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鸾不愿相信,“你在骗我吗?”
佩玉以刀为拐,踉踉跄跄往东而行,东海圣人庄有神剑,同列四神器的有为剑可解孤山之难。
何况,东海有霁月……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两扇紧闭的大门。
门口两块巍峨巨石,鲜红大字,左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右刻“虽千万人吾往矣”。
惊雷阵阵,暴雨滂沱,跪在地上的少女声嘶力竭,头破血流。
霁月默默为她撑起一把伞,纸伞遮不住漫天风雨,伞下二人皆已湿透。直到翌日暴雨初歇,霁月收伞,想拉住她,佩玉甩开她的手,面无表情道:“滚。”
圣人庄之后便是显城。
城门依旧紧闭,两名黑衣墨者进去传话,一刻后,城墙上出现两人——巨子鹤青与他的道侣,望月城主明如雪。
佩玉抬起头,只能看见一青一红两道人影,还有鹤青腰间晃动的恶鬼面具。她拱手长拜,声音嘶哑。
鹤青负手不语,明如雪低声道:“你去不去?”
“若救孤山,墨门上千弟子又该如何?”鹤青挥袖,柔和的气波将佩玉送出十里开外,“你回去吧,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佩玉缓缓跪倒在地,双手捂住面,指缝间渗出泪水。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恨透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仙门,恨透了这些冷眼旁观的大能。
为何不肯出手呢?明明孤山还有一线生机,千万年修行大门,参天行之法,却毁于天道惩罚中,立人世法则,却死在人们的无动于衷里。
这一次是孤山,下一次又是哪一门?
她蹒跚地回到孤山脚下,不知还有什么办法。
天际出现条青色巨龙,龙头站着一位年轻道子。
越长风负手,眉头紧锁,“天劫?”
孤山已经被天火和紫电包围,宁宵悬在半空,用周身修为罩住六峰峰顶,外峰弟子在天火中挣扎,惨叫连天,面貌狰狞,至于天阶之上,早覆盖满无数焦黑尸体。
巨龙口出人言:“主人,你救不了他们。”
越长风见此惨状,于心不忍,道:“沧海,布雨试试。”
巨龙不情不愿地一甩尾,张口吐出激流,顷刻间乌云笼罩,暴雨倾盆。
但凡间的水浇不灭天上的火。
沧海甩尾,催促:“快点走吧,不要惹祸上身。”
越长风攥紧手,轻轻点了下头,叹气道:“天命,罢了……等会!”目光掠过地面,一个白衣的少女倚刀站在雨里,她抬头看着这一人一龙,惨白的唇在轻轻颤动。
沧海不耐烦地唤道:“你管不了这么多事,走吧!”
越长风跳下龙身,走到少女面前,伸手递给她一把纸伞。
佩玉没有接,漆黑的眼底燃起一簇微茫的光,轻声道:“仙长,求求您……”
她知道面前这人,东海散修越长风,当世仙门第一人,与几位大能交情甚笃,那些人不肯出手救孤山,但如若越长风肯出面呢?
越长风以沉默相应。
佩玉慌不择言,声音嘶哑,“我去过圣人庄、墨门、望月城,他们都不愿救,如果您肯帮忙,集仙门之力,孤山、孤山一定不会……”
越长风打断了她,“帮孤山就意味着与天作对,也许会遭受与孤山同样的结局,谁也没义务冒着牺牲自己的风险去救人,不是吗?”
佩玉挣扎道:“可是如果仙门齐聚,难道天道会毁灭所有人吗?”
如果所有人肯与孤山站在一起,最后低头的定是天道,所有人都不会死。
越长风打破她的幻想,“你太天真了。”
“仙长,求求您。”
越长风转身欲走,却被拉住了袖。
佩玉跪在雨中,面上湿漉,不知是雨是泪,“求您。”
天劫前,她再怎样微末也未曾低过头,性命已经卑如草芥,若再将尊严丢下,岂不和猪狗毫无区别?但此刻她却宁愿将过往坚持的一切抛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肯放,“救救孤山。”
沧海已经化为人形,快步走来,狠狠扯开她的手,拉住越长风往前走。
没走几步,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穿过重重雨帘传来,声音悲怆绝望,如同长虹泣血。
越长风的脚好像被线扯住,一步千斤重,她忍不住回头,少女浑身发颤,双目猩红,跪在雨里,身子仿佛不胜重负,被压成弓一般的形状。
“你用龙珠布雨试试。”
沧海怒气腾腾,道:“越长风!你救不了他们!就算我用龙珠,你也救不了!”
越长风神情悲悯,“但是,总要尽力一试吧。”
沧海跺跺脚,化而为龙飞上空中,吐出一粒拳头大小的灿灿金珠,金珠飞快旋转,雨滴中带上一线金光,落入天火上时,火势变得小了些。
佩玉激动地直起身。
一道天雷朝沧海劈来,被她灵活躲过。
越长风面上的笑意立马凝固,沧海飞了下来,天火顿时又腾起,越发炽烈。
“我一人无法浇灭,况且,刚刚发生什么你也看到,一施雨就会被雷打。”
越长风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有无受伤,低声道:“罢了。”
苍龙载着道子远去,消失在乌云暴雨里。
越长风对上一双绝望惨淡的眼眸,又转过了头,不忍再看。
“其实她说得对,集结仙门之力救孤山,未必不行,只是可惜,”越长风轻叹一声,“沧海,你说我们袖手旁观,日后会遭到报应吗?”
沧海啐道:“你别瞎说。”
龙珠布雨可以熄灭天火,也许一龙之力无法完全浇熄,但……
佩玉像是又发现希望,想站起来,又因力竭,摔倒好几次,白衣早被泥水弄脏,面上粘上尘垢,她伏在地面,咬破了唇,鲜血顺着唇角流下,滴在雨水里。
隔着朦胧的雨幕,守闲峰的山道上,好似出现一袭青衣。
“师尊、师尊,”佩玉忍不住哭了起来,只哭了几下,她又意识到时间紧迫,颤抖着站起,深深看了守闲峰一眼,“你一定要等我!”
正值龙王作寿,四海水龙共舞,锣鼓喧天。
欢庆的场景中突然闯来一个不速之客,刀背扫开几个虾兵蟹卒,白衣少女垂眸而立,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光寒冽,未染鲜血。
龙王大怒,“你是何人?”
“孤山佩玉……请龙族布雨。”
有龙哂笑,“我龙族同仙门势不两立,你来求我们,莫不是脑子有病?”
讥讽笑声不断,如冷箭毒枪,佩玉只是静静立着,身上布满绝望的气息,“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你一个金丹修士,能做什么事?”
佩玉放出修为,恐怖的气息一扫而过,龙族的嬉笑顿时停止,每条龙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龙王奇道:“一个金丹修士,居然这么厉害,有意思哈哈哈!”他一挥手,让水卒拿上来一把精致的小弓箭,“不过你伤我这么多族人,岂能就此罢休,这样吧,我最近得了个小玩意,叫做万箭穿心,你若能熬得过,我便出手布雨,如何?”
佩玉点头。
冷光穿过她的胸腹,鲜血渐渐晕开。
她的身子一颤,冷汗长流,张口吐出一口血,“请继续。”
“好胆识!”
一箭又一箭,直至那身白衣全被染红。佩玉撑着刀而站,十步之内已经淌满了血,她面白如纸,浑身是伤,抬手揩去嘴角血痕,“还有吗?”
龙王拍案而起,“行,我同你去一趟!”
佩玉眼中燃起光,拱手长长行礼,扯动伤口,血流如柱,“万恩,铭记在心。”
比沧海更要大上数倍的青龙摇曳着往孤山飞去,身后跟着千条小些的龙,龙族倾族而出,气势难当。
佩玉面上似悲似喜,浑身颤栗,张了几次口才说出完整的话,“请您用龙族布雨。”
龙王笑道:“好!”
它飞到空中,朝孤山吹出一口龙息。
烈烈风声席卷天地,吹散漫天乌云,雨水倒转银河,天朗气清。
无雨水压制,加上狂风大起,天火愈发猛烈,护山阵法中,宁宵吐出一口血,身子从半空跌下,魂消道殒。
金光流转的阵法黯淡,一寸寸破碎开来。
火光在六峰燃起,遮天蔽日,惨叫与哭泣透过天道屏障传来,像刀子一把把剜在佩玉心里。
“不!!!!”佩玉跪倒在地,高声哭道。
龙王大笑,“还真以为我会冒着逆天的风险帮你吗?愚不可及。”
众龙纷纷狂笑,摇头甩尾,高歌助兴。
“我早看不惯孤山这群牛鼻子老道了!”
“是啊是啊!死了多好,等这群修仙的人都死绝了才好!”
“这傻子居然会信我们龙族,怪不得她的师门会灭,蠢得天道都看不下去了吧!”
龙王一甩尾,彭拜之力袭来,佩玉被巨力打倒在地,七窍鲜血长流。
众龙趾高气扬地飞走。
佩玉身上鲜血混着尘土,白衣不再,她捶打着天道屏障,皮开肉绽,鲜血长流。
“师尊、师尊,让我进去啊啊啊!”她涕泗横流,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椎心泣血破碎不堪。
那年初相见,青衣谪仙走入她的心间,那年明月下,师尊为她补白衣,那年星原上,她说“你是我最骄傲的弟子。”
都没有了。
她的光、希望、信仰的一切。
都没有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佩玉抱头痛哭,原来可以这样痛,痛到灵魂都要撕裂,痛到生不如死。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102 为妖为圣
怀柏眼尖,瞥见她手中蛟筋, 道:“哎, 这个东西, 你们剥了一条蛟?”
霁月苦笑着点头。
怀柏拍手:“佩服佩服,厉害厉害,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她眼珠子一转,笑道:“二位准备如何处置这根蛟筋?”
霁月皱眉,“并未想好。”拿着根蛟筋招摇过市未免太张扬, 恐会引来水族报复。
怀柏眯眼笑着说:“我是个山里人, 没见过这么稀罕的东西, 要不你们把这根东西给我, ”她说着, 掏出一堆精致偃甲、极品符咒、极品灵石,三堆世所难求的稀罕物小山般堆在岸边, “我拿这些同你们换可否?”
佩玉敛眉, 不知师尊为何这样说。
霁月面露难色, “这……”
游烟翠一把夺过她手中蛟筋, 塞到怀柏怀里,“不要客气,你若喜欢,我再为你取。”
霁月倒吸一口凉气, “你别。”
怀柏笑嘻嘻地收下蛟筋,朝她们一拱手,拉着佩玉走远。
夕阳下, 二人并肩而行,游烟翠目送她们远去,想起初来圣人庄时,面露怀念之色。
霁月道:“师妹,去见师尊吧。”
游烟翠面色微凝,一言不发地再入见贤阁。
渊风坐屏风后,只能隔着纱幕看见她绰约的身影。她垂头泡了两杯茶,一个圆脸侍女端茶奉上。
霁月心中生疑,方才进来时,见贤阁还只有师尊一人,何以此刻却多了个侍女?
她弯腰行礼,禀告蛟筋之事,只是隐去游烟翠的过错,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渊风道:“你出去,彩云留下。”
霁月担忧地看了眼游烟翠,行礼后缓步往外走,下楼时,她忍不住又回望,此刻游烟翠已步入屏风后,与渊风相对而坐。
渊风盘坐在茶几旁,皓腕从素白的袖中伸出,握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她颔首,“坐吧。”
游烟翠神态颇不自然,唇死死抿紧。
“彩云,这几年在海上过得可还好?”
游烟翠点头,“还好。”
渊风放下茶盏,修长白皙的手在茶几轻点,一、二、三……她轻笑一声,“圣人庄比海上要好许多,为何不肯回来呢?”
游烟翠面色清寒,“找水族报仇。”
“哦?”渊风又笑了笑,抬眼看她,眼角往上挑,清丽的容颜显出几分媚色,“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躲我。”
游烟翠挺直了腰,低头不辩神情。
二人相对静默,直至明月出海上,月光透窗照在昏暗的塔中。
渊风低声问:“彩云,你发现了什么?”
游烟翠攥紧枪,看着渊风,一字一句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渊风垂眸,晃了晃茶杯,冷却的茶水倒映月光,惊起圈圈涟漪,“当年你从海上逃来,是我出手相救,而后的日日夜夜,是我悉心教导,你现在却在问,我是谁。”
游烟翠伸出手,手心有道狰狞伤疤,“你还记得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