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散掉血雾,而后理了下衣襟,缓步走入小城。
16 我还卿以酒(1)
乌城。
楚小棠早候在城门口,一见那小祖宗走过来时,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小仙长,你去哪啦?我找你找得好苦!”她瞥见小孩的脸色有些苍白,忙问:“你的身子不舒服吗?可要去趟医馆?”
佩玉摇头,牵着老子走入客栈,嘱咐小二将黄牛好生伺候,又抬脚往二楼客房行去。
楚小棠道:“小仙长,这牛……”见小孩冷冷一眼望过来,她立马改口:“牛肉面是这家店特色,我让他们给你上一份好不好?”
佩玉默了片刻,“不用,多谢。”
走至客房,佩玉道:“不要进来。”
楚小棠忙不迭点头,“好,那晚上……”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两扇门就紧紧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楚小棠眉头轻轻皱起,站在紧闭的门口许久。她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可怜。
女孩把自己缩在乌黑的房里,没有谁能走入其中,也不愿将心怀敞开让人知晓。
楚小棠站了会,轻轻敲敲门:“小仙长,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垫下肚子再休息?”
门内无人应答。
佩玉躺在床上,头脑渐渐昏沉。那块镜片吸食了她太多的血液。
也许章儒是被这东西吸干了血才死去。
她将手伸进胸口,本想再拿出镜片研究下,不曾想却触到一个暖暖的东西。
红鲤每一片鳞片都泛着金光,眼珠用黑曜石缀上,栩栩如生。
佩玉摩挲着红鲤佩,看了许久,又将它重新放回胸口。
她实在是累极,懒得再看镜片,闭上眼便沉沉睡了。
再一醒来时,房中晦暗无比。天上乌云堆垒,狂风骤雨,木窗被风吹得咣当咣当响。
佩玉站在窗前,冰凉的雨滴冷冷打在她的面上,本就苍白的脸越发失了血色,乌黑的碎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侧。
哒哒马蹄声穿透滂沱雨声。
霁月身负长弓,纵马飞驰而来,在客栈前一手撑于马背,纵身跳下,而骏马跑了几步之后化作星点消失不见。
她未撑伞,漫天夜雨不近其身。
忽而之间,霁月似乎感受到人的目光,抬头望佩玉这边望过来。
少女一袭红衣,身后长弓白若飞雪。神情散朗,颇有林下之风。
佩玉左手抬起,做出敬酒之姿,几点冷雨洒在她的手上。
她笑笑,将手倾倒,雨水便顺着手流入唇中。
霁月看她这般佯狂举动,未曾嗤笑,只是五指微合,好似空握酒杯,仰头饮下一杯夜雨。
雨水滂沱,电闪雷鸣。
二人目光交错,似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相对一笑。
霁月朝她轻一点头,而后快步走入客栈中。
佩玉轻叩窗沿,神情隐在昏暗的黑夜里。她想起孤山被灭时,也是这么一个惊雷震震的夜晚,她夜奔三千里,跪在圣人庄门口,一次次地磕头,祈求他们能用有为剑救孤山满门性命。
她满面是泪,声嘶力竭,头破血流,血泪流下马上被大雨冲刷。
圣人庄的门一直是紧闭着的,门口巨石屹立,左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右刻“虽千万人吾往矣”,鲜红的大字就像个笑话,嘲讽着地上之人的天真。
佩玉一生只求过这么一次人。
她像条狗一样伏在地上,苦苦哀求、乞怜摇尾,放弃所有的尊严。
她甚至在想,只要圣人庄肯出手这一次,让她做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她愿意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牛棚,愿意再过上与狗争食的日子,愿意从此颠沛流离,受尽所有灾苦。
只要孤山能无事,只要师尊能无事。
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圣人怎会怜悯地上一只蝼蚁?
她绝望的哭泣声湮没在漫天雨声中,连同她的希望、天真、对这世界仅有的憧憬,一起埋葬。
霁月默默走出,为她撑起一把伞。
翌日骤雨方停,乌云消散,佩玉面色惨白,双目无神,摇摇欲坠地站起,撑着艳刀往孤山方向走去。
霁月拉住她,喊:“佩玉……”
她的声音堵在喉咙里,毫无生气的少女甩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滚。”
……
佩玉不曾恨过霁月与圣人庄。
有为剑是东海镇门之宝,天赐神器。她没有资格要求人家以神器破碎的代价,与天相抗衡。
她当年会埋怨——
你们不是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
你们不是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吗?
你们不是自诩至善至贤的圣人吗?
为什么要束手旁观、见死不救呢?
可后来,她也慢慢想通,以言辞强迫别人伸出援手,其实是一件很没道理的事。
也许很久之前她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只是太绝望了。绝望到明知一定会输,也固执地拿所有来赌。
佩玉想,她还欠霁月一个道歉。
当她从万魔窟爬出时,圣人庄和墨门都已覆灭,霁月身死,当年那些天纵奇才俱成白骨。
天下道门,尽归天道宗。
那声道歉,终再无机会说出口。
喉间有些痒,佩玉捂唇轻轻咳嗽几声,也许是失血过多,加上此身太过孱弱,她觉得有些头昏眼花,倚着墙才堪堪站好。
过了一会,晕眩之感减去一点后,她擦干面上雨水,慢慢走下楼梯。
要去吃饭,不然身子会受不住。
很久之前,她就学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能再依靠别人。
她好像注定孤苦。
得到幸福马上就会失去,看见一束光紧接着便会堕入更无望的深渊。
在孤山覆灭的漫长岁月里,她一直是独自行走在人世间。
没敢再靠近任何人。
受再重的伤,也没落过一滴泪,喊过一声痛。
因为没人会在乎她,没人会心疼她,故友已亡,师尊不再,流再多的泪,呼再多的痛,给谁看呢?
深仇已报,活着无望,故人未救,死去不甘。
于是日复一日,麻木而绝望地活在世上,再怎么伤心难过,食不下咽,也不会作践自己的身体。直至终于找到解除天罚之法。
佩玉手搀着木栏杆,一步又一步地走下楼。她耳边嗡鸣不停,眼前有些昏花,用力睁大眼睛,才勉强看得清楼梯旁站着个人。
那人笑着开口——
“徒弟,饿了吧,我给你煮了碗牛肉面,正想给你送过去呢。”
17 我还卿以酒(2)
“师尊……”佩玉眸中含泪,无声唤道。
她想到一事,猛地醒过神来——牛、牛肉面?
“小仙长,饿了吧,我让小二准备了碗牛肉面,正想给你端上去呢。”楚小棠方说完,就见小孩眸中水雾迷蒙,呆呆地站在原地。
“小仙长?”
佩玉喃喃:“师尊,你杀了老子吗……算了,师尊开心的话,杀便杀了吧,师尊开心就好,我会将它好好超度的。”
楚小棠张大嘴,“啊?”
小孩面色惨白,唯有双颊泛上一丝绯色,楚小棠心道不妙,快步走过去,将手放在她额上,“啊,小仙长,你发热啦!”
也难怪这么胡言乱语。
佩玉这才看清这隐约的人形不是她师尊,面色登时就冷下来,喝道:“放下手!”
楚小棠吓得一哆嗦,忙把手放下,赔笑道:“我去给你请个大夫。”
“慢着!”
佩玉冷冷看着她,“我的牛呢?”
楚小棠愣了下,“好好拴在后院呢。”
佩玉松口气,“不必请大夫,让人给它去喂几颗大白菜,喂饱为止。”
楚小棠想挣扎一下,但看了她一眼,还是不敢反抗,默默点头。
“慢着!”
“小仙长?”
佩玉冷着脸问:“牛肉面呢?”
楚小棠嘴唇往上翘,差点就笑出来。看起来凶神恶煞,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呀。
她强忍住笑,指着桌面,道:“在那儿呢?”
佩玉有些看不清,眼前模模糊糊的。她摸索着走到桌边,拿起筷子,默不作声地吃起面来。
这家的牛肉面果然很出色。
牛肉切得豪爽,连筋带肉一大块,红红的面汤上有几点翠绿葱花,还浮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看得人不禁食指大动。
吃完面后,她身上出了层薄汗,肚子里火辣辣的,人登时精神不少,视野也清晰许多。
霁月早已暗暗观察独自吃面的女孩,见她放下筷后,走上前先长身一拜,而后问道:“在下圣人庄霁月,斗胆请问前辈名讳?”
佩玉微笑起来,手轻轻在桌面上拍着,“前辈?”
她歪歪头,十分天真无邪地说道:“姐姐,我只是个孩子呀。”
霁月有些错愕。
她原观佩玉气度,以漫天疏雨为酒,以天公作樽,定是一个乔装打扮的高人,或许是有特殊癖好,才扮成孩童模样。
没想到这人一歪脑袋,居然说自己真的是个孩子。
你是个孩子为什么要那么神秘兮兮啊?
佩玉眨眨眼,“姐姐,有什么事吗?”
霁月被她一梗,顿了顿,呐呐道:“你……为何要同我敬酒?”
佩玉对对手指:“过家家啊。”
霁月直起身,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过家家?”
这时,一股巨大的威压从天而降,佩玉面上一白,手不禁攥紧桌沿,冷汗大粒大粒从额头滚落。
霁月见她如此,信了她当真不是哪位前辈,于是暗用修为护住这小孩,以神识传信道:“师叔,我在这儿。”
顷刻之间,客栈中央就出现一位中年男子。
这人面容与章儒七分相似,只是本该时时含笑的眼此时却是如霜寒凝。
章礼来的这么快?佩玉微微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暗自思忖。
霁月走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个礼,喊道:“师叔。”
章礼冷哼一声,没有理她。
这也是人之常情,自家儿子死了,魂魄还不知所踪,任谁也提不起兴致来。
霁月依旧是维持躬身的姿态向章礼陈述血雾之事。
他们之间以结界隔绝,佩玉听不见二人言谈,但能从他们姿态表情分析一二。
章礼听完血雾之事后面色更为苍白,比起亲子被杀的愤怒,那上面更多的是一种惶恐还有惊骇。
霁月依旧不卑不亢,说起血雾所见。
章礼点点头,方想开口,一道湿淋淋的人影仓皇冲进门,那人看见他俩,顿时跪伏在地,大哭:“师姐、师叔!”
章礼站在远处未动,“张穗山,你还没死?”
张穗山本有些恍惚,闻此言清醒一些,哭道:“师叔,那雾、我们碰到了三百年前的那场血雾!”
佩玉再听不见他们说话了,想来是又设结界。她假借低头喝茶之际,扫了眼堂上众人。
如今已是入夜,客栈中人并不多,坐在右上角的是个青衣病弱书生,正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胡乱写着。他旁边第三桌是一个闭目双手合十的和尚,身披袈裟,口中喃喃自语,多半在念经。
书生偏头看过来,对上小女孩一双好奇的眼。他苍白的唇动动,朝女孩挤出一个自以为慈眉善目、实则鬼气森森的笑。
佩玉知道这个人。
朝夕渊赵家嫡子——赵橫羽。离经叛道,独爱鬼道,墨门新秀。
而那个和尚,叫做天心法师,被称为佛门千年来天赋最高的青年。
不过——
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赵橫羽继续用长指甲在桌上画着奇怪图案,最后一笔完成后,他慢吞吞地抬起头,说:“章长老,血雾重现人间,关系人间存亡。长老何必私藏?”
章礼嗤笑一下,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说话。”
赵橫羽低下头,长指甲在木桌上轻轻搔刮着,发出难听的“嘶嘶”声。
他说:“我确实不是什么东西,长老才算得上一个东西。”
章礼神色变了变,总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
佩玉想,如今赵橫羽既是墨门弟子,等会想必还有一场好戏。墨门擅使鬼道,常被圣人庄斥为“不正”,对血雾感兴趣倒在情理之内。
她还想静坐看戏,视线却被人遮挡。
楚小棠身上沾着几小片白菜叶,坐到佩玉面前,大呼小叫:“小仙长,你那头牛可了不得,就像人一样,非要我把菜心心摘给它!它还吃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