一次明确地认识到我被忘掉了。钦毓不是非我不可。没有我,照样有人守卫边疆。没有我,照样有人爱他。我不是也一直好好活着吗?我们天各一方,世界还是如常运转。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多么脆弱的关系。
今天八月十五,是中秋节,亲人团圆的日子。醒岸买了月饼,我喜欢的木犀味道。总觉得木犀是一种幸福的味道,圆满的甜美。醒岸喜欢茉莉味道,他说茉莉的香气悠远清淡,所以可以入茶。
我用筷子敲着桌子击节而歌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你在想他吗?"
"......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钦毓。我们能在人间两地遥遥相对,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我开始觉得一个人是很孤独也很可耻的感觉。以前我还能暗暗幻想还有人惦记着我,现在我很失落。从来我就不是不知道事情最终就是这样,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还是看不穿。
这种痛苦煎熬得我夜不能寐,我悄悄起来。满山的红杜鹃在月光下变成淡红,稀薄如血。我站在窗前痴痴地看着。
"雪行?"黑暗中灼灼的眼眉。
"啊,我走了困,起来坐一会儿。"我过去坐在醒岸旁边。
醒岸向窗外看了看,"干脆别睡了,我们去月下赏花。"
这里的夜晚很安静,哪里的秋虫哀哀地低鸣。月光下的红杜鹃美得如梦如幻,仿佛一匹匹红蝉纱在漫铺开来。一只鸟儿在睡梦中呢喃一声,惊落几片早凋的花瓣。
我茫茫然地在花丛间漫步,不知身在何方。
有人从背后抱住我,浑身滚烫。
想到是醒岸,我把他拉到面前。
他眼神执拗而幽深地看着我。
在这不似人间的花海中,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渴求我。从最初我的拒绝之后,他从没有说过。
我叹口气,抚摸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庞,还带着孩子的青涩。我不想拒绝他。我也需要一个人。但是我不能伤害他。我不让他卑下。
我亲吻着他,他口中还有淡淡的茉莉味道。他惊异地浑身震了一下,旋即扑到我怀里,两只手抱住我的脖颈,还是孩子的抱法。我苦笑。
"......雪行,雪行......"他赞叹着,仿佛得到至宝。
我压抑住内心的巨大悲哀,慢慢去脱他的衣服。我取悦他,让他快乐。他难奈地呻吟着,我引导他进入我。我没有任何欲望,即使面对这样热情美丽的身体。在我们结合的一刹那,在撕裂的疼痛中,我的灵魂倏忽离开我的身体,在交叠的身体上方悲悯地俯视我,再也不肯下来。
我一直一直仰望着那血色的花树和莹白的圆月,然后不知所以地把手伸向虚空。这一夜,我看到幻灭。醒岸伏在我耳边说,雪行,我喜欢茉莉的味道,因为感觉很像你,清清淡淡,幽幽远远。
我开始觉得我错了,我不该用醒岸来慰藉自己,也伤害自己。我也会最终伤害到他的。我知道他很好,不是他,我早就死在西戎的烈火下;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平静地生活至今。只是我只有一颗心,而它已经被烧死了,我再没有空间可以给醒岸。可是这样一个夜晚,我要怎样拒绝,我要怎样才能不被诱惑,不被温暖诱惑?
6
去意已绝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我闭上眼睛企图遮掩世事。我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我一时动摇造就了一段孽缘。我该怎么做才能补救?我不能就这样毁了醒岸,我做不到。可是我能简简单单地说声对不起吗?
醒岸从背后环住我,轻声说:"雪行,我爱你。"
我蓦地浑身冰凉,挣扎着推开醒岸仓皇逃掉。这三个字让我万箭穿心,痛得我几欲疯狂。我漫无目的地跑下山,扑通一声跪在清凉的河水里。我悲不自胜,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这三个字残酷地提醒了我,我是如何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我是如何对自己犯了罪。爱,我还怎敢面对这个人间至圣的字眼,我还怎么配再看到、听到、读到这个字。这个字就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深深插入我的要害。我心里冷得像冰,一阵阵地发抖。
醒岸站在岸边看了我许久,才搀着我起来。他的声音也微微发抖:"雪行,你后悔了吗?"
我慢慢清醒过来,才明白我是怎样深深地伤害了这个孩子。我不能说对不起。我欠他的不是用言语和感情就可以还清的。我疲倦地摇摇头,扶住他的肩。我无法解释。他也无法再问。
满山花树的影子在夜风月影下摇曳生姿,妖艳夺人。物反常即为妖,我怎么忘记了呢?我怎么就这样陷入迷阵呢?
我和醒岸一夕之间咫尺天涯。是我先迈过了界线,还是我从一开始就默许了这一步的最终跨出?我在不知不觉中一直把醒岸当成陪伴我的伴侣,是我错误地暗示了什么,还是我无意的暗示?我都不明白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我不该压抑不住一时绝望的放纵。我后悔莫及。我知道我应该想办法挽回我和醒岸原本的关系,但是我也知道这样做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被所爱的人拒绝,抛弃,甚至被强硬地要求杜绝非分之想。为了爱,这个人可能会屈服,但是这哪里亚于一场精神凌迟?这个人不屈服,等待他的将是巨大的伤害。我做不出这种事,醒岸是除了钦毓在这个世上和我最亲近的人,我不能毁了他。为了他,我一样可以利用我自己。
我们已经几天形同陌路。傍晚我做好饭,等醒岸回来。他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夜幕低垂。当他顶着满天星斗迈进门时,很明显吃了一惊,然后他别过头,微微隐藏他自嘲的目光。
我点起煤油灯,微笑着说:"醒岸,对不起呀。"
醒岸疑惑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和我的话语分歧很大。
我迎上去,拉他坐下,"先吃饭吧。"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有趣地看着他,直到他有点想笑又忍住的样子。
我们和好如初,至少表面上和好如初。我技巧性地蒙混过关,说那天我为什么疯狂地跑掉时我就含糊其辞地说:"醒岸,我......"一副欲言又止,有口难言的样子。醒岸就心软地放过我了。他还不懂得这些机关巧诈。当然如果他硬要我说,我也早有准备。也不过说些旧情难忘、重新开始的话就可以了。人想做到什么的时候,往往都不那么难。做不到,往往因为你不想。当然更多时候,很多事是难以强求的,这时你应该做的是明智地放弃。只是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
我在心里说醒岸,对不起。然后紧紧拥抱他。我想他并不是太信任我的,但是我只能这样补过。有生之年,我不会再离开。我要一直和他在一起,直到他放弃或者我死去。我宁愿他放荡形骸,我不愿让他哭泣。我宁愿他变成一个人人唾骂的无耻之徒,我也不愿让他伤心,当然,我更希望他幸福。我希望至少他不会诅咒爱,他还会相信人间有阳光。我希望至少他能不对人间绝望。我欺骗了他的感情,所以我用后半生来偿还。
那些过眼云烟,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都将永远在我心里,慢慢腐烂,直至化为尘埃。做这些事,我不是不伤心,只是我告诫过自己,永远永远也不能为那个人那段感情再落一滴眼泪。钦毓,我不是忘记你,你是我心头永远的伤痕。只是这样,也许对我们都更好。我恨也只恨苍天捉弄,神鬼无灵。
入睡前和醒岸讲些诗词典故,现在已成了习惯。这天我忽然想起一本书放在书房,一时心痒难耐,于是披着夹袄跑到东家书房去拿,反正这里的人家都是夜不闭户的。我也不是做贼。
穿过院子,跑到书房门口我才发现书房里是有人的,因为亮着灯。我顿时非常感动。彩青是多么勤奋刻苦的孩子呀。当我正准备推门而入时一只小手从暗中抓住我,原来彩青在这里。那书房里是谁?
彩青拉住我蹲下来,小声告诉我是他爹在和一位伯伯说话,所以撵他回去睡觉。近几个月他们总是这样。他好奇才躲在这里偷听。我很惭愧,虽然我只是来拿一本书,但是这样闯进去打扰到东家夜谈也是很难解释的事。所以我告诉彩青今天他爹有事用书房,我就不拿书了。
怪就怪我很笨吧,半路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很凄惨地碰到头。结果书房里一阵慌乱,很快就有人冲到我面前。
"柳夫子?"杨清溪很意外。
我很难堪地爬起来,"我来看看彩青有没有做功课。"这么晚了,我也知道这个理由实在很牵强。但是总比半夜来找一本书要正当得多。
"雪行贤弟!"
我惊奇地看过去,另一个人是忍风,"大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柳夫子是我家西席,竟与沐兄是旧识,这就好办了......"
眼睛一晃,我看见他们的手中都拿着剑。看来我撞破了什么秘事。
"雪行和我是生死至交,老杨你就放心吧。"
我跟着他们重新走回书房,偷着看看刚才彩青藏着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这孩子也吓坏了吧。
虽然我什么也没听到,但是我得安安人家的心,"今天打扰两位了,两位放心。我绝不会乱说什么的。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倒是雪行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和醒岸离开以后,就到处走走,后来来到这儿,看这儿民风淳朴,风景秀美,就住下了。"
"我来......唉,雪行,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是杨家村吗?"
"前朝国姓是什么?"
"杨。难道......"我无比讶异。难道这里都是前朝皇族?难怪秩序井然。
"这里都是前朝故旧。"忍风语气沉重。
钦毓明年春天南巡。他们在这里商议大事。我都明白了。他们想借机发难。没有太多时间让我挣扎。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想参与举义大事。"在最紧急的时候,我内心无比清楚地承认我还爱着钦毓,和以前一样。即使这个人能让我做政治牺牲品,即使这个人能远远看着我被烈火活活烧死。我还记得他亲昵地和我说笑,他那棵我始终无缘一见的小梨树,他在那个夜晚狠狠打我的一耳光,他抱着我什么都不说,只微微叹息。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些伤痛,我更没有办法忘记那些爱恋过往。
分明是他们暗示我的,可是他们的表情还是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