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朦胧中看着远处的大军缓慢地向前。他们是来救我的吗?
5
隐遁他乡 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
未睁开眼睛,先是火辣辣地痛,神智都模糊起来。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漫无边际的疼痛把我包围其中。时睡时醒,有人细心地照顾我。我在永不消逝的黑暗中像婴孩回到母体,一点点新生。等我终于储备完足,唤醒我的是一些啁啾的鸟儿。
好象时光倒回。那一天,我在钦毓的身边醒来,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鸟儿唤醒。听声音颇像家乡的黄鹂。我当然知道不可能。但是我对自己说,记住这一刻,一生一世地记住。我爱身边这个人,一生一世。
"嗯,你说什么?"
"......一......生......一......世......"
"雪行,你醒了吗?"
有人喂我喝水。很清甜的水。让我精神一振。慢慢睁开眼睛,外面强烈的光线让我看不清楚东西。
"太好了,太好了,雪行......"欣喜若狂的声音。
"醒......岸......"是醒岸。
"我在,雪行,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嗯......"我疲倦地闭上眼睛。
我终于清楚一点是在一个傍晚,光线温和很多。我觉出有人握住我的手,很温暖的手。我慢慢环顾四周。很简陋的一肩小屋,只有一张床,一个灶台,生着火,劈劈啪啪地响着。醒岸伏在床边睡着了。外面林风呼啸。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试着微微动了一动,觉出似乎全身都被包裹在什么东西里,连头也是。我看着屋顶慢慢回想。火......战场......鲜血......杀戮......钦毓......钦毓......钦毓......泪......云深......落苏......云耳......凤宁......他们都在哪里呢?他们都在哪里呢?
"雪行,你醒了?怎么不叫醒我?"醒岸很雀跃的样子,"你想吃点什么?"
我奇怪地看着他。这不是那个冷漠内敛的孩子,太假了。
"樵夫说你只能吃粥。"醒岸蹙着眉,随即展颜,"我去煮粥给你吃。"
发生什么事了呢?我不再急于知道了。反正该来的逃也逃不掉。
我像僵尸一样躺在那里闻饭菜渐渐浓郁的香气。醒岸做的粥很好吃。素净的米,只放一点盐和几片菜叶,煮好了就像一碗翡翠,淡淡的清香。我以很好的胃口努力吃了半碗,觉得浑身暖和又有力气。就看醒岸把剩下的粥吃完。
"你在笑?"醒岸忽然问我。
是吗?我只是觉得这里气氛很好,很温暖。
"你好点了吧?"醒岸小心地问。
"嗯。"
"那你一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吧?"醒岸的目光飘开去,"反正迟早要告诉你。其实你肯定大概也猜得出来。"
可能吧,所以我不那么急于知道答案。
"朝廷灭了西戎,血行将军以身殉国,追封一等镇国公,世袭罔替,家眷回京造府。"醒岸看看我。
很好的结局。我毫不惊讶。
"兵荒马乱的时候,西戎的首领让我把你带走的。他们都以为你死在乱军中了。"
究竟是戎衣的慈悲放过了我,但是西戎被灭了。边疆平定了,可那些人都消失了,深情的,骄傲的,善良的......
"皇上的命令是不顾血行将军的死活,灭掉西戎。"醒岸冷冷地说。
我也不惊讶。看到这里只有醒岸,我会不明白吗?他终究是万民之君,那种冲到战场上去送死的错误只犯一次就已经太多。
醒岸口气转暖:"我背你从战场逃到这里,这里有个樵夫给了我点偏方,治烧伤效果很好。"
我记得以前我也听说过一种偏方:把刚生下的小老鼠泡进油里溺死,浸泡一段时间,治烧伤是奇效。还是一个幼年的朋友告诉我的,那时我们都啧啧称奇,连说恶心。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怎么想起来。我只想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不愿意去想那些关于战争的事了。我还太累,让我先好好休息休息。从此以后,我就是人间游魂了,那时再慢慢回想这些活着的岁月也不迟。
我很快地恢复着,这个偏方有传说中的奇效,我没有问醒岸究竟是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方子。很多事情都是难得糊涂。
"柳小哥,今天病人怎么样?"门帘一掀,进来两个人,一个樵夫打扮,一个却是和尚。
"你能起来了?"樵夫惊喜地看着我,"我就说那方子神,空寂还说我杀生太甚。小老鼠救条人命,如何不值?"
"阿弥陀佛,万物有灵,不分贵贱。"
"大师说的是。"我双掌合十,"日后弟子自当超度鼠儿亡魂,以谢救命之恩。"
"我是沐忍风,这是和尚空寂,你怎么称呼?"樵夫很直爽。
沐忍风......我再也想不到人间竟有这等巧遇,那个告诉我奇方的幼年朋友,就叫沐忍风。他是北方人氏,那年随云游的父亲到江南,正好遇到花朝会,他傻傻地看呆了,差点被马踏,还是我拉了他一把,我们就是这样结识的。一年后,他随父亲继续云游,我们也就没有再见过面。人间事竟然是这样机缘巧合。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
"柳雪行。"我微笑看着他。他与小时侯好象,虎背熊腰的,只是不道出名字来,我再也想不到是他。
"柳......雪行,雪行贤弟!"沐忍风果然记得我,"我,我没有认错吧?"
"没有。花朝节上,我们认识的。"
"啊......啊......"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指着空寂只是啊啊地。
"善哉善哉......"空寂念佛。
"雪行......他......"忍风语无伦次,"那时我记得清楚着呢,我就在那儿看菩萨的轿子,那菩萨是人拌的,模样美着呢,都说是个男人拌的,还说是太守的公子,我才不相信。我凑到前面去看,差点让马踏了,雪行贤弟就从轿子上神仙似的飘下来拉了我一把,原来那菩萨正是雪行贤弟拌的,哈哈哈......"
出去打猎的醒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倚在门边笑。
真是的,早年的糗事又被他翻出来。当时江南年少多风流,我与狐朋狗友打赌输了拌了次菩萨。因为救下这个呆子,还惹了不少麻烦。他一直误认为我是女儿身,缠着我非娶我不可,逼得我差点脱裤子。不过不打不相识,后来倒成了朋友。我很喜欢他直爽的性子,行侠仗义的样子。
"雪行贤弟,你看我,竟一直没有认出来,你的脸......"忍风突然期期艾艾。
我的左脸烧伤了,"男子汉大丈夫,计较什么脸皮美丑。"我学他的口气。
"说的是,"他立刻豪气干云,突然又沮丧下来,"可是你那么好看的脸......"
"没事。"我安慰他,"能活着我就该感谢老天爷了。"不是这张脸,我也许还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不是可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呢?
"雪行贤弟,你这是怎么回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哥,我不想提旧事了。"
"是,是,今天能见到雪行贤弟太开心了,咱们不醉不归!"忍风高兴起来,空寂也面露微笑。
我是真的想不到人生能有此等境遇啊。
我好起来时已经春暖花开。我准备亲自下厨做道菜感谢一下我的好兄弟。多年没做过了,还是当年年少春衫薄,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时节,附庸风雅学来的。这道菜叫做"千手千眼菩萨"。千手千眼菩萨是扬州特有的,别处再没见过。这等名称,自然是素菜,主要用的是新鲜冬菇。冬菇正反异色,形状如手,状既如千手,色又如千眼。本来还配有名贵的雪莲、藏红花、枸杞、党参等物,这里没有,也就算了。心意到了就是。醒岸看着我捋袖下厨,不禁莞尔。我知道他想起我板着脸训斥军队的情景,也许还想到我爬在地上给云耳当马骑的样子。我叫他去蒸米饭。挽起袖子,手臂上还有白疤,看着颇吓人,我笑笑。此等生活,才是真风雅。
"真想念啊......我有十几年没闻过这道菜的香味了。"忍风陶醉地闭上眼睛,"空寂,你不知道,当年雪行贤弟只和风雅之人谈诗论酒,不是真风雅,断断不肯为他下厨的。我吃过两次都是衬别人的摊子。"其实我也有十几年没吃过这道菜了。一直劳碌奔命,哪里有闲情逸致来做这道"风雅菜"。
我忍住笑,"这回可是专为大哥你做的,不用客气。"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人把我的过去揭得一干二净。
空寂看了看,突然问菜名。
"千手千眼菩萨。"我似笑非笑地说,真是弄不明白,这道菜怎么会取个这样的名字。
"阿弥陀佛。"空寂夹起一片,"这般请佛祖入心,实乃真风雅。"
是吗?我也夹起一片,滑溜溜地很好吃就是了。
"我来唱支山歌助兴吧,"忍风欢欣鼓舞的样子。"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竞争,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好!好!"我和醒岸大声叫好。
"这也是真风雅!"空寂叹道。
我们吃菜喝酒,空寂喝茶作陪。空寂是云游僧,在这里住了一些时间了。闲来我们谈谈机锋,日子过得煞是云淡风清。谁还记得今夕何夕?
"与君千里,终须一别,"酒足饭饱,空寂突然说,"我送几位一段偈子作为别礼吧:饥来吃饭困来眠,不须去悟传灯禅。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谢谢柳施主的斋菜和沐施主的歌,贫僧这就别过。"说罢飘然而去。让我们三人各怀心事,无以言对。
我想了一阵,对忍风说:"兄弟受大哥照顾这么久,也就此别过。他日有缘,也再会相见吧。"
忍风对我和醒岸一抱拳:"兄弟,保重。"摇摇晃晃自去了。
这酒宴聚得欢乐散得痛快。我和醒岸相视一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我和醒岸可谓游山玩水,没有钱就打几天零工。路过晋地的五台山,我特地上山参拜一番。五台山共有大小庙宇三百多座,莲香清渺,涤荡人心。山中温暖如春,山顶终年积雪。半夜起身,早晨可在雪地看日出蓝天,朝霞染得浮云嫣红欲醉,美不胜收。我以前是不大信佛的,现在却虔诚地跪在佛前,不祈求什么,只是默默感觉。每天随和尚做早课,迈出殿门,正是红日东升的胜景,山间香雾缭绕,诵经声朗朗,真让人不思凡世。
但是我还是离开了,我想回一次家乡。从16岁被迫离乡,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以前觉得家里没人了,回去只能睹物伤情。现在却有了落叶归根的感觉。临走前,我去庙里许了一个愿。
我和醒岸在鸿绪王朝的土地上四处漫游。我们一路悠悠穿过豫鲁皖苏,来到"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扬州。十几年光阴,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那些过往已经在烟波中褪尽颜色。我依然是过客。我们暂时停下行程。为了生计,我们去码头扛大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衣衫,面容粗糙,眼睛明亮。又是一年过去了,天气转暖,我们就夜宿在郊外,躺在锦缎似的银河下面。天为被,地为床。醒岸喜欢看满天星斗。他变得快乐多了,没有比大好河山更开阔人的心胸的东西了。我隐约还记得一些星斗的名字,便讲给他听。闲来也讲些典故诗赋。往往讲着讲着,他就渐渐睡着,孩子气地依偎在我身边。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这是六朝乐府中清商曲辞中一支吴曲《子夜变歌》。在晚间细细的熏风中讲来,别有味道。清淡如水的话语,缠绵凄恻的深情。
"这个女子也太痴情,不是不知道,怕是不愿知道吧。"醒岸微哂。
醒岸冰雪聪明。我不语。醒岸又问:"那她为什么还要三更开门去,为了确定,让自己绝望吗?"
"她还是不愿相信,想给两个人多一次机会吧。"我回答。我想,贪心的人怎舍得轻易绝望,怕最后总还是怯怯希望着的。希望总是背叛绝望的。
"那最后还不是一样?"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无非三个字:看不穿。"
"‘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醒岸若有所悟。
我点头。这繁花似锦的十里维扬,不也是"看不穿"所造就?人世间营营役役,不都是"看不穿"。一腔泣血爱恋,也是一场"看不穿"。这锦绣文章,生花妙笔,尽是"看不穿"。
"睡吧。"我拉过披风给醒岸盖上。明天不去扛大米,就要打饥荒了。这倒是容易看得穿。
我睁大着眼睛看天上缓缓流动的星河,不去思索,心底自有不得安宁。你以为你假装忘记就可以逃避事实?我自己问自己。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这个事实。我自己回答自己。
我们在一个村庄停留下来。这个村子背山临水,民心淳朴,宛若世外桃源,让我们没有理由想离开。我们在村边盖了一间小屋,去给有钱人家打零工维持生计。半世坎坷,我倒还是头一遭体验贫穷。后来东家看我能熟诵典籍,聘我给他家五岁小儿当塾师。那个东家的小孩叫做杨彩青。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彩青,听起来就有金石之音,本是彩,偏重青,青乃碧,是苍天之色。彩青的父亲叫杨清溪,颇有隐逸之风。彩青母亲早逝。这样我清闲了许多,和醒岸生活也宽裕一些。日子波澜不惊,人心就也懒散起来。我简直觉得我会一辈子都留在这里了。
我学会很多以前不会也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洗衣服,比如种蔬菜。我们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生活。天气晴好,我就把彩青带到河水边,一边把皂荚放在衣服上轻轻捶打,一边随口讲"小桥流水人家",附近洗衣服的女子先嗤嗤地笑,后来就围过来问东问西,我就给她们讲些大江南北的见闻。她们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叫熊的动物,也不知道漫天黄沙是怎样的情景。我讲起时,她们就把我的衣服拿过去洗干净,醒岸笑我骗女孩子做工。我但笑不语。有时她们送些新鲜的果蔬给我,我也安然道谢收下。醒岸有时会和村里的小伙子上山采药材或鲜果。这等日子,神仙也会知足了。
看到那些小孩子,我常常想到落苏和云耳。他们也在渐渐长大吧。泪和云深会好好教导他们的。我答应云耳会回去的,我违约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还是背弃了我的家,所以现在我有家不能回,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我和醒岸也不时进扬州城卖掉采来的药材,再买一些生活用品。我才知道不但是盐、酱,原来连手纸都是要操心什么时候用完要去买。还好醒岸比我精通家用。他负责计算开支,我只负责逛街。我也才知道买卖都是要讲价钱的,如果你不讲,会被骗得很惨。其实我还是太守儿子那会儿,一直都是冤大头,只是没人告诉我。我想醒岸一定很看不起我。也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不过现在很显然醒岸在家里比较有威严。
城门口通常都是张贴布告的地方,今天围了很多人,像是新颁布什么政令,人们很雀跃的样子。我看看醒岸的脸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看醒岸的脸色,也许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心事,我时常扪心自问的那件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