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一咬牙,对叶子鸣道:“叶子师兄,自从昆仑十八年前出事之后,你就到沧海一境来了,中间也不曾回去过。现在天下这么乱,你还是去看看吧。”
叶子鸣沉默不语。
宋扬抓着他的袖子,沉声道:“叶子师兄,我当初不懂事,最后留下
一筐子遗憾。来不及和家人好好说两句话,他们就……呸呸呸,昆仑地处偏远,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哪怕只看一眼呢,也安心了不是么?”
鹿时清也点头道:“不错,虽相隔数万里,御剑到昆仑也不过两日的工夫,早去早回。”
叶子鸣默然片刻,终于开了口。“既如此,请师辈恕弟子不肖,待回昆仑看过之后,即刻回还。”然后对宋扬道,“你且留在师辈身边,我自己去。”
宋扬立时瞪大眼,“不行!早就说好的!既然我拿你当自家人,就要路上给你作伴,而且……你也答应了要我去你家看看。”
他头还晕着,一着急额角生疼,本能地用手去按。叶子鸣皱眉,看似不悦,却是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好,一起去。”
宋扬用力点头,笑逐颜开。
鹿时清感到欣慰。这些年,这两个几乎无依无靠的孩子,竟是从打打闹闹到相互扶持。
顾星逢取出两枚隐形符,分给他二人。“这是幽冥界之物,其余各界少有,佩在身上,可隐匿行踪。”
二人道了谢,宋扬犹犹豫豫,似是还有话要说。
裴戾皱眉:“啰嗦,有话快说。”
宋扬挠挠头,对鹿时清道:“我本来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可你现在是我太师祖了,我张不开嘴。”
鹿时清笑:“我虽是你太师祖,但不妨碍我帮你忙。”
顾星逢也道:“你说便是。”
宋扬于是道:“三日后,是我祭奠家人的日子。往日我都会回宋宅,但今年不同,我要去昆仑拜祭叶子师兄的家人。我想,我哥哥姐姐们会体谅的。但灵哥是个老酒鬼,喝不到神仙醉是要发疯的,所以……”
鹿时清明白了,点头道:“这不难,我去会买些神仙醉,送到宋宅帮你祭奠。”
宋扬这下放心了,再三道谢,与叶子鸣跪在地上,冲三位师辈叩拜作别。
日月同生柱的顶端,擎着一轮巨大的日头,明亮刺眼。往日每到这个时辰,远方海面便会有渔船驶过,各色歌谣及吆喝声便随风吹入沧海一境。当年宋扬初来乍到时,还在后山挥手应和,引得旁人白眼。
而今天下大乱,海上毫无人烟,他二人于纷飞花雨中离开,分外萧索。
鹿时清道:“待他二人回来时,愿沧海一境内忧外患,一应全无。”
顾星逢也点头:“尽力而为。”
裴戾忽然觉得,什么都不用再说了。鹿时清和顾星逢方方面面,全为沧海一境考虑,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言行做派,分明早就将沧海一境当成自己家。
他若刻意表明立场,反而显得更生分。
一炷香后,天镜峰偏殿。
门前弟子一动不动,全被咒术定住身形与神识,形如木头。大门敞开,沈骁身上的绳索尽除,手腕上还剩下一枚缚灵环。
他脸色略显苍白,拜礼却一丝不苟:“多谢师辈相救。”
裴戾望着空空如也的另一扇门,拧眉:“这么说,姚师侄如今在常松涛手上?”
他三个悄然前来营救,却不料只见着沈骁。据沈骁所言,姚捧珠于半个时辰前,被司马纪解去,不知作何。
顾星逢敏锐地对上一个细节:“半个时辰前,万妖王重伤常松涛。”
鹿时清则是疑惑:“常松涛受伤,应该找她父亲姚一成医治才对,她又不甚懂得丹炉岐黄之术……何况来请的是司马纪,不一定与常松涛有关。”
正说话间,忽然听见多个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有一人在急急忙忙地讲着什么。
仔细听,原来是姚一成的
声音,“求师尊了,弟子只有珠儿这一个女儿!她到底去了何处,是生是死,请师尊请弟子一个准信儿吧。”
外面静了静,丁海晏道:“对方答应我,绝不伤及珠儿性命,你且放心。”
姚一成却根本不放心,一叠声地哀求。丁海晏再无言语,加快脚步。眼见着离门口越来越近,顾星逢将自己仅剩的一枚隐形符,递给鹿时清。鹿时清轻轻推开,“不了,事到如今,我该和师兄摊开来说。”
很快,丁海晏便发现了门口的端倪,呼弟子不应,慌忙进门一看,正和屋里的众人撞个正着。
“……青崖?”丁海晏的震惊之状,全在鹿时清意料之中。
相比之下,鹿时清格外平静,拱手道:“师兄,别来无恙。”
在这些熟识的同门面前,丁海晏头一遭露出惊惶的表情。待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觉后退了三两步,嘴硬道:“青崖,你果然死而复生了……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必再为你偿命,你还有什么事?”
竟是毫无愧意。
顾星逢面上一冷,直接上前,掐住了丁海晏的脖子。
姚一成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恒明,他可是你长辈!”
顾星逢一字一句,“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长辈又如何?”
“说得好,恒明。”丁海晏强作镇定,额上却冒了汗。“你若要为青崖报仇也可。你把常松涛杀了,我随你处置。”
裴戾挑眉:“凭什么?师尊找你报仇,你还讨价还价?”
丁海晏瞧见裴戾,顿时来了底气,冷笑着看向鹿时清,“青崖,我不过是说了两句谎罢了。怀虚却是实打实的把你杀了,你不找他算账,却先来拿我问罪?”
这是一笔糊涂账。
裴戾被丁海晏利用,杀鹿时清报仇,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他和鹿时清一样,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一则裴戾的确有可怜之处,二则鹿时清本就不是穷追猛打的人,也就含糊揭过了。
丁海晏的确也只是三言两语搬弄是非。可若他一早不这么做,天镜峰这三代人的命运,也不会如此坎坷。
丁海晏罪不至死,却终究有罪。
鹿时清道:“常松涛自然要除,但与师兄无关。还请师兄将掌门之位交还天镜峰,从此……师兄不再是沧海一境的人。”
语气清清淡淡,没有一个重音,却让虚空中陷入一阵静默。
姚一成怔怔道:“青崖师叔,你要将师尊逐出师门?”
丁海晏蓦然爆出一阵大笑,从顾星逢的挟制下抬起下巴:“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你是我师弟!就算把我杀了,你也没资格赶我走!”
鹿时清道:“师兄,你歪曲同门在先,纵容外人祸乱沧海一境在后。况且溯光剑不在你手中,这掌门之位不正不顺。”
三年前那个雨夜,顾星逢临行前,将溯光剑投向荣枯泉边的巨石,剑身尽数没入石壁中。丁海晏不是不想拔出来,可溯光剑认主,顾星逢走后,无人拔得出。
姚一成曾经和他出主意,把那块巨石砸碎,就能取剑。但碍于吃相难看,丁海晏丢不起那个脸,就此作罢。
至今这把剑还在后山插着。
对此,丁海晏无言以对。
鹿时清继续道:“若师尊尚在,得知师兄如今的言行,必定会失望透顶。我驱逐师兄,也是为了师尊的颜面。”
裴戾附和:“不错,逸天君门下出了个吃里扒外的内奸叛徒,该惹来世间多少耻笑?”
丁海晏额上爆出青筋,也不知何来的勇气,竟一掌向顾星逢打去。
“星
星小心!”鹿时清知道,丁海晏伤不了顾星逢。但他还是本能地扑过去,在丁海晏接触顾星逢之前,先一掌挥向丁海晏。
掌风又快又准,虽然他没有使出几分力气,可丁海晏根骨曾经受损,哪里敌得过大乘期高手的一掌。
丁海晏登时飞出去,撞在门框上,口吐鲜血。
“师兄,对不住了。”鹿时清面露愧意,紧接着又补充道:“你可以打我一掌还回来,但你伤星星,绝对不行。”
顾星逢感到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那手心全是汗。他反手握住,轻声安慰:“我没事。”
姚一成难得地没凑上去搀扶。丁海晏挣扎起身,冷冷盯着鹿时清,眼神像是刀子,“青崖……你当真是不错!你为了师尊颜面?天大的笑话!二十多年前,你和裴怀虚作出那等丑事,早就丢尽了师尊的人!如今又和你的徒孙勾勾搭搭,倒反过来质问我?”
鹿时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却依然没有放开顾星逢的手。“师兄,我如今的确和星星合籍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惊不小。
姚一成更是目瞪口呆,看看裴戾,再看看鹿时清,“师叔,你不是和裴师兄……怎么又和恒明……”
丁海晏讥讽道:“抱璞,你还道他青崖是好人。且不说他雌伏于人,颜面尽失。仅这朝三暮四一条,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裴怀虚你还跟在他后面,甘愿绿云压顶?”
他本是为了抢白鹿时清,谁料竟说得裴戾一脸难堪。裴戾不敢去看鹿时清的表情,忙道:“还不是因为我当时听信你的话……我威胁师尊跟我合籍,就是为了丢他的脸,那全是假的,我和师尊有名无实,全不作数。”
这话说得格外艰难,裴戾知道,从此以后,他在鹿时清生平中,将彻彻底底的失去位置。人们再编排鹿时清的风花雪月,主角只有顾星逢,与他裴戾再无瓜葛。
姚一成恍然:“原来如此,那就不能算是朝三暮四了,师叔与恒明是从一而终的。”
裴戾忍痛点头。
鹿时清如释重负,却对裴戾没有谢意。因为,这本就是他应得的清白。
丁海晏却固执道:“我不信,若你青崖没有把柄,又怎会被裴怀虚威胁?还不是你自己不干净!”
“那是因为……”鹿时清急急说到一半,忽然犹豫起来。
丁海晏冷笑:“怎么,羞于启齿?”
鹿时清喃喃道:“红尘界生死存亡,我想,师尊会理解的。”
丁海晏拧眉:“你的丑事,又与师尊有什么相干?”
鹿时清望着他,缓缓道:“师尊没有飞升,而是四处云游了。后山那眼荣枯泉,是他留下的秘密……我日日坚守,不让任何人知道。而怀虚拿来要挟我的,也是这个。”
这件事,鹿时清只和顾星逢提起过。因而此刻说出去,除顾星逢之外,其他人都震惊无比。
姚一成嘴快,立马质疑:“不可能啊,修士飞升后,都会留下羽化之痕。逸天君若只是云游,他的羽化之痕从而来?更何况以逸天君的修为,飞升不是难事,又为何要撒这样的谎?”
鹿时清摇头:“原因不明,但这就是事实。”
丁海晏捂着胸口站直,死死盯着鹿时清:“你……为何要说出来?”
“因为荣枯泉的秘密不复存在,此间又没有别人。”鹿时清微微一叹,“且师兄执意相逼,我只能如实作答。”
“那也不行!”丁海晏竟是咆哮起来,“鹿时清,你不过是师尊在路旁捡来的!凭什么师尊如此待你!非但将掌门给你做,就连这些秘密也都留给你一人!”
顾星逢一旁审视,只见丁海晏脸上并无惊讶,全是愤怒,便冷静地指出:“你早已知道了逸天君没有飞升。”
丁海晏脸上一顿,“我……”
顾星逢徐徐道:“逸天君的羽化之痕一直由你保存,常松涛翻遍天镜峰内外,唯独没有提起此物。”
裴戾在一旁思索道:“常松涛是长生界的人,他肯定知道羽化之痕的真假。”
羽化之痕,是修士飞升前,留在红尘界的唯一凭证。修士肉身进入长生界,而衣物上沾染的烟尘污垢则留在红尘界,称为羽化之痕。修士清心寡欲,不沾俗世,羽化之痕也是浅淡一片,如浮尘一般。
后人以此为凭,留下作为念想。
丁海晏对逸天君忠心不二,自然要一早抢占。
鹿时清明白了:“常松涛就是拿这一点要挟你的,对不对师兄?”
姚一成立时看向丁海晏,“所以师尊为了顾全师祖逸天君的名声,不惜让沧海一境落入外人之手,就算弟子们有性命之忧,也都不在乎?珠儿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啊!”
丁海晏气得咳出一口血,怒道:“他们答应过我,不会害珠儿性命!”
姚一成急切起来:“对方是常松涛吧!他的话不可信啊师尊!况且不伤害珠儿性命,伤害她一根头发丝儿,我心里也疼啊!
鹿时清上前一步:“师兄,不要再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丁海晏眯起眼睛,额上经络依然明显,他居然瞬间收敛怒意,整顿表情,平静地看着鹿时清,“鹿时清欺兄夺位,污蔑师尊逸天君。我丁海晏寡不敌众,只得暂退。”
鹿时清怔住了:“师兄,你在说什么?”
“别叫我师兄。”丁海晏逐字逐句地说,“逸天君飞升成仙,万古流芳,你却屡次坏他名声。我丁海晏作为逸天君首徒,和鹿时清从此一刀两断,势不两立。”
第118章 一诺许曾经
此言铿锵有力, 在整个偏殿中回荡。
鹿时清费解:“师兄,为什么?”
丁海晏只是面无表情地反问他:“鹿时清, 你杀不杀我?”
鹿时清道:“不杀。”
宛如背书,毫不犹豫。
丁海晏冷笑一声,唤沈骁。沈骁略一迟疑,上前冲他施礼:“丁太师伯祖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