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了。”胭脂鬼摊手,“万妖王说,既然圣主一心想着他的同族余孽,那就来这里等死好了。”
鹿时清更不明白了:“等死?”
胭脂鬼道:“对啊,圣主本就受了重伤,万妖王非但没有救治,反而将他……”
“够了!”圣主暴喝出声,脸颊泛起一抹病态且妖冶的红。
胭脂鬼忽然佝偻起身体,靠在回廊栏杆上不住颤抖,哀声求饶:“好痛……求圣主停下,属下再不敢乱说了!”
她满面痛楚,天灵处光华闪烁——这是圣主在她身上所留,雪妖一族的咒术。
顾星逢一手持盾,另一只手将灵力聚成剑状,指向圣主,“你究竟在筹谋什么?”
剑锋距离圣主的心房仅有一寸。
圣主闭了闭眼,“事关我雪妖一族,可否借一步说话?”
鹿时清立时明白:“需要我回避?”
圣主点头。
顾星逢一语不发,不为所动。
圣主道:“我是雪妖一族的叛徒,当年害死所有同族,你恨我也是应该……但你,难道不想报仇?”
“我此生大愿,便是用你和万妖王的性命,祭拜族人。”顾星逢冷声道。
圣主
惨淡一笑:“果然……”
趁着同族二人剑拔弩张,鹿时清偷眼观察胭脂鬼。如今胭脂鬼身上有圣主的咒术,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她站在一旁,除了眨眼之外,表情一直维持着方才的惶恐与惊慌。
鹿时清看不出什么,更不知顾星逢是否能看出。
再看一向冷静的顾星逢,此刻竟是无法控制心绪,手上剑锋循序渐进,又近了半寸。
鹿时清身为弃婴,从小没有亲人,本对世间情感知之甚少。但白霄仙去之时,他尚且难以割舍。萍水相逢的宋家老小惨死,他更是久久无法释怀。
自不必说顾星逢全族被屠戮殆尽,又是何等的锥心刺骨。
但圣主的行径实在古怪,况且万妖王尚在红尘界,若此时顾星逢冲动把他杀了,万妖王岂能善罢甘休?
那时打草惊蛇,顾星逢非但报不了仇,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星星。”鹿时清轻轻唤了一声。
顾星逢向后微微侧目,杀气稍敛。
鹿时清劝道:“你冷静,听完他的话再动手,也不迟啊。”
顾星逢神色松动,正待说什么。圣主忽然一咬牙,对顾星逢说道:“你以为,只有你想报仇?”
顾星逢微微眯眼,“何意?”
圣主蓦然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平息。胭脂鬼慌忙递上绢布,他接过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盯着顾星逢:“我被族人厌弃,无家可归是因了谁?我堂堂男身,受制于人,又是因了谁?你以为我不恨他?”
顾星逢一字一句:“那为何,你于雪妖一族的尸山血海中,对他道谢?”
“那是因为……”圣主说到一半,迟迟不再往下讲。
鹿时清只当他顾忌自己是外人,不肯说,便拍了拍顾星逢的手臂,“我去海边走走,星星,不要冲动。”
顾星逢嘴唇微张,似是有话要说,鹿时清以为他是不放心,于是笑道:“我随身带着隐形符,不会被人发现。”
顾星逢眼神闪烁,最终还是点了头。
待目送鹿时清翩然离开暖月台,顾星逢看向圣主:“你说。”
“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捕你父亲阿凝。”圣主说到此处,察觉顾星逢脸上冷意更甚,紧接着道,“我是被迫如此……万妖王疑心甚重,容不得威胁留存。只能以追捕为名寻找,捉到活的重赏,才有希望收到成效。”
胭脂鬼不知此话是真是假,只好静站一边,不敢擅动,怕给顾星逢传去错误讯号。
顾星逢不会轻易相信圣主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何要谢他?”
“我……”圣主面色愈发苍白,身体也开始控制不住地摇晃,眼神却格外决绝,“你若不信我……此刻杀了我便是……”
一语未毕,竟是向一旁倒去。
胭脂鬼连忙扶住圣主,但见他双眼紧闭,血迹从嘴角蜿蜒而下,竟是气息奄奄。
此时她也没了主意,只得据实告诉顾星逢,“万妖王拿你威胁圣主,若帮你夺回沧海一境,便不管圣主身上的伤。若留你性命,圣主便要委身于他……方才那些个时辰,他们一直都在房中……你懂的吧?”
胭脂鬼没有说的太露骨,但顾星逢已经明白了。
他望着气若游丝的圣主,内心疑云浓重。
雪妖一族本性纯善,却天生孤傲。圣主方才所言句句恳切,且于情于理都解释的通。
任何人被害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都会对始作俑者恨入骨髓。更何况,那还是曾为天之骄子的雪妖的圣主?
只是,他为何总不肯解释,向万妖王道谢的原因?
胭脂鬼摸不清情形,也不敢轻易和顾星逢搭话,只无奈道:“你看,该如何是好?”
顾星逢看了一眼暖月台边缘处的一排客房,“你且带他去那处歇着。”
“那你呢?”
顾星逢没有回答,足尖一点,直接飞到水榭之上,于平台中央盘膝端坐。随后一道淡淡的光华布下,将水榭四周围得密不透风。
胭脂鬼轻咬下唇,小心翼翼拖起圣主,往房舍而去。
当上西山王之后,她便归顺于九溪王麾下,从此幽冥界成了九溪王的天下。九溪王对她的服帖也甚是满意,如另外两位幽冥王一般,她也得以跟随九溪王左右。
昨日听闻万妖王进入红尘界,作为约定俗成的盟友,九溪王即刻动身。胭脂鬼自然也跟了来,哪成想才到红尘界的第一日,便亲眼目睹万妖王将衣衫不整、身受重伤的圣主驱赶出营。
作为圣主的“属下”,她自告奋勇跑来照料,没成想圣主要来的地方,恰好便是沧海一境。
她的目的是搭上万妖王这个后盾,成为幽冥界的王,九溪王和圣主便是她这一路上的绊脚石。然而此刻,她的盟友顾星逢,却有和圣主冰释前嫌的征兆。胭脂鬼心情复杂,她目标明确,绝对不会因为顾星逢的面子,改变原有的计划。
难道……要和顾星逢为敌了么?
鹿时清来到东海边,才知道裴戾也在这里。
但也不意外,此处乃是当年他被“抛尸”的所在,是顾星逢和他“赠灵”的地方,记忆尤深。
而对于裴戾而言,也是意义重大。
裴戾正蹲在礁石上,触摸着被海浪冲刷得平滑的边缘。鹿时清记得,当年他的胸口恰好抵在那礁石上,血液沿着边缘往海中流淌。
感知到有灵力靠近,裴戾抬头一看,顿时起身,“师尊怎么来了?顾星逢呢?”
鹿时清从礁石上移开目光,“他有事情要处理,我随便走走,不打扰他。”
裴戾皱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的道侣还重要?”
鹿时清觉得这话不合适,摇头道:“怀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就算结为道侣,也是为了彼此更好的相处,而不是束缚对方。”
裴戾寂然。
海浪一声一声,此起彼伏。这是鹿时清往日留守沧海一境时,到过最远的地方——唯有一次除外。
鹿时清不禁拣了一块干净的礁石,坐下来,望着远处,嘴角微扬。
裴戾也跟着坐过去,二人一时无话。不知过了多久,裴戾抬起头再看时,只见鹿时清目光悠远,嘴边笑意深了。裴戾便开了口:“师尊如此开心,在想什么?”
鹿时清刚要回答,裴戾却抢先道:“我猜,是顾星逢?”
“对呀。”鹿时清笑了笑,也不避讳,“我在想,当年捡到星星的那天。”
裴戾提醒他:“也是我陷身鲸腹的那天。”
鹿时清点头:“不错,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
“其实我那日非常失落。”鹿时清托起下巴,“我曾经答应师尊逸天君,不离开沧海一境半步。可为了救你,我不得不破誓,远赴东海深处救你。但如今看来,我捡到了星星,捡到了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当然了,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如此还有什么不满?我只有开心了。”
他说着,又不觉勾起嘴角。仿佛捡到的不是顾星逢,而是天底下的至宝。
裴戾看得百感交集,轻声道:“师尊,对不起。”
鹿时清笑意微敛,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裴戾本想得鹿时清一个回应,换自己心安。却不料道歉过后,气氛却蓦然冷凝,鹿时清竟再无一个字。裴戾心里悬起来,嘴上却随意地笑道:“师尊无话可说了?无妨、不要紧、没有关系之类的话……不打算和我说上一句么?”
第120章 歉意无回声
他半开玩笑, 鹿时清却侧目,格外认真地道:“怀虚, 我不能骗你。”
裴戾假装不明白:“骗我什么?”
“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为师的意思。”鹿时清难得用上这个称谓,刻意与其保持距离,“虽有种种原因,但你错了就是错了。就算我原谅你, 又如何?”
放在从前, 一切还未发生之时,可能鹿时清真会云淡风轻地说一声“无妨”。但鹿时清先是到了一个全新世界接触全新的事物,再是失去记忆,站在第三方的位置上, 冷静而公正地评判这个事件。
刨开私人感情, 他只觉得“原主”青崖君悲惨, 裴戾残忍。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何放在他的身上,他就要原谅?
裴戾沉默片刻,“是啊……又如何。”
鹿时清缓缓道:“一开始,我也曾经庆幸经历了这些苦难, 让我最终和星星在一起。但转念一想,我觉得这个想法非常不好。人为什么要感谢苦难呢?没有苦难,大家不是会过得更好?”
裴戾想了想,“经历过苦难, 才会明白很多道理。”
“我不这么认为。”鹿时清摇头:“很多道理,不一定需要过得很惨才能懂……也没必要去懂。”
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相信别人,与人为善。但他不是圣人,种种波折之后,也生出了防人之心。
裴戾似懂非懂,但看鹿时清的态度,是铁了心的不肯原谅他。
鹿时清和他一番谈话之后,兴致缺缺,便从岸边起身,打算沿海独自走一走,待时辰差不多了,再回去找顾星逢。可裴戾却也跟着站起来,“师尊留步。”
此地是当年的凶案现场,二人堪堪站在礁石上,宛如旧景重现。鹿时清被他拦下,心中蓦然一跳,本能地后退半步,“你做什么?”
裴戾看在眼中,脸色彻底黯然。
鹿时清历经两次死亡,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待人依然温和亲善,轻易不会发怒。甚至因为有顾星逢在身边,他比从前更喜欢笑了。
裴戾虽然知道自己对鹿时清造成的种种伤害,但因为鹿时清这些表现,不甚在意了。他甚至希望,鹿时清能彻底忘了,永不提起,这样他的负罪感也便不会那么重。
若非这两日目睹鹿时清和顾星逢交往甚密,心中触动,他也不会主动和鹿时清提。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鹿时清从心底里提防他,害怕他,不相信他,自始至终就没有打算原谅他。
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遥想当年,鹿时清何尝没有对他掏心掏肺过?
他十五岁进入天镜峰,彼时暖月台上只有一只白狐狸陪伴鹿时清。鹿时清对他这个绝无仅有的徒弟格外疼惜,唯恐他在天镜峰过的单调无趣,每日亲自送他去海楼峰修习,还去山前请饭堂做精致点心给他加餐。
但他非但不感激,反而觉得鹿时清虚伪。一开始还把鹿时清给的东西扔到东海里,后来发现可以用来笼络其他各峰的弟子,也便心安理得地接受,借花献佛。
顾星逢来到鹿时清身边后,他不是没有危机感,可报仇的欲望超过一切。他一边发疯地嫉妒顾星逢,一边拼命告诉自己鹿时清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合籍之夜,他为了更方便地拿捏鹿时清,甚至还骗鹿时清戴上缚灵环。
“弟子喜欢师尊,终于得以和师尊合籍,虽然是强迫师尊与我做假道侣,但也心满意足了。只是师尊,我想请你戴上缚灵环。师尊实在太厉害,我想感受一下,师尊比我弱势的样子……只要戴一刻,我就给你取下来,不会有事的。”
这是他在鹿时清临终前,说出的最后一句好话。
之后便是羞辱折磨,痛下杀手。
他连一句解释都不肯听,如今鹿时清不原谅他,也无可厚非,是他自己把路走绝了。
裴戾喉中发涩,却对鹿时清半开玩笑道:“师尊别怕,你身上没有缚灵环。”
鹿时清微微一愣,恍然,他修为高过裴戾许多,有什么好担心的?
裴戾为了让他安心,干脆后退两步。鹿时清神色缓和,问:“怀虚,你还有何事?”
明明在顾星逢面前幽默风趣,想方设法找话和顾星逢说。于他,却是连个玩笑都不愿意接。
裴戾轻声问:“师尊,如果没有顾星逢,你会不会……”
后面的话,他其实还没有想好。会不会原谅他?会不会永远把他当唯一的弟子宠溺?亦或者……会不会与他安心合籍?
但就在他迟疑的当口,鹿时清直接摇头。
裴戾脸色一变,正待发问,便听鹿时清语气坚定地道:“怀虚,这世上并无如果。”
裴戾松了一口气,“师尊,这世上的确没有如果之说。但你可以说一说,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