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主怔了怔,这寥寥数字让他整个人突然有了生机。他一下子坐起来,“多谢!”
胭脂鬼连忙扶住他:“圣主小心啊,您身子尚且虚弱。”
圣主转头看她, 换了一副冷厉口吻:“你去见他,代我传句话。就说我知道错了,养好之后即可回还。”
胭脂鬼面露疑惑:“可您就不怕……”
圣主眯眼:“放肆,何时轮到你多言?”
胭脂鬼连忙噤声,唯唯诺诺地退出房门。
关门的一刹那,她听见顾星逢问圣主:“你要回去当细作?”
“不错,反正我已经被万人唾弃,何不就此利用?”圣主淡淡道:“趁他离开万妖界,妖力薄弱,你我联手施加咒术,这一次……我不会再帮他。”
胭脂鬼驻足片刻,转身离去,眼中波澜隐现。
果然,她的盟友转而与她的对手握手言和。
如今几界风起云涌,即将迎来巨变。她今后是沉是浮,也就指望这一时光景。若能靠上万妖王这座大山,十个九溪王,她也不放在眼里。可若万妖王死了,她就只能屈居九溪王之下,永不能翻身。
万妖王……这个对她而言无所不能的男人,如果属于她,该有多好?
怀着一腔心事,胭脂鬼进入万妖王下榻之地。万妖王赶走圣主,自己也懊恼了半日,此刻见着胭脂鬼,仿佛遇到了出气筒,冷声道:“你不顾本王禁令,跟了阿融出去,如今还有脸回来?”
一片金光笼罩的云层,延绵如山,胭脂鬼拜倒在云阶下,“禀报王上,圣主说,他知道错了,待痊愈之后便与您相见。”
她有意将一半个词替换,营造出圣主的倨傲之态。
可万妖王不知是没有听出,还是不在乎,竟然笑了,“哦?”
胭脂鬼不敢抬头看,“请王上息怒。”
“本王何怒之有。”万妖王从王座上起身,“阿融一贯冰冷,今日忽然改变态度,却是为何?”
胭脂鬼答道:“必然是王上英明神武,以德服人,才令圣主如此。”
“冠冕堂皇的话不必说了。”万妖王忽然飞身而下,落在胭脂鬼面前。胭脂鬼纵然对万妖王有所肖,真身在此,她也是胆战心惊,连忙把头垂的更低。
万妖王居高临下看着她:“究竟是为何?”
胭脂鬼有咒术在身,知道圣主也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奴家……奴家好言劝说。”
万妖王问:“你如何劝说?”
时机来了。
胭脂鬼定了定神,“奴家说……王上今日所为,是因
为心系圣主,担心圣主被雪妖余孽蛊惑。圣主雄踞万妖界,乃是不世出的英雄,却为圣主心如细发,事事周全,我一个……”
万妖王挑眉:“你一个什么?”
胭脂鬼大着胆子道:“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女鬼,都心驰神往之。圣主日日与王上相伴,难道就不思念王上半分么?”
万妖王沉默片刻,“那他如何回答?”
胭脂鬼略一思忖,“他说,一点也不。”
云阶下本就肃穆安静,此时胭脂鬼更觉静得可怕,就连呼吸吐纳都变得压抑。
她偷眼瞧去,只见万妖王一只手垂在袖下,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已经捏成拳状。胭脂鬼喉咙里咽了咽,抬头对上万妖王阴鸷的双目,笑道:“谁能抵挡得了圣主的风姿呢?奴家直言不信。”
万妖王盯着她:“然后?”
胭脂鬼微微一叹,“然后过了很长时间,奴家才听见圣主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万妖王猛然掐住胭脂鬼的脖子,催促道:“快说!”
胭脂鬼平静望着一脸杀气的万妖王,“他说,是啊,我也不信。”
万妖王浑身一震,“他真这么说?”
“不敢欺瞒王上。”
万妖王缓缓撒手,盯着起伏的云雾出神。胭脂鬼捂着方才被掐之处喘息,正忖着万妖王对这话信了几分,忽见万妖王一笑,“很好……本王知道了。”
胭脂鬼试探道:“王上若无吩咐,奴家便去侍候圣主了。”
万妖王一拂袖,胭脂鬼手中多了一个装有丹药的金瓶。“小心伺候他,你过关了。”
下短短两句话,万妖王足尖一点,飞回王座。
胭脂鬼连声应和,收起金瓶飞下云阶。果然万妖王没那么好糊弄,好在方才她脑子转得快,编了这些话应对。
如今看来,万妖王与圣主的关系,并非外界所传那般如胶似漆。万妖王对圣主求之不得,由爱生怨。圣主与万妖王,却有血海深仇,打算除之后快。
她先前与顾星逢合计之后写的那封信,应该也是烂在了万妖王的肚子里,一个字都没让圣主知道。
情况暂时有利,只是不知,方才万妖王说的那句“你过关了”,指的是什么?
是她的话让万妖王满意,是她可以留在圣主身边伺候?
还是……她有了做万妖王女人的资格?
“胭脂鬼,你还知道回来。”
金云之外,一声讥讽将胭脂鬼从思绪连篇中唤回。
胭脂鬼心里一沉,对着来人盈盈下拜:“胭脂见过九溪王,见过汉平王与云京王。”
汉平王和云京王分立九溪王身后,对她拱手。
九溪王冷眼看向她:“攀高枝了?”
胭脂鬼赔笑:“奴家怎敢,如今是受万妖王委派,去侍候圣主的。您也知道,圣主如今身体欠安,急需照料……”
“如今受万妖王委派,那先前又是受谁委派?”九溪王打断道。
胭脂鬼知道,九溪王不是省油的灯。昔日幽冥王只是与他维持和睦,他尚且不乐意,一定要幽冥王服服帖帖的归顺。而今她归其麾下,九溪王又怎会容她半分违拗?
她私自跟随圣主离开,已经引起九溪王大大的不满。
胭脂鬼叹了口气,忽然抹起眼角,“九溪王也知道,我本该嫁入万妖界,却蒙圣主庇佑,接任父亲的位子,得以为您效犬马之劳。圣主对我有恩,我又怎么忍心见他受苦?”
云京王以袖掩面,露出半张红唇,“唉,你真是心软。”
汉平
王木然道:“女人。”
九溪王冷哼:“果然是妇人之见。既如此,你跟在圣主左右,若有风吹草动,即刻前来禀报与我,不得有误。”
胭脂鬼灵机一动,“九溪王……是要我监视圣主?”
九溪王把眼一瞪,“废话,难道你还真当自己是万妖界的仆从了?幽冥界的人合该为幽冥界效力。”
云京王翘着手指道:“是呀,幽冥界的主子是九溪王,你懂了吧?”
汉平王道:“不错,听从九溪王。”
胭脂鬼忙笑道:“自然自然。”
几人扬长而去,飘上金云。胭脂鬼收敛笑意,恨恨地盯着九溪王的背影,心道,你等着。
待回到天镜峰,她就被圣主一脸不悦地质问:“谁叫你编出那些话来?”
胭脂鬼心里一惊,不动声色道:“圣主息怒,奴家头脑有限,生怕万妖王起疑,情急之下也只能编出那些话应对了……若伤及圣主颜面,请您责罚。”
圣主抬手道:“罢了,我有大计,是该与他缓和关系。”
胭脂鬼试着问:“您真的要和沧海一境的顾星逢……”
“放肆。”
圣主一声呵斥,胭脂鬼连忙住口。
顿了顿,圣主才道:“什么沧海一境的。他是我挚友之子,也是我仅剩的同族。”
胭脂鬼连声称是。
“此事若有泄露,我拿你是问。”圣主疾言厉色地威胁过后,看胭脂鬼动也不敢动,便放下心来,又提起另一件事,“九溪王令你监视我,你如何应对?”
胭脂鬼恨恨道:“从我父亲起,他就一直打压我家,欺人太甚。就算同是幽冥界人又如何,我不会帮他做任何事。”
圣主似是很满意她的话,颔首道:“他不是自称幽冥界的主子么?”
胭脂鬼道:“小人一时得志而已,比不得圣主千秋万代。”
“奉承的话不必说了。”圣主淡淡道,“说什么妇人之见,若幽冥界的主子成了一个妇人,会不会很有趣?”
胭脂鬼心领神会,狂喜起来,立马跪在地上。“奴家不敢觊觎什么,但圣主之命,奴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去吧。”圣主脸上露出疲色,“他二人在水榭上,你去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胭脂鬼帮圣主盖好被褥,答应着出去了。在她看来,那水榭四面荷花荷叶,远可见山,近可见水,还有一颗冶艳的红梅相衬,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如今顾星逢和鹿时清在那里,还布着结界,必然是在做旁人不宜观看的事,还需要她去做什么?
腹诽归腹诽,胭脂鬼却也不敢问,只是站在廊桥上,望着水中大群的游鱼发呆。
手上一时无事,心事便又涌了起来。
本以为找到了得力的盟友,谁料阴差阳错,她又成了孤家寡人。果然,这世间只有自己靠得住。
当初圣主进入幽冥界,阴差阳错得到了顾星逢的一丝行踪。或许是真的为了保护顾星逢,他在拷打西山王无果后,用咒术将西山王虐杀。而青霄鬼,也早已死在她与顾星逢的联手之下。
她胭脂鬼从小飞扬跋扈,本是被宠坏的性子。若非青霄鬼操纵,西山王中途冷落,她又怎会逃入红尘界,于大起大落中遍尝世间百态?
她的至亲死了,但她毫不动容。代她出嫁的那位姊妹,最初只听说不讨万妖王欢喜,再后来也没了音讯。对此,她也只是淡然应对,仿佛那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从今往后,只有牵扯到她胭脂鬼存亡的事,才是头等大事。
至于顾星逢、鹿时清与裴戾等人,也不过是一时合作建立起的关系,一旦合作终止,那就是陌路人。
胭脂鬼攥了攥手,忽然发现白色屏障渐渐淡去,如同日光下蒸干的浓雾。
结界撤了。
胭脂鬼连忙走到廊桥尽头,只见顾星逢手中用灵力虚托着一棵茂盛的朱砂梅,落花飘飘洒洒。原来种植朱砂梅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被翻开的泥土。
而鹿时清正蹲在泥土中,双手捧着个打开的锦盒,抬头和顾星逢对望,两方神情怔忡。
看样子,这二人还真不是在卿卿我我,而是在树下挖出了东西。
因有圣主的吩咐,胭脂鬼毫不顾忌地飞身而去,落在水榭外那块延伸而出的空旷平台上。但很奇怪,二人方才还神神秘秘用结界遮掩,此刻却毫无顾忌了,见她到来,也没有回避。
胭脂鬼随意笑道:“圣主不放心二位,要我过来帮忙,看样子……这是挖出了一个盒子?”
她一面说,一面伸头往鹿时清手上看。
“对,但不止盒子。”鹿时清甚至还把盒子往她跟前放了些许。
只见站着盒子外表沾着泥灰,应是在树下尘封已久。可盒中躺着一张薄薄的纸,却白如雪花,没有变色。
纸上只有三个大字:消遣你。
这就是让河洛静地今日与圣主剑拔弩张的原因,也是常松涛重伤的根由。更让鹿时清和顾星逢煞有介事,严阵以待地挖了半天。
难怪结界撤了,也难怪鹿时清和顾星逢面面相觑,一副傻眼的模样。
鹿时清把那锦盒翻来覆去地看,顾星逢跟着他打量锦盒,“云锦包裹的紫檀木盒。”
鹿时清点头:“师尊生前很喜欢这种盒子。”
说罢,鹿时清又将那张纸拿出来,再凝视良久。顾星逢在一旁道:“产自北方的水纹纸。”
鹿时清再点头:“不错,师尊最常用这种纸。”
胭脂鬼插嘴道:“这字也很好啊,龙飞凤舞,是你们红尘界的行草吗?”
“这正是师尊的字迹。”鹿时清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师尊为何留下这几个字?”
胭脂鬼干笑一声:“尊师的确是特立独行。”
鹿时清对此深以为然。
他的师尊白霄,当年便是沧海一境的“异端”。修仙之人向来喜欢素淡古朴,沧海一境这种仙道名门更是品味出众,临海而建,满山白梅。
可白霄出身商贾之家,一身俗气总是洗不掉。往日便钟爱流苏之物,做弟子时还少有收敛,当了掌门入主天镜峰之后,干脆种了一棵自己最爱的朱砂梅在暖月台上。
色彩鲜亮,花纹重叠的配饰为他所爱,金银玉石更是他的心头好。丁海晏喜欢戴高冠,配明珠玉佩的习气,便是跟他学的。
如今看来,白霄正是用俗人二字装点自己,避免被长生界觉察。若丁海晏知道,他学白霄的那些,不过是白霄伪装出来的皮毛,又该作何感想?
但鹿时清百思不得其解,白霄既然执意保密,又何必留下朱砂梅下这几个多余的字,引来了常松涛的注意?
除了能把看到这张纸的人气得不轻,又有什么用处?
鹿时清觉得很可惜,他作为白霄的弟子,并不觉得怎样。遗憾的是,不是由常松涛亲手挖出,否则他面对“消遣你”这三个字必然要跳脚。
一炷香后,朱砂梅归位,水榭内外平静干净得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圣主看了这张水纹纸一眼,推开鹿时清的手。“虽然这纸上含义我也不懂,但我有言在先,我对你
的秘密不感兴趣,我只想报仇。”
鹿时清坦然道:“你终究是为此受伤,且还护我沧海一境安然无恙,我不能对你隐瞒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