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长老和掌门便互相对视几眼,片刻后,掌门才道:“你可知锁妖镇魔塔?”
鹿淞景摇头。
另一个长老话音响起,颇有几分干枯苍老的声音竟显出几分讲故事般徐徐道来的感觉:
“万物有灵,虽然我们说降妖伏魔,但实际上这修仙界既有妖修也有魔修,他们出身与我们不同,却未必不是向道之心,我们又何须赶尽杀绝?但总有妖修魔修,因为不堪修仙界的漫长修炼,总会动起歪心思。他们放弃修行,也妖魔之身于凡间作乱,或吸食寿命,或滥杀无辜,或以人心为食。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众多修仙门派于凡间界便以术法建立了镇魔锁妖塔。”
……
“降妖伏魔之后——”
长老的胡子跟着话音一动一动,愈发像被挥动的拖把。
鸿蒙派的论道宫内,一众白衣弟子面色严肃,唯有一个身影在角落,靠着墙几乎缩在角落。
长老喊道:“随之游!”
他话音刚落下,那缩在角落的身影便颤动了下。
她茫然地站起身来,“啊?”
长老怒道:“等会儿就要下凡跟随师兄姐一起前去凡间诛邪了,这种时候了还不多听着?你以为你师傅能一直护着你?快两百岁的人了,马上都要继承你师傅衣钵了,还没有一点正形!”
他话音落下,道宫里一片议论声和笑声。
随之游仍是恍恍惚惚的。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听得累了,小憩一下,再醒来竟然感觉睡了十分久了。
她揉了下脑袋,老老实实挨骂。
一节下凡前的班会好不容易结束,随之游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正想跟随着师兄师姐们一起前往渡界山,却见一道寒光从天边闪烁过。
紧接着,她身上的传讯符便亮了起来。
随之游想也不想,唤出剑来便要飞过去,却又听前方一名师姐回头道:“随师妹,跟你那小情郎会面可以,可不要耽误下凡!”
烩面,什么烩面。
随之游脑子还有点糊,却也笑了起来,朝她摆手,“马上。”
飞剑直上九霄,白衣黑发随风而动。
她很快便到了方才那寒光闪烁的地方。
裴澹一袭青衣,唇若丹霞,单单站在剑上便显出几分钟灵毓秀的昳丽来。
他道:“还算有点眼色。”
随之游轻哼了声,伸出手,“给我吧?”
“哪有你这般一见人便要东西的道理。”裴澹淡笑,玩笑般,在她掌心放下一小包蜜饯,“喏,下凡路上拿着吃罢。”
“哇,就给点小零食啊。”随之游这么说着,手指却轻巧拆开了包装,捻起一枚金色蜜枣吃了,又立刻皱起了脸,“好甜,齁甜,受不了了。”
“有吗?”他笑着看她皱起来的脸,伸手便要拈一枚蜜枣,却见随之游陡然靠近,一手搂着他的腰便亲过去。他猝不及防,喉间溢出些声响,“唔——”
蜜枣的清甜中掺杂着绵密砂糖厚重的甜味,在唇齿交融间便搅动得愈发粘稠甜蜜,紊乱的呼吸带来阵阵燥热之气。
裴澹好一会儿才推开随之游,面上几分薄红,眸中带了几分羞恼,“你干什么!”
随之游眨眼,“我要下凡诛妖了诶,这么凶险,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你——”裴澹气得瞠目结舌,“但是你也不该,你这——”
随之游很失落道:“你不喜欢我吗?不喜欢我你就当被狗咬了吧,反正我赚了。”
“可是我们……”
他好半天又没说出下半句话。
随之游却安心地撞了下他肩膀,道:“哎呀干嘛啦,我感觉这次下凡后应该能再突破个几次,到时候也该当上剑尊了。到时候我娶你怎么样?刚刚情不自禁了,我的我的。”
裴澹不说话,好一会儿才有说:“为什么不是我娶你。”
随之游诧异道:“你以为你为什么叫裴二?”
裴澹气得瞪她一眼,又冷冷道:“那这位永远第一的随一,赶紧和你同门汇合吧。”
“你又生气什么?”随之游很费解,突然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你别误会,那个师兄之前晚上约我出去是因为他……呃,就是他想问我另一个师姐的事情。对,就我跟他单纯师兄妹而已。”
裴澹惊诧道:“你居然还跟你师兄出去了?”
随之游:“……”
她清了清嗓子,抓着他衣袖,“我跟他出去怎么了,反正只会娶你。”
“你别在这里说胡话!刚刚我那是没察觉!”裴澹气得话音都高了几分,又说:“你也没必要跟我解释,我们也只是略有几分情谊而已。”
随之游道:“那有小师妹钻我被窝的事情还要说吗?”
裴澹:“……随一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妖塔的事情青霄宗也有所闻,这么危险的情况便不要在这里胡闹了。”
“知道知道,有妖魔窜逃,抓回去不就行了。”
随之游手没闲着,又拈起一枚蜜枣扔进嘴里。
裴澹见她如此,叹了口气,手心浮现银色法印,一柄通体青黑的镜子从掌心中出现。
他低声道:“这是我前不久历练时得到的,可保你清心明鉴,不入心魔。”
“这东西给我,你不怕你自己先生心魔啊?”
随之游拂去指尖的糖霜,却麻利地收下镜子。
裴澹挑眉,却说:“那就看随一大小姐,能不能不要老这么捉弄我了,这样我不说心魔,我至少不会老这么生气。”
“好好好,我发誓!”随之游捻起枣子递过去,“喏,吃点吧。”
裴澹看着她,凑过头去,殷红的薄唇贴着她的指尖,叼走了那枚枣子。
随之游没忍住捻了捻手指,道:“裴二,美人只配强者拥有!你这么漂亮,落在谁手上我都会不甘心的好吗?”
“是吗?”裴澹退开些距离,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心,“那就看你以后够不够强了。”
随之游笑嘻嘻的,又说:“枣子是不是太甜了,你没有味觉的吗?”
裴澹看着她的唇一张一合,舌头没忍住卷了枣核,低声道:“是有些,但还好。”
他两手扶着眉心,一手化出几分银光为她祈了几分神祝,“一路顺风。”
随之游便也行礼,“嗯,等我回来。”
两人就此告别,裴澹突然又喊她,狐疑道:“你刚刚说的那个小师妹是怎么回事?”
随之游这会儿早已御剑飞下去了,他便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明明只是御剑,她却也不愿安生一般,速度极快,黑发飘扬下,连背影却透着几分得意与潇洒。
裴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云霄中,他才用手抵住唇,话音很轻,“算了,你听见了又要得意了。”
随之游早已入列,跟着鸿蒙派众师弟师姐一起前往渡界山。
半月后。
锁妖镇魔塔前七层塔约两丈高,屋檐翘边勾心斗角,被一阵气味诡异的黑气笼罩着。
鸿蒙派众弟子均祭出伏妖葫芦,面色凝重,不少弟子席地而坐兀自调息。
原本定下三日结束伏妖,将所有逃出的妖魔关入塔内。
但未曾想逃出的妖魔竟然如此强大,他们已经在这附近的村落花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了,弟子们伤亡惨重,如今才将将捉完。而现在,他们将所有捉到的妖魔关进镇魔锁妖塔内时,竟又发觉这妖怪们越被禁锢,妖塔内泄露出来的妖魔之气越发浓重。
将这些事情禀告给掌门和长老后,他们回信提出了猜测:恐怕塔内已如养蛊一般生出了真正的吞妖噬魔的领主。
一众弟子沉默不言,正用全力想塔内施法净化。
几个村民打扮的老人却提着篮子,朝着他们喊道:“各位仙人,可累了没有?这些日子里,你们为我们村治疗了人,如今看着快午饭的时间了,你们也没有回村,我们几个便料想你们还忙着伏魔除妖,便寻思带些吃食过——”
他们话音未落,镇魔锁妖塔内陡然发生变故,一道黑气陡然直冲向他们!
离他们最近的一名弟子陡然瞪大眼,一咬牙,直直冲过去施法想要施加屏障。但那魔气十分迅猛,只顷刻间,弟子便狠狠飞出半丈远,黑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他身后的几个老人家的食盒登时掉在地上,几个老人面色惶恐,吓得动弹不得,嘴里只冒出各种听不懂的方言。
“师弟!”
“小心!不要靠近!他已被魔气腐蚀!”?
“老人家速速进入屏障!”
混乱的声音中,锁妖塔中魔气却愈发四散,找到了弱点一般不断攻击着老人家。而那起先为了保护老人家而被魔气腐蚀的弟子,如今也彻底沦落为妖魔傀儡,不断攻击着他们。
恰巧这时,一道光芒浮现。
随之游御剑落下,迅速唤出飞剑开始护法,一边问一旁的师兄,“怎么回事?”
“随师妹,小心,这妖塔的魔气会腐——”
那弟子话音未落,一道魔气直接穿过他的心脏,黑血溅到随之游脸上。
下一刻,那弟子便开始疯狂攻击随之游,她立时意识到了事情是怎么回事。连忙飞身跳上飞剑,逡巡了一圈。
一共十八名弟子,已有四名魔化,三名正在保护几个老人,还有七人人正在努力将伏妖葫芦内的妖怪关入镇魔锁妖塔内,三名弟子护法。
不能这么下去了。
再这样拖下去,恐怕所有人都要被魔化,这魔气还在辐射,若殃及其他普通百姓。
随之游看着魔化的几个弟子,握紧了剑。
偏偏之时,天空中,长老与众长老话音如梵音般洪亮。
“所有鸿蒙派弟子,速速归宗!”
还在奋战的师姐颇为震撼,喊道:“掌门!现在若是回去,这魔气会腐蚀更多人。届时,这凡间只会死伤更多人啊!”
……
鸿蒙派议事殿内,掌门闭着眼,似在悟道,并没说话。
长老的话音也停了下来,长叹一口气。
“然后呢?”鹿淞景定定看着他,问:“发现魔气会侵蚀人后呢?”
长老许久才道:“本来若是归宗,便只会有四名弟子折损陨落,但随之游竭力反对,不愿意回修仙界重新商议。”?
议事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苍老的声音便又继续:“随之游亲手杀了十七名弟子,数十名普通百姓,随后只身一人直接进入了镇魔锁妖塔。”
窗外似乎落下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飘进窗内,鹿淞景忽然感觉眼睛很痛。他盯着那片雪花,看着它落在某个长老的肩头。
雪花慢慢融化,洇湿了一小片衣服。
这绒般模样却又簌簌落下的冰凉,也曾落在另一群弟子的身上。
而那时,又或者说此刻,随之游没有注意道这漫天的雪。她握着剑,眼睛发红,身上满是血污。曾经的同门门七零八落倒在地上。
最后一声“咚”响起。
她面前的大师姐也倒下,黑色的血将她的手沾染出狰狞模样。
随之游一言不发,只是握着剑,仰头看了眼天,才发觉已经下了漫天大雪。
如鹅毛般的白仿佛天空的碎片般破碎,但消融在遍地的血海中时,却又仿佛这雪都是红的。
她眼睛疼得几乎睁不开,身上被黏腻感侵袭。
这一刻,随之游竟然发觉自己没有任何感觉,任由湿湿凉凉落在脸上,她的裙角被扯动。
她低头,看见大师姐挣扎着呕出几口血,眼睛里已经被倒流的血染成了纯粹的红。
随之游举起剑,从未颤抖过的手这一刻也没有颤抖过,直直朝着她心口插过去。
“咔嚓——”
血液飞溅。
她想起来前不久师姐揶揄的话。
“随师妹,跟你那小情郎会面可以,可不要耽误下凡!”
随之游张了张嘴,竟然只能咧起嘴,干嚎了两声,连半分眼泪和声响也发不出。
“掌门,如论如何,弟子请求派出更多同门弟子下界支援!此事重大,由不得从长计议啊!”
“……好,弟子知道了。”
“众弟子听令,掌门已命我们速速回宗……如有弟子想回,便回!如有愿意坚守下来继续伏妖的弟子,就留下!”
“我知道此事凶险,大家又都是各宗精英,前途大好,想离开回去养伤也正常。我作为你们的大师姐,也绝不愿意你们这般冒险的!”
……
“随师妹,你是我们之中剑术最厉害的,若连我们也都全部……不要手下留情,你记住,这东西就和瘟疫一般,容不得你念同门之情!”
“随师妹,你听大师姐的,没事,人有六道轮回五界投胎,看开点。”
“我们既然宁愿违逆师门,早就想过了,修仙若无心怀天下之心,何苦来哉!”?
“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随师妹,其实我心悦于你!你在我心里比谢剑尊还帅!”
……
如此聒噪的一帮人,如今都不会再说话了。
这帮管无论相熟不相熟,管她叫随师妹的弟子已经不在了。
随之游用自己的铁剑挖着坑,剑钝了就捡起别的师兄师姐的剑,都钝了就用手。
或许有一天一夜,或许有两天两夜。
或许很久,又或许没多久。
一座又一座无名墓碑立起。
每一座,都插着一柄剑。
好像,该回去了。
要回去吗?
随之游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提着剑走向了镇魔锁妖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