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说。"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眼睛上,是湿热的。"我......被......沐明生强迫着......"他颤抖起来,说不下去。
我捧住他的脸。他呜咽着,越哭越大声。"我......不......我......不想......我......不想......"
"没事了,没事了......"我抬起他的脸,给他擦去泪水。"我明白。不要讲了。忘掉那些事情,重新开始。"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你真的可以让我留下来吗?"
"当然可以。"我努力微笑着。
"多久呢?"他伤心地问。
"一辈子。"我不加思考地说。
他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让我略微不安。"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改口。
他摸摸我的脸,像看到什么易碎的东西。
我收起微笑。很多时候,我知道我笑得很假。其实我只是笑给自己看。我知道那是钦毓留在我心底的伤。"对不起,我不该笑。"我做不到一个救恕者,我只是一个感到同命相怜的人。"我......"轮到我无言以对。
我无法入睡。我看着头顶的墙壁,想起太多往事。我和钦毓分别五年了。我们相识那年,我16岁,他14岁。今年,我27岁,他25岁。11年了。想起这个数字,我就感到时间像是个无底洞,吸进了我无数少年往事。我爹本来是江南织造,做不得清官,但是也曾护卫百姓,得罪了权贵,被诬致死。母亲不堪羞辱,自尽身亡。父亲不怨,说自己本不是清官,落得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只是对不起母亲,只是让我远离官场。在监牢里,我才看到什么叫人间地狱。那里的人都是禽兽。我从一介风流少年变成无耻的人偶。我在被发配途中巧遇钦毓,来到他的身边。否则,是不是我已死在冰寒的乌里苏雅台?或者早已满面尘霜流落异乡?还记得醒来时先看见雕梁画栋,然后看见一个少年眉眼清晰地坐在窗前静静看书。一切鲜明得如在眼前。我不知道我怎样爱上他,是不是始自这个时刻?
门被轻轻推开了,"谁?"我缓缓地问。
"是我。"醒岸的声音。
"睡不着?"我往床里挪一挪,"坐下吧,你的伤还没有好。"
他无声地坐下。我把他的腿搬上来,用被子盖住。很凉,不知道他在外面站了多久,我心疼地想。
"你怎么自己睡在书房?"他冻得话音微微颤抖。
"这里清静。"我顺口编着理由。我总不能说我的两个夫人都是假的。
"雪......行,"他试着叫我的名字,不太习惯,"我觉得你实在不像当爹的人。"
"你不想认我做爹呀,那做大哥也可以。"我笑。我真的很没有做爹的样子吗?
"我觉得你和落苏、云耳的关系很怪。"他喃喃地说。
"哪里怪?"我们一问一答。夜晚似乎让人少了白天的压抑,变得有点肆无忌惮。
"你更像他们的玩伴,而不是爹。"
"我像个小孩子吗?"我笑着想那一定是钦毓把我惯坏了吧,然后是泪和云深,也许还有落苏和云耳。
"像。"醒岸随便应着,慢慢倚在我怀里。
"想睡就睡。"我拍着他。
"我觉得可以信任你,因为你不是虚伪地想救恕我,你像个孩子,你只是在做善良的事。"他小声说。
"是吗?"我无意义地反问。"你相信我就好。"
"雪行,你为什么要救我,要留下我?"
我依然不想说假话:"因为你像少年的我,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我现在还睡不着,因为我在想那个救我的人。留下你是想让你可以重新开始。"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对所有人都很负责的人,有很多事要做。他是个很有威严的人,杀伐论断、机智权谋都是超越众人之上的,什么也动摇不了他的治世雄心。"我想了想,"不过他有时候也是会像个孩子的,他很率真。对我很好......很好。"
"你不也是这样吗?你是个将军。"
我说了也许是我一直都不敢承认的真心话,"也许这只是他附在我身上的影子。"
"雪行,你会永远都不离开我吗?"他没有安全感地问。
"会。"我毫不犹豫地保证,知道没有多少真实性。我从不相信誓言,尽管我一直默守我的誓言。也许到我死,我才会相信这世上有永不褪色的誓言。
"雪行,你把我洗干净好不好?"醒岸紧紧抱住我。
"你不脏,不要糟蹋自己。"我一动不动。我不想这样做。我不愿重蹈覆辙,我想我也做不到。
醒岸许久没有言语。我想到什么,抬起手,摸到他满脸的眼泪。他用力别过脸。
"我不是不要你,"我努力解释,"这样对你不好,这不是你要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他发怒。
我怎么知道?我又是想当然。"对不起......"
"你不要,有人要!我不信......我......找不到一个......人......"他语无伦次地喊着,用力推开我。
"醒岸,别这样,别这样......"我一时情急,叫了这个名字。
他顿住,似乎积聚了很多的愤怒。
我无力地松开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明白吗?你不能主动地践踏自己,来取得心理平衡。你觉得自己脏,就要把自己弄得更脏,然后可以觉得我就是脏,这是我自己愿意。你这是在伤害自己。错的是想把你弄脏的人,你不脏,你知道吗?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弄脏你,醒岸!"
醒岸抽泣了很久,慢慢平静下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才是醒岸的意思吧?"
我叹气。
"你为什么不说?"醒岸抱住我。
我为什么不说?我在回避什么?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御风不是御风,云深、泪、落苏、云耳,甚至还有醒岸,都是我的一个个梦境,我在梦里欺骗自己。我永远是那个夜夜不能入睡,餐餐不能安食,被思念绞杀得七零八落的柳雪行。只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对不起。"
"你为什么总在道歉,就算你伤害了什么人,你也不用一一道歉。"醒岸说。
"因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不想伤害你,醒岸。好好活下去。"
4 再征西戎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无天地著相思
似乎休养生息了几年,西戎开始蠢蠢欲动。马上又要入冬了。这里虽然没有雪,但是有大风和沙暴,若是从前,我一定冻得涕泪横流。在边疆熬了这么多年,到底没什么感觉了。寒冷,就意味着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我带着三个孩子到军营跟大家一起吃炖狗肉。醒岸现在是我的亲兵了,不爱说话,但是看得出来是很聪明的孩子,学什么都很快。以前我不带亲兵,杂事都是自己处理或凤宁代办。我无法忍受另一个男人时刻在我的周围,这会让我很难受。现在有了醒岸,果然事事很轻松。马有人喂,衣服有人洗,铠甲有人擦,连文书都有人摆好,忙起来还有人送饭。我依然把醒岸当我的孩子,像落苏和云耳。我还是没大没小,笑起来没心没肺,日子不去过也是要过的。不是笑着过,流着泪还是要过。
我是几乎不吃肉的。闻多了血腥的味道,看多了血肉遍地,从此知道肉是尸体,每一块肉来自一具有至亲的尸体。吃肉就是噬尸,吃下某条生命,吃下另一条生命的至亲。然而我并未从此就不再吃肉,我以吃下尸体的心情去勉强吞食,控制作呕的感觉,接受身体天生的需要,吞噬生命的需要。这些感触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沙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有性急的士兵摸摸锅沿,立刻烫得直吸凉气。别的士兵笑起来。我把云耳抱在怀里取暖。落苏和醒岸各坐在一边。醒岸看着火焰微微失神,我想他喜欢这样的气氛,他是这么多人中的一分子,不再孤单。落苏就闹个不停;"爹,天冷为什么要吃狗肉?"
"狗肉吃了比较暖。"
"为什么?"小孩子就是问题多。
"小公子不知道,吃了狗肉有劲,见了蛮狗好杀他娘的,见了女人好干他娘的......"一个士兵心直口快,被堵住嘴时为时已晚。我马上一个头十个大,要是落苏问起来,又是我的麻烦。还好大家哄笑起来,落苏眨眨眼睛,觉得可能是自己引发的,不好意思再往下问。
过了一会儿,我看他偷偷溜到醒岸身边。醒岸很受两个小孩子喜欢。不知道醒岸会怎么回答。我同情地看着他。他们窃窃私语了一阵,落苏一张脸通红通红。依我对醒岸的了解,他肯定解释得很清楚明白,这样仍然能够面色如常,不由让我大为佩服。可是,现在就对落苏进行男女教育,会不会太早?我第一千次决定一会儿得和两位夫人再次讨论一下关于教育孩子的问题。
肉烧好了,他们先给我端过来,我用手拿起一块,点点头。在军营,大家讲的是豪侠意气。士兵们热闹起来,纷纷去锅子里抢。凤宁站在一旁笑。我叫云耳给凤凰叔叔送一块。
我把狗肉送到口边,微微的腥臊气。我毫不犹豫地咬下去。滚烫的汁液在手上漫流,流过那些纵横的伤疤。这样的时刻,我怎么还可能想起穿着白貂裘和钦毓品酒观梅的时节?年少轻狂一去不复返。我得把肉吹凉了,一点点撕开喂云耳吃。醒岸抱过云耳,说我来。我笑笑,知道他不想让我回去又被泪骂:堂堂一个将军,这么婆妈......我在士兵中间转着,随他们大笑,在这里,身边都是生死换命的兄弟,无关情爱。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一回头,我就能看见钦毓黑亮的双眼深深地看着我。
是终于有人喊:"皇上驾到!"
连一会儿寂静都没有,就响起大家的漫骂声:"操你娘!""天寒地冻,皇上会来这个鸟地方?""皇上还不知道在哪个娘娘那儿暖和呢,哈哈哈!"......我也乐得前仰后合。这种玩笑,在军营了,没开过一万次,也得有八千次。每次效果都很好。谁会回头看看,定会被大家按在地上踹。就算皇上来,也得提前几个月发邸报。再说皇上来这里干吗?大冬天扫块空地支个箩筐逮麻雀?
"雪行......"
我脊背僵直,手上的狗肉吧嗒掉在地上。心脏骤然变得沉重,艰于呼吸。我缓缓地转过头,用我尘灰满面的脸和油污的双手面对他,还有失去光泽的头发,凌乱的表情。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钦毓怎么会来这里?
然而他分明站在那里,锦帽貂裘,靴底还露着白边。唇边含笑,双目炯炯。身边跟着几个人。
"雪行。"他嘴里呼出白气。
我紧紧握住拳,指甲陷进手心,疼得我一个激灵。我又想哭又想笑,又想干脆奔过去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什么能用来形容我此时的快乐呢?我就像看见一万颗太阳同时在天空闪耀,我的心就是这样灿烂啊,钦毓。我以为一生也见不到你了,你怎么就这样从天而降呢?这真是上天对我无上的恩赐。
凤宁镇静地走到我身边,扶住我的手臂让我跪下,"臣等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军营里立刻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然后是雷鸣般的声音:"......草民等恭请皇上圣安,请皇上恕罪 ......"
"将军......"凤宁低声唤我,我醒悟过来,看见万千伏倒在地的身影。他是一国之君,不是我的钦毓。我也不再是他千娇百媚的雪行,我是征战沙场的血行将军。
"都起来吧。"钦毓平静地说,走到我面前,扶我起来:"朕很想你,雪行。"
他说的是"朕很想你",不是"我很想你"。我苦涩地抽回自己的手:"微臣也无一日一夜不惦着皇上。"我的感觉就像从云端跌到地面。是皇上来犒军,不是钦毓来看我。我太傻了不是吗?我们说好已经结束了的。
士兵们慌里慌张爬起来,个个站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
"你们继续吃饭。吃饱了好好为鸿绪王朝效力,朕不会亏待你们!"钦毓平和地摆摆手。
"谢主隆恩!"大家群情振奋。
"雪行,你的府邸在哪里?"钦毓携住我的手。
我顿了顿:"臣照顾不周,皇上见谅。这边走。"一边看了看凤宁。
"爹......"云耳小小声地叫。她吓到了。
看到醒岸、落苏和云耳,我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慢慢微笑,"皇上,这是臣三个小儿。今天高兴,带他们出来走走。得见皇上,真是他们三生有幸。"
我和钦毓面对面坐着。"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他问。
我恨透了他那种老朋友的态度,"还好。"我淡淡地说。
"那个大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他用平静的语调说。
那是当然。从年龄看也不可能。"他是弃儿。"我简化事实。
"那两个小的是你的孩子?"他疑问的口气,依然平静的语调。
"你也有孩子,皇上。"我面无表情地说。
"雪行,那是迫不得已。"他哀哀地说,到我身边楼住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小的时候,每当他很生气或很难过时,就会这样做。可是我还可以相信这个人吗?我一动不动地挺直坐着,默默地看着对面,一幅字,去年重阳我写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默默吟念,无限凄楚。钦毓,你该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永远不会背叛你,那怎么会是我与别的女人的孩子?我又不是你,钦毓。只是我们在伤害中走得太远,回不了头了。
"雪行,雪行......"钦毓用力咬我。痛得我缩缩脖子。他痛了吗?他要发泄。我痛了呢?只能沉默,一如5年前。
钦毓红着眼睛看着我,像只受伤的兽,嘴角沾着我的血。我几乎忍不住要告诉他真相,然而我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我无声地笑了。
他把我压在地上,狂暴地撕扯我的衣服。我任他鱼肉,眼睛看着屋顶。我夜夜不能安枕,就是这样看着黑暗一点点变浓再变淡。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他永远不会对我说什么的。我就像一尾被抛到岸上的鱼,只能一点点干涸到死亡。一点点雨露挽救不了我的宿命。
他低声说:"雪行,我真想杀了你。"我笑着环住他。是的,杀了我吧,免得我们两个人痛苦,免得我要承担更多的痛苦。
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钦毓,我们连盟誓都没有。我一次次说我爱你,得到的永远都是没有回应的虚空。今生已无奢望,只愿他生莫作有情痴,人无天地著相思。今生尽心爱你,来生不要相遇。
他的粗暴让我流了很多血。他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我无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我无知无觉地笑着,心灰意冷便不再期望更多。我就这样冰冷地微笑。钦毓终于忍不住把我抱起来,很温暖的怀抱。我无声地享受着。每一刹那都离离别更近一分,我知道。他像从前一样小猫那样舔我血流不止的伤口。这是他表达温情的方式。他能够这样疼爱我,却随时可以抛弃我。
"钦毓,我爱你。"我俯在他耳边说。说给他听,说给自己听。
这个冬天我要讨伐西戎。撼阳周围小部族屡被侵犯,我不能作壁上观。钦毓要留下来亲征。一个皇帝一生能打一场真实的仗也需要很大的勇气。钦毓不乏勇气。他能多留我自然高兴。我们都很默契地不提初遇的苦痛。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想。我是以饮鸩止渴的感觉去用力遗忘的。我们日日夜夜粘在一起。这里没有人敢管我们的事,没有那些天天唠叨风俗教化的老臣,也没有殚精竭虑的太后,更没有一双双觊觎高位的嘴脸。就像五年前我们在撼阳,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只是现在多了两个女子,三个孩子。我以军机为名不再回府邸,和钦毓住在军营。我曾经以为我很疼爱落苏和云耳,可是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们了,醒岸说得对,他们只是我的玩伴,有了钦毓,他们根本不能占据我心中的主要分量。但是,我还是想念他们。大战前,我抽了个空,带醒岸回了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