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见,天道也看得见。”
“既已历如此多险,最后一劫为何却不过?”
慈悲的声音中满是叹息,仿佛真是天道、是神佛、是五界——在传话。
诵经声响起,木鱼被敲响,供奉的线香已经点燃。
何处的声音响起,尖而细长。
“剑仙阁阁主——拜我闻道真神。”
随之游不再走动,站在原地,眼睛微微闭上。
她一袭正红色宝照大花锦袍,身上是锦绣云肩,白而纤细的手指上宝石臂钏、祖母绿扳指、环链,腰间环佩叮当,挂着绸缎流苏香囊。身后仙侍不绝,两边伺候的侍女打着扇子,华丽的宝驾在她脚下。
如此衣香鬓影,华冠丽服,红飞翠舞。
高悬的巨大月亮散发着干净又神圣的光芒,在这一片红中瞩目至极,映照着如今通身气派的随之游。
烈火烹油,繁华着锦——这边是得道后么?
拜我闻道,何等张狂!
随之游睁开眼,陡然间唤出剑来,腾飞云中。
无数神仙宾客惊呼,议论声骤起来,却又听见那该死的不知何处来的风又发出了“呼呼”声,紧接着数千道冰冷的剑气陡然袭击而来。
“咔啦——”
银盘被哪个侍女打碎了么?
不——!
悬空的巨大月亮竟被千道剑影斩碎,如星子般的碎片淅淅沥沥落在,引起众多尖叫声。
数千万光影碎片中,一道黑发红衣的身影飞起,又在转瞬间消失,并不停留。
她穿梭于这精巧建筑中,踏于白鹤之上挥剑肆意出剑,诡异神速的剑影直直朝着众神袭击而去,又激起更高的叫声。他们或施法反击,或四散逃逸,亦或直接破口大骂,哪里还有半分神仙的样子。
数道法术从席中溅射而出,与随之游的剑影缠斗,顷刻间按下那剑影。
众宾客顺着法术源头看过去,却看不清到底是谁,只见阵阵金光,光芒逸散之处尽是玄妙佛法之慈悲。
剑影似乎还在挣扎,却已然失去了势头,奄奄一息被法术钳制住了。再望过去这始作俑者,却发现她早消失在了云边,飞过的白鹤唳声又起。
“叮铃——”
银铃声又起。
但这次,未曾有风,何故银铃响?
既无风,怎有幡动?
那剑仙阁周遭悬挂的仙幡为何在动?
红的幡动,白的幡动,黑的幡动——竟是一道身影,轻巧踩在阁上的灯笼上,然而脚步急促匆忙,仿佛夜行的刺客一般!
她再一转身,万千仙幡尽数自发碎裂朝着她涌动飘逸过来。似天女献舞,又似奇技淫巧,如活物般舞动。
“哧拉——!”
一剑寒光毕露,生生从万千绸缎中刺出!
“当啷——!”
那身影持剑砍向金光,如同砍在了磐钟上一般,留下震响。
一道裂痕从金光中浮现。
刹那间,剑光破碎,万千景象皆攸然消逝。
镇魔锁妖塔内,大妖颤颤而动,却并非惊恐,反而大笑。
随之游从起先那金光中而出,握着剑,表情平静,“这就是你的手段?”
“这是你的未来,只要放下杀孽。”金光又笑,“未曾想,你宁愿自毁前途?明明天道给你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何等糊涂!”
随之游拔出剑,“留个遗言吧,怪物一般都得有些名台词。”
大妖低吼了声,话音却带了几分怨憎,“我将成魔,本应登帝,五界皆知此事,若你斩我则五界气运大变,你不怕?”
它这话出来,随之游顿了下,嘴角扯了下,“就因为天道要维持这所谓的五界气运,牺牲这么多百姓,也在所不惜?就因为你要当魔尊,所以天界不管,修仙界不管,鸿蒙派也不管?”
她很少一口气问出这么多问题,问完后却突然也想大笑起来。
何等荒谬,这天道,这五界!
随之游又说:“难怪你笃定我大道将成啊,难怪啊!”
它见她这般神态言语,又道:“为何你非要违逆天道,你可知,你若非要斩我,五界内你必定难以飞升!明明你的未来你也看过不是吗?那不是幻想,那是我悟道后所见,我可以预见这一切的!如今魔界混乱,妖魔横行人间,我才应运而生统治魔界!”
“你这样斩了我,人间死伤绝对比现在还多!”
“修道之人,最忌因小失大。”
它话音顿了下,又说:“倘若你觉得这些太空,那你就不担心出了这妖塔之后会如何吗?”
一阵淡淡的光芒浮现在她眼前,一些凌乱的场景也从着光芒中被映照出来。
谢疾面上带血,白衣凌乱,御剑在云中飞行着。
它说:“你的师傅,已闻你进了妖塔,如今正在赶过来。”
随之游指尖一动,“他也知道,你不能杀吗?”
它道:“他不过是顺道而为,因为这样对你好,没有哪个师傅不想看见自己的弟子能成大道的,最起码,他比任何人都想你能顺大道,成神佛。”
画面一转,便是裴澹跪在青霄宗门口,雨落在他身上,但他背影挺直。
它又说:“你未来的丈夫,因闻此事,求青霄宗放他下凡。他知天道对你多加磨难,他唯恐你出事,也唯恐你中道崩殂。”
随之游叹了口气。
紧接着,鸿蒙派掌门们面色凝重地互相施法卜卦。
它说:“你坏了卦象,他们如今正在祈求卦象,因为事关五界气运。如今你若再逆天而行,杀了我,你恐怕再无容身之处。”
“即便你要放弃你的大道,不管这五界,但你想过你的师傅,你的丈夫,你的宗门吗?你的师傅本应飞升,但因担忧你的脾性遭磋磨而迟迟不肯突破。你的丈夫,未来即将继承青霄宗,以青霄剑法渡苍生苦厄。你的宗门,将越发壮大,培养出无数优秀修仙弟子去匡扶正义。而你自己,也本应以唯一剑仙之名飞升成第六界。为此,你的名字甚至不存五界中,是因天道亲自磨砺你,是因你本该属第六界,是因你不需被凡尘所困。”
它的话愈发激动昂扬,语气也狂热起来,身上的金光也愈发灿亮。
随之游仿佛真的因为它的话陷入了沉思,握着剑的手垂落,片刻后她突然说:“刚刚那场景是挺爽的,我顺应了之后,连天君都要拜我吗?”
它说:“是啊,你未来的宫殿剑仙阁,门生无数。”
随之游又说:“那你能预言一下,我有几个老婆吗?”
它又说:“有的,无数青年才俊都想见你用剑。”
它顿了下,仿佛有些害羞似的,“我也想见。”
“那我给你舞剑,怎么样?”随之游挥剑,笑了声,“就当完成你的遗愿。”
她挥剑而至,偏偏在这一刻,仿佛天地万物都停滞了一般。
随之游:“……”
服了,打个怪怎么这么多暂停键,单机游戏也不能瞎暂停吧?
一道声音又响起。
那声音说:“你为何如此执拗,为何偏要忤逆我?”
随之游问:“你这话说的,你就是天道?”
那声音沉默良久,又说:“我属意于你,所以这次我不惜给你多次机会劝你住手,你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随之游道:“你又能拿我怎么办?不让我飞升?”
那声音道:“口出狂言!那你且看着,几百年后你自会后悔!”
随之游笑了下,“那就让几百年后的我,来告诉你。”
她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黑眸恍惚一瞬。
随之游又说:“不后悔。”
那声音散去了,时间再次恢复流动,吹入妖塔内的风阵阵。
仿佛悲鸣,仿佛叹息。
她的剑凭空而出,无数剑影刺向面前的妖兽,骤然间被那金光吞噬。
随之游祭出通体青光的本命剑,却并不直接攻击,只是爱怜道:“几百年没见过,没想到再见,居然又是告别。”
这是她十九岁所得。
这是泉鸣剑,也是剑山里,最为耀眼的那一柄,名唤十三月——意为满月。
此剑如月,清寒如霜。
她比她的师傅谢疾,还要早百年拿到。
那时,随之游以为自己是终于战胜了自己被天道唱衰的命运,走了一回运。
没想到,却也正正在算计之内,何其可笑。
随之游握着剑,倾注全身灵力,一手结印,抬腿踢开剑鞘。
骤然间,万千剑影刹那间从天而降,打着旋儿落下,果然如万千月亮坠落一般。
如长河一般的光亮狠狠朝着那大妖袭击而去。
“轰隆——”
镇魔锁妖塔炸裂,碎石飞溅,那大妖,哦不,是未来的魔尊身形俱碎。
随之游两手捏决,口中经文不绝。
十三月剑歘然插在巨石之上,光芒大盛,尽数将所有逸散的妖气魔气源源不断吸收着。
一刻钟不到,那青色剑体已通体发黑,原本的光亮也黯淡下去——剑灵已陨。
“咔嚓——”
碎裂声响起,整柄剑也骤然断裂消散。
随之游喉间溢出一口黑血。
以本命剑净魔后,她便再无可能炼化任何一柄剑了。
当时她不在乎,现在她也不在乎。
即便这会儿也不过是归一真境所幻化出来的场景,那又如何,该做的,她依然会做。
天边阴云尽数散去,太阳的光芒仍然灼烈,照得她有些恍惚。
幻境尽数散去,冥冥之中,她居然仿佛又听见几百年前那道似乎是天道的声音。
“为何不顺道?”
闻道于剑,闻道于心。
若道入五界,则她宁入长梦。
第35章
随子游捏着仲长狸来到同窗府上时, 这同窗还在看书,黑发柔顺贴在脸颊上。
他见她来了,便淡淡笑了声, “子游找我,定是有事吧?”
“你我皆为同窗, 又同来京城赶考, 我走动下倒是惹人嫌了。”
随子游打开折扇, 挡着脸笑道:“是我高估你我情谊了。”
“绝无此事。”那同窗也笑了起来,说:“子游在我们一众人中惯是出尘清高,若有所求我还巴不得呢。”
仲长狸被她塞在怀里,嗅着她身上浓郁的皂角香味,颇有些晕晕乎乎。
并非觉得难闻,只是,让他总有几分想要沉浸着再嗅嗅。
似乎感觉到他在乱动, 一道温柔的力道轻轻拍了拍胸口的他——是随子游在用折扇轻拍他。
仲长狸越发觉得按捺不住,悄然间调动神识, 看向了周遭的环境。
果然如她所言, 这同窗倒是很阔绰, 这暂居的宅子竟也雕梁画栋, 墙上字画均是些名家所作。说来也奇怪, 仲长狸本也只是个山野猫妖,却仿佛天生便懂这些名贵珍品般, 扫一眼就能估量出价值。
他又探了探面前的同窗, 却见他唇红齿白,儒雅随和, 倒也通身气派。这容貌在人间尚且能说俊俏, 但别说跟他比, 跟他见过的那些猫妖比都却只是一般货色。
仲长狸的爪子从肉垫里伸出来,轻轻勾住她内里的衣服,勾出几条麻线来。
哼,她肯定没见过什么才叫俊俏郎君。
随子游虽然注意到怀中这狸奴的动静,却并未在意,只是笑起来,折扇轻拍手心:“好好好,有时清这句话我便开门见山了。”
崔也摇头,道:“子游直说罢。”
随子游从怀中小心掏出了猫儿,摸了摸小猫脑袋,道:“这有一狸奴进了我家院子,如此赛雪毛发,唯恐在我那陋室多待片刻都糟蹋了。我实在爱怜,不忍它在外餐风露宿,但偏生我囊中情况——时清想必也清楚,唉。思来想去,总归想找个熟悉信任的人托付。”
她话音顿了顿,看着崔也。
崔也清了清嗓子,仿佛不好意思了似的,转而看猫。见这猫儿通体雪白,甚是可爱后,他便了然,“果然漂亮,难怪你这般怜惜。”
随子游又是长叹一口气,“若是时清不愿意,我便再寻望陵问问罢。”
“子游是觉得我崔家倒养不起一只狸奴?”
崔也蹙了下眉头,一时间竟有些怄气似的。
随子游见他如此,一点也不恼不急,无奈笑道:“时清误会了,不过是我舍不得这小狸奴,怕是忍不住多来叨扰你读书,细想又觉得或许望陵更合适些罢。”
崔也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朗声道:“子游何须跟我这般客气,想来便来罢。至于望陵,他倒是跳脱得很,自己都照顾不好。”
随子游两手握着折扇作揖,广袖宽袍随风而动,衬出她清瘦的身子,“那就谢过时清君了。”
崔也走过去,扶起她,“莫要折杀——”
他话音未落,却见攀着随子游的猫儿仿佛恼火一般用尾巴狠狠扫了下他的手。
崔也登时心生好笑,道:“你这狸奴倒是很烦我的样子,怕是舍不得你。”
随子游摸了摸又顺着猫头摸向下巴,笑道:“真的吗?这么舍不得我呀?”
“既然如此,子游便多来叨扰我罢,就当为了这狸奴。”
崔也顿了下,又问:“它可有名讳?”
随子游道:“狸奴需要什么名讳,光这两字便足矣。”
“子游惯是不拘泥的。”
崔也道。
仲长狸听着他们说着这些话,尾巴一甩一甩的,总感觉有些后悔顺着这随子游的意了。她生活拮据,但他也不是没办法帮她,不过见她这般精怪,便想着掺合一脚找些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