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要保重。"落苏很老成地叮嘱我。
云耳抱住我不让我走。
云深愁眉深锁,"将军,万事小心。"
只有泪是微笑的,她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流血牺牲。我说我这回会想办法打探到北狄的下落。她点点头,说:"将军,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学大哥和二哥。"她知道我心软。
"知道。"我紧紧抱住两个孩子。
"将军,别忘了这儿是你的家,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孩子。"云深深深嘱托。
"知道。"我放开孩子,拥抱住这两个女子。我们是一家人。
"醒岸,你也要小心。"泪和云深都笑着勉励他,"立了军功回来我们再与你庆祝。"
我和醒岸转身离开。
"爹,爹......"落苏哭着跑过来,死死抱住我。云耳也哭。
"爹又不是不回来,你们在家要听娘的话。"
"爹,我知道你不要我们了......"云耳哭得唏哩哗啦。
云深立刻打了云耳一巴掌,"你说什么呢?!"然后赶忙祷告天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爹保证一定会回来看你们,好了,不要哭了。落苏,你不是说长大也要当将军吗,将军是不能哭的。"落苏拼命忍住眼泪。"云耳,你也要听话。"我摸摸她的脑袋,她梳着两条小辫子,越发粉雕玉琢得可爱。
我得回来。只是身经几十余战,这确实我最心神不宁的一次。也许是钦毓要上战场的缘故,也许是我有了对家的牵挂,也许是西戎这回神秘的动向......
"钦毓,你不要在前面冲杀,在后面观战就可以,我和凤宁都会在一旁保护你。你不要穿太显眼的衣物......"大战前夕,我还在唠叨。
钦毓不以为然地说:"那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扶住钦毓的肩:"我怕你受伤。"
"没事。"钦毓反握住我的手,"我想看看我的血行将军的勇姿。"
我笑着抽回手:"打仗可不是玩笑,到时候要真刀真枪,刀枪不长眼的。"我在心里发誓到时候一定不能让他冲到前面。
钦毓对我笑笑,不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不休。
晚上我们躺在一起。没有人说话,大帐里很安静。我抱住他,轻声说:"钦毓,你千万不能受伤。"
钦毓不说话,只拍拍我的手。
我觉得钦毓不太对劲,不过说不出为什么。他毕竟第一次上战场,也许他只是紧张。我更加紧张。我害怕会出什么岔子。
两军对垒。我看到西戎的军队,心头就紧了紧。他们的人显然出乎我们意料得多。毫无疑问,他们从哪里得到了超乎寻常的财富。很大的可能就是消失不见的北狄。当初,弘绪王朝给了求和的北狄很多东西。我的心有点乱。小心地回头,凤宁镇静如常,守着钦毓。但是我知道那个"御驾亲征"的旗帜是在告诉西戎什么。神啊,我不由临时抱佛脚,只要你保得钦毓平安,我这一生任君取求,千刀万剐,刀山火海,定欣然赴约。我在心里默念三遍。
"今天皇上御驾亲征,率领我们平定西北边疆,一举歼灭西戎蛮夷,天佑弘绪王朝,万岁万岁万万岁!!!"我率先高喊,先下手为强。
"皇上万万岁!弘绪基业万万年!!!"士兵志气饱满,万马嘶腾,跃跃欲试。
"冲啊--"人们犹如决堤的洪水,吼叫着冲向远处的北狄。"皇上保佑我们,冲啊--"
我横枪立马站在钦毓之前,观望战势。我用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枪杆,只觉得太阳惨白得晃眼,让我紧张得想吐。
突然,一骑健马从我身边急弛而出,直取敌方中军。我定睛一看,心都凉了。是钦毓。他要干什么?!
我不敢高喊皇上冲出去了,只能大吼:"其他人跟我来!"
我穷追不舍,一心看着他身边的敌情,我早就发觉他不对劲,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干。凤宁呢?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看住钦毓?
红光飞舞,一片腥热,我不敢有丝毫暂停。我毫不留情地砍杀,杀死一个,钦毓就多一分安全。一爿爿血肉在我眼前被剖开、践踏,我终于追到他身边,我大声喊:"钦毓,回去!钦毓,回去!"
他根本不理睬我。我越靠近他,他越向敌军的方向走。那架势倒好象要在这里和敌人同归于尽。我急得都快哭了,"钦毓,有什么错,你杀了我,你快回去!你快回去!你快回去!钦毓!"
敌人密密麻麻,包围住我,我着急却脱不开身,渐渐看不到钦毓,"钦毓!钦毓!钦毓......"我心脏剧烈地跳动,动作也渐渐慌乱。
"雪行......"
我急忙循声望去,立刻一个激灵。钦毓的战马被砍翻在地,浑身浴血。一个西戎人正举刀砍下去,我来不及思考,硬冲过去,一枪捅死敌人,再杀几个敌人,腾出一只手想拉钦毓上马。
眼角余光一闪,我毫不犹豫地从马上翻身扑到钦毓身上。躲不开了,只能硬挡。钦毓抱住我向旁边一滚,堪堪避过刀锋。
我们砍杀着想要靠近马匹,幸好御风也知道靠近我,我扔掉长枪,拿起一把鬼眼刀,挡在钦毓前面,"快上马!"
钦毓迅速跨上战马,一手迎敌,一手还想要抓我。可是敌军就算不认识钦毓,却认得我。我护卫的人,他们怎肯放过。我们几乎被围困在敌军当中了。钦毓冲得太快,后面的步军都被隔开。我只能站在马前砍杀,"钦毓,你先走!"
"雪行,雪行......"钦毓呼唤着我的名字。
"走!"我用力拉住缰绳,艰难地调转马头,让它对着我军大营。
"雪行......"
"走!"我大吼。干脆在御风屁股上砍了一刀。
御风疼痛难忍地嘶叫,想要冲出去,奈何敌军越围越多,死死拦住去路。凤宁呢?那些士兵呢?我急得七窍生烟。我死也要保住钦毓的安全,我要把他送出去。我在马前冲杀,绝望地看着敌军都慢慢围过来,我的士兵也想冲杀进来,可是我们中间隔着那么远,我和钦毓又只有两个人。我感到身上不停地被撞击, 这样下去,我和钦毓都会被杀掉的。
"雪行,我真想杀了你。"我突然想到钦毓的话。他想干什么?他糊涂了吧?他想让我们在这里殉情不成?我不允许!我不允许钦毓死!
"钦毓,我都是骗你的,那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背叛过你,一次也没有,你原谅我,你快走!钦毓,你快走!"我慌张地喊,眼前是飞舞的刀影,我不能回头。
我在刀光剑影中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男人悠闲地坐在马上看着这里。是西戎的的统帅戎风。也许有救了。擒贼先擒王。戎风不好敌,但是几次交手我知道他刚愎自用,好勇斗狠,而且很想活捉我。我不能不顾钦毓,也罢,"戎风,你让我的朋友走,咱们单挑如何?"
戎风挥挥手,敌人停下战斗,把我们围在中间。我紧紧靠着马站住。
"你为了保他想跟我斗,让一个将军保的,不会是......"戎风盯着钦毓,嘴角露出微笑。
"他是我的爱人。"我截断他的话。我只能这样说。千万个理由,我只能选择最真实的一种,最惨痛的一种,最不能让人接受的一种。
"哦。"戎风暧昧地回应。
"我真要冲出去,你不见得能拦住我!"外围的撕杀没有停。我目眦尽裂。只要能保钦毓安全,我就豁出命去。
"不,雪行。"钦毓低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不,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他应该听不懂我和戎风的话。
"我倒真想和你交手。好吧。"戎风笑得邪气,挥手让军队让出一条路。
我立刻紧紧握了握钦毓的双手,然后用力在御风臀上拍了一掌。我什么也来不及说。我也不想说。钦毓在马上回头。我微笑着对他做口型:"皇上。"他是皇上,是万民的皇上,不是我柳雪行的钦毓。钦毓回头催马而去,我看着他回到我军中。我放心了。钦毓你知道吗?我回不去了。从此我们将天人永隔。你走了,又把我一个人留在撕杀的疆,像不像9年的一个轮回?我不怨。钦毓,我不怨。我从来都不怨。
"血行将军,流着泪怎么能打仗,我看我还是把他扣下来你才会专心一点。"戎风笑着打趣。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在笑,好象他眼中的一切都好笑得要命。"放心,我不会手下留情。"我执起刀,看向他。朔风从远方吹来,被刀锋撕破,再冲向远处。
"你伤得不轻啊,"戎风只是一直说废话,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不如你先跟我回去疗伤,我们再切磋?"
我又能有什么选择?"好。"戎风够宽宏大量了。他既然只想虏获我,想必暂时不会杀我。
"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了。"戎风还是调侃的腔调,"他真的是皇帝吧。"
"知道也晚了。"我冷冷地说。
戎风耸耸肩:"我才不会自找麻烦。抓他还不及抓你来得有用。你帮得了北狄,定帮得了西戎。"
原来如此。"我不能帮你这种人。"他绝对是个祸害。
"别急呀,我和狄火不一样,我可是根本没有吞并中原的野心,不然我也不会放他回去。"戎风闲闲地摇头,"天下之大,我只为一人而已。鸣金,收兵。"
我惨然一笑:"你为他让生灵涂炭。"
"彼此彼此。"戎风抓住我把我拉到马背上,"我一向优待俘虏。"
我看到西戎的首领戎衣时很惊讶。戎衣很单薄很美丽,坐在大帐中像一位美姬。这个像沙漠中的乌金一样明艳的人竟然是一个部族的首领,是因为有戎风在吗?
"衣,我把血行将军带来了。"
戎衣优雅地颔首,"血行将军,得罪了。"
我也点头回礼。
"恕我不能行礼,我的腿有残疾。"戎衣说着微微一笑。上天造物总不会十全十美。
戎风的脸色很难看。戎风是在为这个人而战吗?
"老实说,西戎一直在北狄的控制下。"戎衣很坦白,"北狄得到朝廷支持,以狄火的为人,如果我们不先下手为强,恐怕早已灭族。这点想必血行将军可以理解。我们并非刻意与朝廷为敌。"
"是,我可以理解。"我闭了闭眼睛。人永远都是你死我活,没有什么谁道义谁不道义的问题。我征讨西戎何尝不是如此。
"这次血行将军不该多管闲事,来打西戎。这几年我们相安无事,不是很好吗?"
我无言以对。我的确没有断定谁是谁非的权力,但是鸿绪王朝又安能对那些小部族置之不理?
戎衣笑道:"我当然也明白血行将军的处境。这次是和谈的机会。我希望至少得到和北狄同样的条件。我听风说,他告诉你,我们没有侵吞中原的打算,的确如此。西戎若想攻打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们这回不过是困兽犹斗,能得到将军真是天佑西戎。希望以后我们能够结为友邦,将军也可离开这荒凉之地,早日回到家乡。将军在西戎领地尽可自由来去,我不会像狄火那么刚愎自用。将军,请。"
戎衣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柔弱。我觉得他比狄火更强。他给了我一处住所。没有人来打扰过我。我住在这里,倒是这许多年最安闲的时候。戎风有时会来找我。
"血行,"他总是这样叫我,他以为这是我的名字,"今天衣请你去一起吃饭。"
"好。"我看着一只在我面前高傲地昂着头踱来踱去的鹅,忍俊不禁。
"你身在敌营还笑得出来?"戎风有点好奇。
"这里待遇比北狄好多了。"我实话实说。我就像在休假。
"肯定。"戎风想到什么冷笑着,"你不想知道北狄怎么样了?"
我摇头。我找了五年。戎衣也说北狄被西戎灭族了。我不想再听这些细节。血腥我已经见够了。我忽然想到也许我可以知道狄火的下落,"狄火呢?"
戎风笑了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怕。你没有发现我们人多了?北狄人现在也是西戎人。只是狄火,他被关起来了。"
"他没有死?"这对泪绝对是个惊喜。
"我是想斩草除根,衣不允许。"戎风失望地说。
"我可以见到他吗?"
"恐怕不行。"戎风遗憾地说,"走吧,衣等着呢。"
"血行将军,近来还习惯吗?"戎衣依然很有礼,"我让风照顾你。他没有照顾不周吧?"
"衣,我什么时候违背过你的话?"戎风气恼地说,"我怕这家伙闷,还专门去跟他说话。"
戎风在戎衣面前就像个孩子。
戎衣看了他一眼,戎风就不再说话,戎衣拿出一封书信看向我,"鸿绪皇帝这次很不爽快。"
我接过来看。条件开得还不如北狄的一半。
"上次朝廷条件开得很吃亏,而且北狄现在还不知所踪,大概皇上不想给你们惹来同样的麻烦。"我尽量委婉地说。
戎衣不言声,神色冰冷。
"我不是万能符。"我苦笑,"这件事我无能为力。"我不可能为了西戎去要求钦毓,钦毓做这一切时定然什么都想到了吧,何用我多说。
戎风面现怒意。
戎衣低低说了一句:"风!不是血行将军的错。"然后疲倦地用手撑住额头,"再说现在也为时尚早。"
我黯然。我知道我们要赌什么了,依然是我的命。我真想仰天大笑三声再大哭三声。
"血行将军,现在我们还是朋友,"戎衣举起酒杯,"你们中原有句话怎么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干了这一杯吧。"
"请。"我一饮而尽。我不愿意去想这件事。钦毓是怎么想的呢?也许这只是谈判技俩,也许钦毓真的要我死。
我被绑在火刑架上时还衣着光鲜。戎衣总算对我不薄。
"血行将军,对不住了。"戎衣脸色很差,"血行将军用心良苦,衣不是不知道。为了部族,衣日后定当到黄泉给将军谢罪。"
戎衣果然明白,我一人可换千百人性命,所以我让北狄折磨,所以他善待我。但是现在为了他的臣民,我不得不牺牲。
"生死有命。"我自嘲。这是我最后的结局吗?
戎衣淡淡一笑,看着前面的讯号,轻声道:"点火。"
炽热的火苗饥渴地舔吮着我的身体。我在火焰中看到前面两军交战。钦毓,你究竟让我死吗?是呀,就这样灭了西戎吧,一劳永逸。我只是个两次被俘的战败将军。让我在成为枯骨前看着你把边疆平定。很疼很疼,原来被我炙烤是这样疼的。我痛得只想缩成一团。而被紧紧绑缚的身体哪里挣扎得动。我咬住牙不肯呻吟,全身痛苦得颤抖。这红莲火焰,足以燃尽我的一切痴心妄想了吧,足以燃尽我的一切泣血爱恋了吧,足以燃尽我的一切梦幻激情了吧?钦毓,钦毓,钦毓......
戎风想给我一个痛快的了断,戎衣按住他的手。
往事烟一样流走。我看到我的杏花烟雨江南,我离开后不曾再回过的家乡;看到我挚爱的母亲,她怎样教我吟诵"小楼一夜听春雨";看到父亲怎样万念俱灰,老泪纵横;看到我怎样在安息香的气息中醒来,看到一个少年在窗边读书......往事不堪回首,今生却已欲休。钦毓,你是永远纠缠我的疼痛。今生我不负你,来生不再相遇,钦毓,钦毓,钦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