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里,视线里满满的从来只有一个人的影子也只能有一个人的影子。
他是我的王,在他还不曾是天下人的王时他已经是我的王了。我的存在只是为了他而已。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揣摩他每个神色每个动作下掩盖的心情,然后用深刀刻在心上重复着他的语调神情。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我唯一的王。
我生活在黑暗且隐蔽的角落,我看着王的所有生活,他被监控着在这个诺大的空空的皇城,我被监控着看着他的一切直到全被印到心底,直到他登上最高的位置,从我的王变成天下的王。于是我从黑暗中被带到前台,开始上演我的戏。
我从有记忆开始已经认识他了,到现在我有时候会恍惚着自己说不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比他自己还了解。但是我的王却是在登基的那天才开始知道我的存在。
我被带在了他的面前。这个人的眉鼻眼角我没有不熟悉的地方,我看了很多很多年,久到连自己什么样子也记不清只留下他的样子。我身边的这个人,从小开始照顾着我培养着我。此刻拉着我的袖摆直直跪下,我的脸素着面很低地垂着,我不用抬头看他也能揣摩出他此刻的神态动作。
"皇上,这是太祖皇上吩咐奴婢为皇上物色的影子。"尖尖的男音和训练着我的任何时候一样不带一点波澜。
他看着我,我虽然明白那是怎样研究玩味的眼光,我虽然见过他这样看着其他人,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在这样的近距离的注视下他能给我这么强烈的胁迫感。
"你就是我的影子?" 自 由 自 在
"是的,王。"我的声音很淡很卑微,这样平淡的声音听过就不会被记得。
"抬起头来"完全的命令的口吻,完全和想的一样,我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脸,平淡的脸,看过也不会被记得的脸完全没有情感的波动。
"完全不象啊"戏谑的却严峻的口吻。我完全能听出那心底深处的不满和不屑。被这样的注视着缓慢地起身:先是眉,要浓重一点英挺的剑眉;然后是鼻梁高的笔直的;嘴唇要薄,薄到无情地只带一点血一样的色彩;最后是眼,深沉地不见底不见人心要带着严厉的色彩。我的手在动,眼睛却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任何动作,我看见他得眉微微上挑眼里惊异赞同,我看见他脸上丝毫没有撼动的镇定。我开口是低低的声色,有点性感的沙哑,和人交谈时最是迷惑人心,我叫他我的
"王"
我看见他的眼被长的睫毛掩住,我低垂下同他一模一样的脸,我知道,我留下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研究地带点好奇。我没有名字,我不能这么说这不是我的职责。
"他没有名字。"出声的是在身边一直跪着的人。从此就再不会见的人。照顾了我20年的人。
"是吗。那么就叫你砚吧"很随意的指指文房四宝。方方正正我的名字我的人生。我留了下来,在王的身边,如影随形。
我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用着另一个人的身份看着朝拜我的众生,因为他说太闷。我坐在这里代替他们的王接受他们的朝拜,而我的王,静静地站在后面,用着他漂亮的眼嘲讽着一切。
沉闷的上奏回报折子,我点着头说着话什么都不怕,因为我能猜到他每一个反映每一个字。我,不会错。最后一场戏,西域的小国王子的朝贡。懒散地半垂眼兴致阑珊和所有人曾经看见过的他得样子一样。
那个人踏进了金銮殿,白衣胜雪,气吐如兰。世界安静了下来。我的心未动,但是他的眼已然发光。
那个人,是王子带来的随从。那个人,被称为玉人。
我站在黑暗里,我的王整个人都在发光。那样的表情我从未见过,揣摩着记下。王很兴奋,笑着的脸形于外的喜悦的心情。他曾说不能让任何人看穿自己的心情,因为这样等于把自己的想法完全暴露。但是现在我的王,真的已经快乐到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个人未曾笑过。我站在黑暗里只是看着。他的表情里顺从带有莫可奈何,他精通五乐,但是声音总是飘荡。他和王谈天论地,说古到今但是在一个叹气的瞬间思绪便接不回来。我看着,王的执着,脸上越放越大的笑容以及眼底越积越深的阴郁。他对着说我他真是个玉人。
"是的,王。"我的声音,仍旧淡的听过即忘。
日子在持续,他仍旧白衣胜雪,气吐如兰,也仍旧不笑。王的心变的执著坚定,只要王要,那么那惊世的容貌高傲到不能折辱的人总该是他的只能是他的。王不碰他,即使在王子留下他明白地说明是送给王得时候也没碰,即使是在他宽衣解带冷冷望着王的时候王也没碰他。我当然知道,王如此高傲的人,怎么可能接受比拒绝还屈辱的敷衍。王看他说的书,移植来他喜欢的花,布置他偏爱的摆设,缝制他只穿的白色衣物。我站在黑暗里,看着王做尽一切。我如何说得他的笑只带有敬意和朋友般的疏离,我如何说得他的笑只有在提起看见温和的煦王爷时才变得羞涩。我什么都说不得于是只能沉默的守着我的王,沉默着。
只是隔着桥而已,王看见了他,还未出口叫便看见了轻笑的影子带着与平时和自己在一起时完全不同地表情奔到另一个人身边。
温和的煦王爷。仍旧轻笑着像对待每一个人一样,他却很开心,王从未见过的开心,王的手狠狠打向石壁,打在我肩臂上,很痛很大力,王的痛透过身体传达进心里。只是隔着桥而已,只是换个人而已,两个世界截然不同。
我看着王得表情慢慢冷下去,变成我最熟悉的平静无波。我看着王头也没回地走下去,每一步挟带着撼人的怒气。我看着王冷冷的命令冷冷的心,如果这样是你要的,如果这样你会好过一点,我半跪着身体
"是的,王。"
2.
我踩着步子,这是呆在王身边以来第一次不在他身边,思绪很清明,前进的方向很明确,气派的大门横的额匾
"煦王府"
家丁看见我的时候神色很是惊异。我拿着明黄的圣旨身后两列队的人,煦从里面冲了出来。惊讶,我冲着他笑,明媚的羞涩着。
齐齐跪了一地的人,我探开宣读着王的旨意,我抬着眼,惊叹的眼光,痴痴的神色。煦却皱了眉望着我,
"皇上把你赐给我?"
"白纸黑字"声音清脆悦耳的动听。王问着我
"砚,你可以拌成任何人吗?"
"是的,王。"我不可以说不,在你面前,在我唯一的王面前我怎么可能说不,而你,怎么可能让我说不。
我笑着,他的样子看多了也不难,何况现在的天色现在的灯光,若非朝夕相对怎么可能看出我和他的不同。
我开始宽衣,雪白的衣裳熏着香草的味道。肌肤一点一点裸露在空气里,我还是笑着,羞涩的带点幸福的笑容,那个人此时若在此地应该是这样的表情吧。
我看着,煦的喉头滑动了几下,脸上一派的平静。散开的衣物,我伸手解裤带,大手按在我的手上,温柔的清明的眼直直要望进我的心里,
"你怎么了?这不像你啊?"迷惑的声音,心里很紧。还是不行吗?被看穿了?不敢答话。
重重地叹气,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困难地开口,"王兄是真的很喜欢你呢,回他身边去吧。"苦恼的温柔着的煦王爷,我几乎要叹气了,很深地为他叹气,那样一个人啊。让全天下最高高在上的人也为之倾倒,终究还是求不得自己所要吗?
"你,不喜欢我吗?"心是冷漠的,泫然欲泣。墨黑的眼染上雾气最是动人的样子,雪白的齿轻咬下唇,脸色苍白到随时可能倒下。不忍吧,对着这样一个人,谁能忍下心说出残忍的话。
"对不起"3个字,换来这付皮囊掉下的眼泪。往后退,我推开门掩面跑了出去,那泪,算是代替他无望的爱恋。
王还说,煦王爷若真的碰了我,杀无赦。
敛起心神回去见他,王在看见我的一刹那有些失神。
"完成了?"
"是的,王。"他挥挥手要我下去,转身的时候看见白色纱帐里掩埋的沉睡的身影。淡淡的异香。
空空的冷清的皇宫。
卸下厚厚的装,我又是那个平淡到不会被任何人记住的我,我也不要被任何人记住。但是心缠缠绕绕地,那个微笑着温和却其实冷酷的煦,那个只能在凡尘中挣扎的玉人,以及我唯一的王,深沉的不见底的痛。被伤了吗?被你喜欢的人伤了吗?我的王?你怎么可能忍受下这样的背叛这样的伤。我知道,我闭上眼,我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那白色的纱帐裹着的身影,那环绕着的淡的熏香。
王?你一直渴望拥抱着的人,在你怀里低喃出的还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吗?王?为什么一定要自己一痛再痛呢?这个夜,太长。
我听着他的愤怒,散了碎了一地的东西,凌霄殿里一片狼藉,他站在屋中央,白色的丝单裹着身体有些不稳的样子。神色一片慌乱的不信和痛恨。痛恨着坐在床上的王。
屋子里只有我们3个,所有人在外面不能不敢进来。
"砚,告诉他煦昨天是怎么说的。"王的眼冰冷,话冰冷,心也冰冷,比我从前知道的更甚。
他的眼望着我,复杂到他自己也理不清,却是期盼的。安静的。我平板的声音很平板的叙述着。他的脸越来越苍白。
"最后我问他‘你,不喜欢我吗?'他只说了‘对不起'"王几乎是嘲弄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对他残忍却一点找不出心痛的情绪。他定定望着我,期望然后确认。当我说到对不起的时候。血顺着嘴角流下,眼瞌上直倒下去,我没动,很想伸手接住下滑的身体,但是没有王的命令我什么也不能做。倒地的声音很响,镇得我有一刹那失神,望向王,仍旧残忍的笑着。挥手要我下去。
步子很僵,我觉得有什么地方始终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是突然很冷,这样的王,我唯一的王,看着他有很冷的感觉。
他变成被困住的娃娃。整个人呆呆的迅速消瘦下去。王平静地笑着.看着。我站在黑暗里无能为力。煦王爷在那之后再也不曾出现。他只是经常坐在亭子里,看着湖面发呆。倒影出他的绝色,倒影出他的茫然。他会经常试探性地将脚尖探进水里,在触到那冰凉时又缩了回去。王看着,却什么也没说没做。
后来,在明媚的早晨,他的身体浮在水面上。我突然想起,他就是在一年前的这一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白色的衣被水浸透散开,远远望去想盛开的雪莲,比睡觉是还要平静的脸。敛进棺材时,王站在水边什么也没说,他的心已经沉到我看不见触不到的地方了。
我遵从他的旨意用他的身份安葬了他。王说是我迎来了他就由我送走吧。
我远远在人群里看见了煦王爷,他没有上前没有说话,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知道同样在人群里的王看清了没有。
从这天,我再也感觉不到王的想法。我已经猜不透他的表情。我仍旧在黑暗里做着我的砚。
3.
最近的王总是很忙很忙,忙到没时间休息没时间让我看清他的表情。我跟在他身后,我总是担心他会突然倒下沉沉睡去。他的脸颊已经凹了下去,眼圈黑且深。没有人能开口劝他,没有人敢。他的怒气绷着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他仍旧在夜晚的时候习惯地去凌霄殿,那样的背影居然看上去有些寂寞。他也仍旧习惯地不休息,只是呆呆坐着看着床。
"王,休息下吧。"第一次开口不是回答他的命令,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意见。突兀到自己都不习惯的程度,回答我的仍旧是空空的一室冷清。我不再说话,连自己是否真的开过口都有点分不清。
"恩?你 在和我说话吗?"像是很久很久,我的话我的意思终于传达进他的意识里,他看着我又透过我,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
"是的,王。"一贯的语气一贯的话,今次说出来却总有很紧张的感觉。他过了好久才明白我在回答,调过眼很认真地看着我。
"你要我休息对吗?"
"是的,王。"我觉得很紧张,紧张到手心快出汗,这是从没有过的情况。
"可是,我闭上眼就会看见他在水里对着我笑啊。"那样的语气里带着的深的疲惫和无奈是我从未知道的王,苦苦涩涩的感觉蔓延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一时之间屋子很静,寂静比从前寂静多了。思考着合适的话,很想安慰他,这个人,安慰这个人,这种自己以前从来不可能想也不会发生的事啊。
"我也很想好好休息一下啊。"很缓慢的说着话,听的有些怔怔的
"那么今晚情好好休息吧,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你的。"王的脸很愕然,自己也是,但是那些冲口而出的话却不后悔。
放肆地放纵地笑声,那个我唯一的高傲到不可一世的王。
"那么,我就期待你的表现了。"戏谑一样的话,却是像找回了自己一样。可以感觉到的鼓动着的心跳。
"是的,王。"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这样的话也可以怀着这样感激的心情说出来。我守着他,这个晚上,一直守着。
天亮的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人的脚步的声音。他很累,睡的很沉,一直没有醒。我望着在心里描绘过数百遍的脸。穿着他的衣,用他的身份走了出去。拉门关上。
早朝结束得很快,我赶的很急。但是我的王已经醒了,坐在床上,薄被搭在腰间,像神祗一样高大,我跪了下去,穿着他的龙袍,还是他的脸。
他挡住了所有阳光,我的面前只剩黑的阴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猜测到他的怒气,涨满了整个屋子。
他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我低着头什么也不能说,眼睛只能看见手的动作。
"算了。你起来吧。"他很深地吸口气。我虽然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也只能千篇一律地说着是。
站起退开。
"就在这里换。"
"是的,王。"我回答着他的话,褪下的衣服,脸上的妆,不用对着铜镜也能卸的很好。一点一点。控制着自己的动作。观察着他的表情。随着我一点一点露出的原来的脸,王脸上纠结的眉一点一点舒展开。直到卸完了,他又皱起眉来。我望着心里很不确定的慌张。我看不透他的不满,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你,扮成他给我看看。"王的声音有点紧。我的心有种被雪埋的寒冷。
"是的,王。"呆呆的,凭着记忆描绘出的样子,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他的眉纠结,眼里越映出了另一个人的样子。
"换上衣服。"急切的到无措的声音。
"是的,王。"像记忆里那个遥远的晚上,第一次扮成他以外的人的样子。他对着我伸出手,抚摩上我的脸,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我全身僵硬着被带进他的怀里,全身都沾满他的气息。他喃喃着几乎要叫出玉人。却在一瞬间推开了我。摔门而去。
这次,我呆坐在地上,没有跟上去。
4.
我并不知道,我没有跟上去也失去了从此可以跟上去的机会。
我的王在第二天早上对我说,不,他只是对我宣布,从此以后,我砚要以玉人的样子活下去,他赐给我了新的名字瑕。有瑕疵的玉啊。我低着头,空荡荡的什么都塞不进的胸口,我平淡冰凉的声音响在耳边,那句我说过无数次的话
"是的,王。"世界应该是平静无波的,为什么会有苦涩一样的味道?我的王为什么只是用那样冷冷的眼光看我?只是因为这样的脸平淡的完全重叠不上他的影子吗?
我在所有人的惊异中由黑暗中走了出来,以这样得方式这样的身份走了出来。变成天下人都知道的瑕。而那个生活在黑暗中的砚就算消失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