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柏眉弯如月,唇翘若柳,笑了笑后,轻轻吐出四个字,“汝戏甚多。”
什么寻魔盘、魔气、魔血,她根本没写好吗?这些不配拥有姓名的路人甲为什么要给自己疯狂加戏呀!就算是魔血,那也该是主角身上有吧。欺负她清清白白的徒弟做什么?
怀柏抱着小孩,笑道:“我想你们弄错一件事。”
众人不解地看向她。
“她是不是魔不重要,她是我的徒弟,这才重要。”
女子面上含笑,一步步往门外走着,章礼伸出手,但终究是不敢拦。
怀柏心中大笑。
嘿,装完逼就跑,真刺激!
20 云中(2)
怀柏走到门口,撞上一个人。
那人从泼天夜雨中走来,黑衣黑笠,与黑夜融为一体。只露出双秋波脉脉的眼眸。
怀柏愣了下,呆立当场,面上浮现很古怪的神情。
来者脱下帷帽,拿在手中,露出惨白的脸,在灯火映照下犹如鬼魅。
佩玉窝在怀柏怀中,看不见她的脸,只是感觉她的身子先是微微一震,而后又放松开来,似乎是如释重负。
“原来是你。”怀柏松口气,手拍着小孩的背,问:“你要拦我?”
赵橫羽见来者,欢喜道:“师父!”
他说完,佩玉便知这人身份——墨门明鬼堂执事,旬常笑。
她虽叫常笑,却从未开口笑过一次,总是冷冷的,生得跟个勾魂无常般。
墨门弟子便常戏谑道:“宁闯鬼门关,不见旬阎王。”
足以见得这位的可怕。
怀柏笑意盈盈,与对面人的冷面形成鲜明对比,“劳烦执事让个路。”
旬长笑握着黑笠,一动不动。
“执事,这是何意?”
旬长笑皱皱眉,开口道:“寻魔盘,是真。”她似乎是很久未曾开口,喉咙如生锈般,言语间总带着难以忽视的凝涩。
“是真又怎样?”
旬长笑动动唇,艰难地说:“血雾,徒弟,魔,留。”
怀柏:“……啊?”
赵橫羽十分熟稔地翻译:“我师父说,血雾重开,事关重大。你徒弟既然身负魔血,不管与此事有无关系,最好都留下来。”
怀柏气笑了,“你们看不出她只是个孩子吗?”
赵橫羽有些为难,“峰主,这事若是在其他地方发生也无妨,可显城脚下,出现血雾,还有圣人庄弟子被害,我们不能不细查。”
章礼在一旁添道:“被害之人,是吾亲儿。”
他这番话,已经表明圣人庄的态度。
赵橫羽呆住,“啊,您……”
他俯身行礼,道歉道:“长老,节哀顺变,晚辈在这儿为方才失礼致歉。”
章礼摆摆手,示意无妨。
怀柏懒得看他们这般假意寒暄,慢慢抚着小孩瘦削的背,眉头轻蹙。
“所以,你们执意要拦我?”
她面上的笑已经冷下来,声音冰冷,好似玉落珠盘。
章礼心底已有几分怯意。
这女子神情漠然地站在那,像极了昔年分山劈海的绝世剑修。
身披翠羽氅,手持云中剑。
过了三百年,新生小辈中没多少知道剑修怀柏,他们只知守闲峰主不务正业,成天醉心鸟语花香、美酒佳肴,修为停滞不前,堪称修真界一大米虫。
但章礼却无法忘记。这个叫怀柏的人,现在有多籍籍无名,以前便有多惊世骇俗。
那时,她是修真界中的一个神话,是天上遥不可及的明星,是所有剑修想要攀爬的高峰。
他不敢不怕。
怀柏站在那儿,手紧紧抱着怀中小孩,盯着旬长笑,眼微眯着,其中没有半分笑意,道:“其实,我本不想与你相斗。你很像我一位故人,非常像。但是……若你非要拦我,那便请战罢。”
旬常笑沉默地点点头,死灰色的手中忽然出现一节闪着冷电的长鞭。
长鞭出现刹那,众人耳畔响起数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打鬼鞭?”怀柏似笑非笑,“看上去不错。”
旬常笑道:“请战。”
怀柏把怀中的孩子放至一旁长凳上摸摸她的头,“徒弟,等我一会。”
佩玉乖乖地点点头,见她转身,忍不住又喊:“师尊……”
怀柏回头,“怎么?”
佩玉低声道:“小心。”
小孩的瞳孔极深,好像地狱中燃起的黑炎,总是透着股黄泉不悔的痴与执。她攥紧手,心火烧得面泛绯红,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冲锋陷阵,血雨腥风,但她从来没有过,这么无力地坐在别人身后,只能唤一声“小心”。
怀柏轻轻笑了,说:“别怕,师父很强的。”
她施了个法,让打斗不至波及客栈陈设,随后站在黑衣无常身前,笑道:“那便战罢。”
旬常笑问:“你不用剑?”
怀柏似如梦初醒,恍然道:“……啊,还要用剑吗?”
身为剑修,与人打斗却不用剑,无疑是对对方的轻视。
赵橫羽维护他师父,当即大声问:“峰主,您这样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霁月拉住他,压低了声音说:“峰主不过是不懂这些。”
赵橫羽也反应过来。
若是寻常剑修,定然不会这般。但怀柏她不过是空负剑修之名,平日里说不定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拿过,更别提和人比试,哪里会知道这些打斗的规矩?
更有修真界小道消息,说着这位的修为也是用丹药堆砌起来,修为虽至金丹,实力却不如筑基。
赵橫羽又忧心忡忡起来,只怕师父伤了这位金贵的朽木枯株,让孤山和显城结怨。
怀柏没有想这么多,她只是觉得有些麻烦,为什么剑修比试一定要用剑呢?
她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合适的东西,轻叹一声。
章礼忽然发问:“峰主,您的云中呢?”
怀柏面上笑意凝滞片刻,而后眉眼舒展,笑道:“啊……我扔啦。”
章礼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喃喃:“扔、扔了?”
云中是上古留下的奇珍。
天外陨铁为骨,上古仙人亲铸。剑成之后,又置于地火之中熬炼千载。可谓吞日月之精华,夺天地之造化。
万年来无数人想要得到云中,可获得云中剑认可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她却轻描淡写地说扔了?
章礼震惊之后,又觉好笑,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怀柏又煞有其事地说:“用着不顺手,而且生锈了,我就扔啦。总不能用一把锈剑吧。”
章礼确定她在撒谎了,神兵怎会生锈?
怀柏笑着伸出手,“所以,我又换了把趁手的剑。”
她右手微合,如握住剑柄,手腕转动,似挽一个剑花。“剑已在手,执事,请战。”
众人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她手里空空荡荡的,哪里有剑?
旬常笑面色更冷,“你,戏弄,我。”
怀柏仍挂款款笑容,“啊,我忘了介绍,我的这把剑名叫皇帝的新剑。”
她眨眨眼,“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见哦。”
21 云中(3)
旬常笑未再开口,挥鞭攻上来。
长鞭若雷蛇,一时间客栈内惊雷滚滚,冷光乍起,似冰雪飘零。
长河倾倒,泼天大雨迎面而来,水汽化为黑云,笼罩这小小的客栈。
桌椅板凳皆摇晃起来。
怀柏一动不动,宛若雨中飘摇的树叶,马上便要摧残零落。
章礼讶然道:“这是天雷?”
赵橫羽双目含笑,自豪道:“这是我师尊从天雷中参悟的招法,名劫云。”
鞭影千万道交织在一起,绵绵密密如雷云翻滚,其中电蛇游走,青光明灭。
章礼不由感慨:“好一个劫云。”
佩玉撇嘴,比起真正的天雷,这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她已看出破招之法在何方,只是师尊……佩玉的眼中不由浮现几分担忧,而后又化为狠厉,眼底红芒愈盛,垂眸才能遮掩一二。
怀柏面色从容,抬起手,食指朝前,拇指与食指呈八字,另三指曲起,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
“她这是做什么?”
章礼摇头,“难道是孤山新道法?”
“哪有这样的道法?”
怀柏将拇指弯曲,檀唇轻启,念道:“biu~”
顿时,风止,云消,雨停。
旬常笑的身体僵住,左眼角出现浅浅一道伤痕,鲜血从惨白如纸的面上划落。
“师父!”赵橫羽忙跑过来,“您无事吧?”
旬常笑只是紧紧盯着怀柏,“我输了。”
怀柏手腕微转,做出个收剑回鞘的姿势,笑眯眯地说:“承让承让。”
旬常笑问:“你方才所使,是剑吗?”
怀柏朝佩玉伸出手,“徒弟,师父带你走。”
女子的手温暖柔软,佩玉想着方才那一剑,不由自主牵住了她。
怀柏回握住小孩,笑道:“以后,跟在师父身后就好。”
旬常笑愿赌服输,让出一条路来,看着怀柏带小孩缓缓走过。
女子长长的翎羽在暖黄烛火下熠熠,好似雨霁天青,厚云中泄出的那寸湛湛碧色。
“峰主,”旬常笑忍不住发声问道:“峰主当真灵根尽毁了吗?”
她一言既出,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客栈一片死寂,灯花爆起之声清晰可闻。
佩玉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
怀柏站在她身前,背挺得极直,身着青衫,如若一株亭亭松柏,风吹不动,雪压不垮。
明明师尊是个不好修炼的……为何会有如此气势?
佩玉有些不解,但心却跳得快了几分。
怀柏回过头,嘴角微扬,眉目锐利得像肆意的少女,骄纵得让人不敢直视。
“灵根尽毁,就不能修炼了吗?”
“你修为恢复了?”章礼一脸震惊。
怀柏没有回答,只是朝他们举起手,笑着说:“biubiubiu~”
众人匆忙躲避,客栈顿时鸡飞狗跳,天心的长长的僧袍被踩好几个脚印。
过了阵后,他们发现想象中血溅当场,地裂屋开的场景并未发生。
“出。”旬常笑道。
赵橫羽这才从机关金刚后冒出头来,“吓死我了,那招biubiubiu到底是什么招式?孤山有这样的道法吗?”他模仿怀柏的手势,跟着比划道:“biu~biubiu~”
章礼只是面色凝重地看着门口,那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雨中,不见踪影。
怀柏与佩玉同乘于一架巨大的宝船之上。
宝船悬于空中,上罩祥光,隔绝雨水。
怀柏躺在船板上,手枕着头,望着泼天夜雨,忍不住感慨:“简一造的这东西还挺有用的。”
身边的小孩许久未曾言语。
怀柏偏头笑道:“怎么?累了?”
佩玉抓紧手,双眼发红,唇颤动几下,才艰难问道:“师尊,为何……灵根尽毁了呢?”
“啊……”怀柏想了想,然后说:“这其实是个很俗套的故事。”
“从前有几个好朋友,他们一起下副本,忘了带奶,然后团灭了。”怀柏悲伤地叹了口气,“所以说,打本一定要带奶呀。”
她见小孩懵懵懂懂地望着自己,笑出声来,“其实我是骗他们的。”
佩玉没听懂,“嗯?”
怀柏哈哈笑出来,“我怎么可能灵根尽废呢。徒弟呀,你以后就会知道,当个天才太累了。”
佩玉心中默默赞同,确实很累。
“所以,还是当个废柴比较愉快,整天混吃等死,虽然他们都以为我是青铜,但其实我是王者。”怀柏笑道:“这样多爽啊。”
佩玉不知道什么是青铜、王者,但隐约明白她的意思。
“师尊觉得太累了吗?”
怀柏仰头望着漫天夜雨,笑道:“是啊,虽然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过去这么多年,实在是……你现在还不明白。”
“师尊。”佩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怀柏笑眼望过去,小孩身后是卷起的雷云,泼天的夜雨,闪烁的电蛇,她跪坐在地,双手置于膝上,嘴角紧抿,目光坚定,“师尊觉得累的话,我来保护你吧,我会努力变强的。”
怀柏愣了下,然后扑过来把小孩抱在怀里,使劲揉着她的头,“乖乖徒弟,你怎么就这么好呢?”
明明生在泥淖里,却偏长了颗圣人的心肠。
佩玉被她揉得有点晕,咬住唇,委屈巴巴地喊了声:“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