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柏捏住她的下巴,让佩玉与自己对视。
小孩瞳色极深,像望不见底的深渊。怀柏微眯着眼,面上笑意不存,恍惚间,她觉得孩子与自己是同一种人。
这样的眼神,分明是历经绝望后的麻木,看惯生死后的冷漠,她再熟悉不过。可眼前人,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遭再多的罪,也不该拥有这样的眼神。
难道是因为被村民欺负吗?还是因为见到那样的事情?
怀柏蹲下身子,与佩玉额头相抵,抱着她小小的身子,柔声说:“佩玉,人的一生总会遇到各种苦难,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处在深渊之中,不断下坠,望不见光,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你以为这是绝境,但其实不是的。”
暖暖的气息从肌肤交接之处渗透,顺血液流入经脉,焐热心肠,佩玉眨眨眼,呼吸乱了一息。
怀柏的声音很轻,很柔,在皎洁月光下扬起,像一个飘渺的梦。
“阴森黑黢的峡谷,不见阳光,终年黑暗,也能长出一片伟丽茂盛的森林。还有孤山山崖上,没有土壤,雨露稀少,岩石缝隙中却生出蔚蔚青松。你看,这就是生命。世间万物,皆是向死而生。我知道,你以前受过很多苦,也觉得很难过,但是答应师父,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自己,不要放弃希望,好吗?”
佩玉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忙闭上眼,闷闷地应了一声。
怀柏牵起她的手,十分认真又温柔地说道:“佩玉,你是个好孩子,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我不想你单单只是活着,我想你能开开心心活在这世间,像你师兄师姐一样。认识这么久,你还没真正笑过一次,但我想你笑起来,肯定会好看。”
佩玉勉强扯起唇,却怎么都觉得勉强。
怀柏笑了笑,揉揉她的脸,“我能等到你放开心结对我展颜的那天吗?”
佩玉咬唇,低声说:“我会努力……”
怀柏眼神坚定,“我会等到的,如果你看不见光,我就来做你的光吧。”
佩玉愣愣地抬起头,师尊的笑眼弯弯,却似乎藏着许多东西,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想,师尊一直是她的光啊。可她把这一世师尊的佩玉弄丢了,她做不回那个白衣胜雪,心怀阳光的少女,甚至连一个笑都给不了这个师尊,她觉得很抱歉。
26 大妖(5)
离妖穴不远时,竹林忽起飓风,百枚竹叶像刀片一样朝她们割来。
怀柏笑笑,又将手中竹叶置于唇边,吹起首回旋婉转的小曲。
明月未沉,如一盏孤灯,挂在岩壁间。
林中杀机顿消,携破风之势割来的竹叶环绕在怀柏与佩玉身旁,为她们披上一层铠甲。
月下吹曲,林中漫步,此情此景可堪入画。
佩玉看着身前人飘逸的背影,心想,师尊总是如此风雅。
怀柏杏眼弯弯,心道,嘿,装逼真爽。
那妖一计不成,又出二计。
顷刻之间,竹林又生异变。
一场血雨倾盆而下,穿林打叶,溅跃石上,被血雨淋的草木立马枯萎,泥土瞬间腐蚀。
怀柏手中出现把纸伞,将伞斜斜撑在小孩头上,嗤笑:“就这点本事吗?这妖可真是个弟弟呀。”
似乎是听到她的轻视之语,风越来越紧,雨越来越大,前方一片迷蒙。
低低的灌木丛中,突然伸出好几双苍白的手,想把二人拖倒。
怀柏抬脚踩上去,只闻咔嚓一声脆响,那双死人手竟被她生生踩断了。
她这样慢慢走过去,身后断手铺满路,天青色鞋面上溅了几点污血。
佩玉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鞋面上瞟。
师尊的鞋,被这些东西弄脏了。
这些鬼东西,居然敢把血洒在师尊的鞋上。
她眼里添几分阴霾,默默驱动血气,将藏在灌木丛的那些尸体全部绞碎。
无知的死物,弄脏师尊的鞋,你们配吗?
鲜红碎肉挂在灌木上,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倒有几分张灯结彩的意思。
佩玉面上露出沉思之色,这些尸体分明已死去数年,魂魄离体,怎么还会如活人一般流血。
村里的那群饿殍,似乎也是这种情况。
将一村之人炼成活尸,需得以血雾相围,以黄泉图布阵,再造一方不受天道管辖的人间地狱。
这世上本该只有她能做到。
除非有人也掌握了血雾之力。
怀柏忽然笑道:“这妖还不逃,倒不像它的作风。”
毕竟初见时它可是逃得干脆利落,十分识时务。
佩玉想了想,说:“妖有妖的风骨。”
为一方大妖者,有些肆意妄为、屠杀无辜,有些修身养性、护佑世人,但无论前后,都不会对在家门口挑衅的敌人折腰。它们不是人,从出生起,便要学会如何战斗,只有足够凶悍,才能在无情天道中争得一线生机。
不战即死,不争则亡。
作为同样不被天道眷恋的可怜人,佩玉对妖族,向来心存怜惜,又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所以她在血雾中伸手救下了那只孔雀妖。
怀柏勾唇,“我猜是它在巢穴里藏着什么宝贝。”
她笑笑,一跃而上,从翠竹上折下枝细嫩枝条。
竹叶簌簌惊落,怀柏手握竹枝,信手挑着路上灌木。
拨开几株竹,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条潺潺小溪在巨石上蜿蜒,明月照在山涧间,溪水粼粼,玎玲泉水声压过萧疏风雨。
怀柏甩甩竹枝,奇怪道:“都走到家门口了,不该有群猴子猴孙冲出来把我们围住吗?”
佩玉呆了下,猴子猴孙?
竹林中又出异响,她们确实被围住了,但不是猴子猴孙,而是——
一群肥肥胖胖,满脸呆萌的竹鼠嘴里咯吱咯吱咬着竹,呆呆地看着她们。
多数竹鼠颜色深灰,只有零星几只一身雪白皮毛,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怀柏眼睛亮起,对着白竹鼠说:“你好漂亮。”
那只漂亮的白竹鼠吓得毛笔直竖起,瞬间变成只白色的小刺猬,将身子缩成一团,从怀柏脚边慢慢滚走。
“这么多竹鼠,可以加好多餐了,不亏。”
怀柏话音刚落,又一大片竹鼠蜷成了球。这些小东西,明明已经吓得不行,却还是固执地伏在地上,用身子为它们老大挡住路。
“有小弟,真幸福。”怀柏感慨一句,手中竹枝轻轻甩动。
地动山摇,小溪脱离山石,腾至半空,如白虹银练,猛地向石中一处缝隙刺去——那儿,正是妖穴!
“吱吱吱吱吱!”群鼠怂成一团,吓得吱吱乱叫。
溪水迸裂,水汽烟云中,翠羽青衫的女子倚在石上,朝她款款微笑。
佩玉稍怔,“师尊?”
怀柏面色微变,抱起身后小孩跳上青崖,“佩玉,你小心……”她的话猛地顿住,脸上散漫笑意荡然无存,伸手在小孩眼前晃了晃,“崽崽?”
而小孩睁着眼,眸中已无半点神采。
怀柏心道不妙。有些妖怪会使诡魅之术,将人拉入一场幻境中。
一旦中招,除却施术之人解咒,其他人无法将其唤醒。
她轻敌了。
谁能想到,一只竹鼠精,居然还会施幻境!
“离开这儿,我为她解开咒。”
怀柏将女孩小心地放在山石上,布下结界,而后拿起竹枝,低头冷冷看着那只说话的妖精。
佩玉知道自己堕入一场幻梦之中。
她被老子背着逃出彦村。到孤山脚下时,老子也累死了,老大一个身子倒下来,像山一样压在她的断腿上。
她呆呆看着老子,倒也不觉得很疼。
只是饿。
半边身子被老子的尸体压住,她推不开动不了,只能躺在地上,饮几滴新雨晨露,嚼几口青草烂泥。
再过了几日,她连饿也难以感知。
人昏昏沉沉,像尸首一样僵卧在地,前生如混沌噩梦,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她已经活得这么狼狈了,难道还要这样可怜地死去吗?
花娘总说苦尽甘来,明明已经那么苦了,为何还等不来一点甜呢?
总是不甘心的。
正生死一线之际,眼前忽而掠过一缕澹澹碧色。
青衣仙人弯下腰,如画的面上浮现浓重悲悯,眼角清泪悄然滑下。
如若高高在上的神佛,悲怜众生辛苦。
小孩的眼睛湿了,用尽所有力气,虚弱地笑道:“神仙姐姐,你是来接我的吗?”
仙人抱住她,“是。”
佩玉合上眸,将万般心潮起伏尽数压下,走到幻境中青衣女人身前,仰起头看着她,轻声问:“您是哪个师尊呢?”
27 大妖(6)
竹鼠妖银毛映着月色,盈盈生辉。两肋生翅,小翅膀飞舞着,悬在怀柏身前,恶狠狠地威胁——
“你们马上离开这里!以后不许再进来!不然、不然我就……”
怀柏用竹子抵着它肥嘟嘟的肚子,“嗯?”
竹鼠妖圆滚滚的身子抖了三抖,用最怂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不然我不给她解咒,她永远也出不来。”
怀柏用竹竿戳着它在空中转一个圈:“你区区一只竹鼠,还敢和我讲条件?解不解?”
竹鼠妖:“QAQ你走,不许再回来!”
怀柏挑眉:“我不走。”
“你不走我就不解!”
“你不解我就一直不走!”
“你一直不走我就一直不解!”
怀柏点头,“好呀,我留在这里,饿了就宰一只竹鼠,今天烤、明天炒、后天心情好,做一个红烧。”
群鼠瑟瑟发抖。
竹鼠妖没出息地吓出两行泪花花,“你变态!”
怀·华农兄弟忠实粉丝·柏微笑道:“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呀。”
你不是魔鬼,你是魔鬼王!
竹鼠妖想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然后发现手太短了,够不着,于是更委屈了,“你、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又没得罪你!”
怀柏冷笑:“欺负我徒弟,还敢说没得罪我?”她的语调笃然拔高,“还不解?”
竹鼠妖又被吓得一抖。
它们鼠类本来胆子就小,更何况面前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它觉得害怕的气息。
过了几息,竹鼠妖苦巴巴地说:“解不了。”
怀柏眼中杀意凝结,“嗯?”
竹鼠妖心里苦。
它回到幻境中,一进去是个脏兮兮牛棚。
小女孩蜷在干草上,小小的一团,怯怯看着它,看上去弱小可怜又无助。
竹鼠妖大喜,本想说:“让我拯救你吧!”
可那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孩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来,拎起它的后颈,咽着口水说道:“娘亲,今天我们可以吃肉了!”
竹鼠妖:!!!!!!
它努力蹬腿,却发现这个幻境已经不受自己控制。眼前看上去无害的女孩居然反客为主,成了这个幻境的主人!
竹鼠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可怕的幻境中逃出来,又对上女人阴恻恻的笑容,“嗯?解不了幻境?”
竹鼠妖眨眨黄豆般的小眼,流下后悔的泪水。
这师徒两都是魔鬼、不、魔王吧!
怀柏听完竹鼠妖解释后,倒没再为难它。只是让它将自己带入幻境之中。
当然,她也把竹鼠妖给揣怀里了。
竹鼠妖QAQ:“我错了,您饶我一条鼠命吧!”
怀柏摸了把它柔软顺滑的毛,笑眯眯地说:“别怕别怕,我真的不是什么魔鬼呀。”
她只是怕这妖怪在外面耍什么阴招,虽然以这只傻兮兮妖精的智商,应该连阳招都不会用。
竹鼠妖TAT:信了你的邪!
它悲伤地看着像棉絮雪花般洋洋洒洒落下来的白毛,心想:这恶毒的女人肯定是想把我撸秃。
有什么比秃头更可怕的事呢?
以前拜访妖精前辈——一只老得毛发掉了大半,在寒风中不停打颤的老虎妖,就听它颇为惆怅地念过一首诗——“年少不知毛珍贵,老来过冬空流泪。”
竹鼠妖心里苦,竹鼠妖不敢说话。
怀柏本以为带回小徒弟是件很容易的事,但进入幻境后,她竟怔住了。
五六岁的孩子,只比她膝盖高出一点,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学会同野狗抢食,已经知道躲在人家阶前,说尽好话软语,讨一口残羹冷炙。
“吉祥如意、万事大吉……”小孩拱着手,不停地讲自己从花娘那听来的吉祥话。
而她面前的女人只是一脚把她踢开,将手里的剩菜倒在臭水沟中,还不忘刻薄地讽刺几句:“呸、晦气!倒掉也不给你这杂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