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肉肥瘦相间,汁水在口腔中四处兜转,晋琅咀嚼着,一言不发。
夜里小厮收拾好了床榻,回头看见自家少爷仍穿着大红罗袍,站在窗边远目遥望,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小厮凑过去顺着晋琅视线看了一圈,除了皎洁明月和院中一颗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树,什么也瞧不着。
他自知是个俗人,欣赏不来少爷的心境,便也不多想了。
“少爷,我给您更衣。”
晋琅点了点头。
书童小厮手脚麻利,帮着宽衣解带,捧下那顶乌纱置在长桌上,露出了几分疑惑。
“少爷,您怎么魂不守舍的?明明中了状元是件高兴事,从游街回来的路上开始您就总拉着脸,也不爱笑,您是不希望中状元吗?”
不高兴吗?
晋琅心想,他应该是高兴的。寒窗苦读,金榜题名,这是人生一大喜事。他虽然脑子里清楚这件事,却没办法代入到这个感情中来。他像是个…旁观者,灵魂始终游离在外,无悲无喜。
可他见到父母和祖母的那一瞬,心里确实高兴了一下,虽然只是短暂的。
皎皎明月高挂,海棠树下淌着月色疏影,好像水纹一般,在晋琅心口晃荡。
缺了些什么。
他心想。
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深入骨髓。
他却又想不起来。
“少爷,水放好了。”小厮又一次,打断了晋琅回忆的思绪,后者浅叹了一声,挥手示意小厮离开,这才宽衣解带,泡入木桶。
当他双足触碰到桶中温热的洗澡水时,晋琅顿了一下。
他心里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焦渴之意,仿佛身体快干枯似的,晋琅扶着水桶壁缓缓坐下,任由水线漫过胸膛,也没能得到缓解。
好渴啊。
晋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忽然觉得陌生,好像不该是这种触感。
它应该会有些凉,有点硬,表面光滑。还有些附属的裙边,柔软的像缎带一样。
而且会在水中感受自由,浑身通透。
不该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人足。
可晋琅又想不起别的,这股不受控的感觉让他十分的焦躁。他黑发侧垂,大半浸在水中,涣漫的雾气给少年绵密的羽睫坠上两颗细小的明珠,随着晋琅抵靠在木桶边侧的动作而抖落。
但很快又重新凝上了新的漂亮新珠。
意识又开始恍惚,晋琅脑子里仿佛有谁的声音在轻声呼唤,唤他的名字,唤他醒来,唤他莫要沉浸在梦里。
等他顺着这个声音睁开眼,只看见一脸着急的小厮在他塌前,捧着御赐的朝服说道:“少爷,别睡了,醒一醒。圣上身边的大公公来了。”
晋琅睡得正香呢,被人吵醒难免心有不悦。他抬手,哗啦一声水起,久泡在池中的手微微发白,都已经起褶子了。
小厮给他取来毛巾,慌乱一通整理后,晋琅才换好衣裳,前去正厅。
传旨意的公公已经喝了两盏上品龙井了,幸亏晋父礼数周到,金币厚实,否则公公恐怕连第二盏茶都喝不下去。
晋琅姗姗来迟,向额头上叠了三层褶子的公公拘礼:“让公公久等了。”
“无妨。”公公腰包鼓鼓,现下心情正好。他不疾不徐站起身,捏着官家侍奴特有的尖锐嗓音,“深夜叨扰,奴才也是奉旨行事。圣上有旨,请今科状元郎晋琅,进宫面圣。”
如此深夜,叫他进宫做什么?不仅是晋琅,晋父晋母也满心的疑惑,从前也没见的圣上为哪位状元开此先例的。
看出几位心有疑虑,公公扶了扶袖口,笑道:“圣上啊,很喜欢状元郎,自想是传进宫多聊上几句,晋老爷不必担心。”而后,又忽然转了面色,“这等殊荣,寻常人求都求不来,当不是晋老爷看不上吧?”
“怎么会,公公说这话可就折煞老臣了。”
“想来状元郎也准备好了,咱…这就进宫吧?”
圣上的旨意,他也不得不从。晋琅随着公公刚迈出家门,晋母在身后匆匆追来,喊了句:“且慢!”
她手里拿着件浅蓝色的缎披风,母亲自然知道晋琅喜欢金色,不过进宫面圣,不宜太过张扬。她小心翼翼给自己的宝贝儿子披上披风,系带时忍不住小声叮嘱:“夜里凉。”
晋琅握着母亲的手背,感受到女人手背冰凉,他垂下眸轻声道:“母亲,别等我,早些歇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名字——诶嘿!马上就要揭晓了!
八要着急!贴贴!
救命!!我好短!!我明天努力多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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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晋琅
宫门气势巍峨, 城壁耸高,天空都被切割成四方形。晋琅跟随公公随行,从正门入,却不是往正殿走, 而是一路弯弯绕, 迈进了后宫。
晋琅从前也没听说过皇帝会在后宫召见大臣, 更没听过哪一期的状元郎有此殊荣。事出反常必有妖, 晋琅心里清楚,却也没法逃。
一家百十口人, 身家性命都拴在他身上,他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
公公与内侍汇合, 提着灯盏将晋琅引到一处临水的幽宫凉亭。
他没有抬头,借着眼角余光大致瞧见湖中凉亭里两人的身影。一位坐在石凳旁,身着龙纹闲衣,另一位白衣飘飘, 鬓发灰白。
晋琅知道规矩, 没敢抬头瞧清楚。
公公将他领到湖上折桥, 老腰弯了下去。同与晋父说话的语调不同, 明显多了几分谄媚, 他弯下腰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陛下,老奴已将状元郎晋琅带到。”
随后,晋琅准备规规矩矩行个礼,就听皇帝沙哑苍老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状元郎不必多礼。”摆了摆手,老皇帝示意其他老仆,“都退下吧。”
“来, 你到这儿。”
晋琅依言站到皇帝跟前儿。没有皇帝命令, 按规矩, 他是不能抬头直视皇帝容颜的,故而也只是用余光大致扫了一下眼前这位皇帝。
皇帝似乎年岁大了,说话气息虚浮,“仙师来看看,这位状元郎如何?”
晋琅知道这句话是对身旁那位头发花白的仙者说的,虽然他不明白什么意思,还是下意识绷直了背,任由他人审视。
一道如有实质的,凌厉的目光劈到了晋琅身上。他能感觉从足部开始就十分不自在,那视线上移,被尊为仙者的花白老者围着晋琅转了一圈,又伸出手,握住晋琅腕部。
晋琅面上倒是冷静。
那老者不知道究竟要看什么,粗糙的拇指按在他手腕的脉络上,微微用力,纤细白皙的手指便无意识地抽了抽,一股针扎般的刺痛从脉络处发散。
直到老者放开,晋琅手腕垂了下去,被宽大的袖袍遮掩,他才微微攥紧拳头,缓解疼痛。
老者眯着眼抚了一下花白的长须,又摇头又晃脑,故作玄虚。
好一阵儿才开口:“状元郎是杂灵根,哦,也就是三种属性以上的灵根,这样的灵根不适于修仙。但状元郎资质好,气运足,是个非常好的苗子。”
老皇帝听着一句,声音里明显染上了笑意,他说道:“你叫…晋…”
“回陛下,晋琅。”
“哦,我记得,是四品侍郎晋源广的独生子。”老皇帝给自己斟了杯茶,像是唠家常似的絮絮叨叨,“你父亲在朝为官多年,为人老实本分,朕都瞧在眼里。没想到儿子倒是有才,才十几岁就中了状元。”
“你今年多大了?可有了家室?”
“回陛下,晋琅年十五,尚未结亲。”
晋琅也不明白怎么每个人都喜欢问这类问题,不是年龄就是婚事,仿佛知道了这些信息能快速拉进距离似的。
老皇帝跟他客套,客套了一阵后终于转了话头,问起他:“朕问你,若有朝一日给你个机会,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却要以皮囊,身肉作为交换,你可愿意?”
晋琅觉着奇怪,却又不得不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轻易损伤,便是不孝,晋琅自然不愿。”
好像不太满意这个答案,老皇帝沉默了一阵,才开口继续说话,但这会儿语气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和善了。
他道:“那么状元郎认为,忠孝二字,应是忠为重,还是孝为重。”
晋琅听这语气,知道自己若是答不对,皇帝必然会生气。但圣意难测,晋琅也不知道该如何答,权衡一二后,他决定依凭本心。
“忠孝二字,断不可分割。不忠者未必不孝,不孝者必难忠。”
老皇帝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晋琅这个答案他满不满意,倒是少年郎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深感如履薄冰之危。
伴君如伴虎,真不是开玩笑的。
“若朕要你为朕办一件事,这件事却有悖你心中的孝义,你又当如何抉择?”
晋琅满目疑惑,他还是强压着心思,保持冷静,拱手垂眸:“晋琅不知其意,还请陛下明示。”
“朕老了,一身的病,膝下子嗣微薄,江山后继无人,朕始终不放心。”
所以呢?晋琅更疑惑了,总不能皇帝要把皇位传给他吧?
晋琅心里咯噔一下,背脊密密麻麻爬上了一层凉意。果不其然,老皇帝接下来说的话应证了他不详的猜想。
老皇帝显然没有这个想法,他轻轻叹了一口,说道:“所幸得仙师指点,只需要从状元郎身上借一些东西,即可助朕恢复盛时。”
“你若自愿,你们晋家这一百余口人,还有一生的荣华富贵,朕都能保全。”
晋琅听得明白皇帝言外之意,若他不愿,晋家满门不保。
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寒窗苦读,努力考取状元,站在众人仰首瞻仰的位置,竟遇到这么一件荒唐事。
他应当惊慌,他确实惊慌,只是晋琅莫名地觉得这种慌乱的情绪被剥离在他本心之外,他现下只在旁观着自己的惶然失措。
少年晋琅向后退了半步,不小心抬头望向老皇帝,登时被那张狰狞的面容吓得说不出话来。
老皇帝脸色发青,脸上遍布暗褐色的斑纹,全身皮肤皱叠在一块儿,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
他像一个死人,骨瘦如柴,形如枯槁,两只眼睛凸起,像是凸眼青蛙似的,瞳孔灰白,没有焦距。老皇帝的嘴巴也毫无血色,往内皱缩,一口坑坑洼洼的黄牙显露。
晋琅吓坏了,他从没想过万人之上的皇帝会是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侧过头,正好同一旁仙风道骨的花白修士对上眼。
少年没见过修仙的修者,但眼前这个…让人看着心慌,根本就和仙风道骨四个字背道而驰。
修士老者是一身白衣,但眉目不善,眼中透着令人作呕的邪气。晋琅瞧见他就觉得心慌,情不自禁想后退,但身体却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
仿若一根无形的绳子困绕着他,从头到脚,将他定在原地。
修士捋了捋脸上灰白的胡子,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他弯下腰在老皇帝身边低声说了两句,晋琅听不清。就见老皇帝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再看向晋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说:“状元郎看起来,是以孝为先,不愿向朕尽忠啊。”
少年不知人心险,身体微微发抖。他想逃,自然想逃,但又想起老皇帝先前所说,晋家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他身上。
晋琅并不宽厚的肩背被迫扛上了他几乎无法承受的厚重,他低下头,压着息叹出口气。
呼吸都沾惹颤意。
他冷静思考,怀抱着一丝丝渺茫的希望,希望老皇帝从他身上借的东西,是他可以承受的。
可怜少年勉强撑出一个苍白的笑:“陛下言重了,为社稷,为江山,晋琅…在所不辞。”
老皇帝很满意晋琅的回答,在前者示意下,他带着好不容易恢复行动能力的晋琅离开了凉亭。
接下来会被带去哪儿,晋琅不知道,他恍然间回神,身上的朝服被已经被扒干净了,侧过头,朝服就在几尺的地板上散乱地堆着。
他还没来得及想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腹部一痛!
剜心刺骨!
晋琅疼得几乎要喊出来,他剧烈的挣扎着,才发现手脚四肢被冷冰冰的铁链拴着,而那位仙风道骨的修士,此刻手中握着一把薄长的短匕,匕身上有一片薄入蝉翼的血肉。
是刚从他身上割下来的。
他忘记了自己挨了多少刀,有没有流泪,哀嚎是否透过沉重的宫门,传到廊外,被路过的宫人听见。
他只记得在无数次昏死过去,又活生生被疼醒的间隙中,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哭声,还有父亲跪在正殿老泪纵横同陛下说话,还有头发花白的祖母,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全凭着汤药吊命。
疼。
刀刃在身上游走,不疾不徐,割下他的血肉,平整的铺在案桌上。
他变得面目全非,却被老者用丹药,吊着一口气,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成。
非人非鬼。
他听见老者发出桀桀桀的邪佞笑声,视线被鲜血浸染,依旧能看清老者在割下他的血肉时,喉头滚动的馋意。
好像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才克制住食肉的欲望,老者将血肉丢进一旁的炼丹炉里,潜心炼药。
他好痛…
真的好痛…
痛到连出声哀嚎,连奋起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不久前他尚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被削皮割肉,面目全非的怪物。
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晋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