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环顾又摇头,声音苦涩,“只是不教给我而已,”她顿了下,“我是沈知水的女儿,诸位……让我下船吧。”
她早习惯了别人在听到她身份时变脸,嘲笑辱骂,冷言冷语,更有甚者,会直接动手。这时闭上眼睛,神情惨淡,面色如纸,已做好被赶下船的准备。
佩玉垂下了眸,她也知道被排挤的滋味。
赵简一问:“沈知水是谁?”
容寄白自然知道,眼珠子一转,笑道:“一个玉树临风的君子。”
柳环顾低下头,“他是个无恶不作的魔。”
佩玉抬眸,“她不是。”
怀柏一直默默观察佩玉脸色,见她说出这句话,顿时喜笑颜开,挥袖为柳环顾除去雨水,又拉她坐下,说:“没事,他们不教你,我来教你嘛,这个法术很简单的……”
柳环顾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你们不赶我下去?”
赵简一放下手中偃甲,不解道:“为何要赶你下去?”
柳环顾说:“我父亲是沈知水,是个魔啊!”
“啊?”赵简一没反应过来二者的联系。
怀柏拍拍她的肩,柔声道:“我们知道了啊,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柳环顾展目望去,船上几人皆目光诚挚,眼神清明,与她往年所见的那些人不同。她眼圈微红,倔强地抿起嘴角,不露怯弱之态,“可是他杀了很多人。”
怀柏叹气,“但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知水只是个可怜的背锅侠,谢沧澜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这和他的子女根本不相关,看柳环顾的形容足以猜出她在圣人庄的处境,怀柏心中有些犹豫——
沈知水之事已追查个七七八八,但若公布真相,当真是好的吗?会不会让柳环顾处境更差,又让佩玉处于柳环顾一样的境地?
舟外大雨如注,雨水落在结界上,金光一闪弹溅开来,水花映着流光,煞是好看。
几人七嘴八舌地劝慰柳环顾,说得她眼泪涟涟,直说“你们真好”。然而这本是最应当的事,哪里算得上好?怀柏有些感慨,望了眼佩玉,白衣少女坐在一侧,手里握着一枚玉简,敛眉不语。
这时正好飞舟行到天玑城,柳环顾抹了抹泪,拱手拜别,赵简一塞给了她一个代步偃甲,怀柏真诚邀请:“要是觉得无聊,以后来孤山玩玩吧。”
柳环顾再三感谢,拿起纸伞,走入漫天风雨中,身形单薄,如柳枝在狂风中飘摇。
佩玉突然起身,“等我一下。”说罢跳下偃甲,追柳环顾而去。
“道友?”柳环顾惊讶道,把伞往她这边偏,自己的半边身子瞬间被雨打湿。
佩玉祭起灵光,拉住她的冰凉手,火灵气在她体内流转一圈,顺势查探出柳环顾是火金双灵根,比自己还要好上一点,所谓八次试剑失败,资质下等,看来全因无人教她术法。
柳环顾觉得全身变得暖烘烘的,轻轻扬了扬唇,平平无奇的五官瞬间添上光彩,眼睛晶莹透亮,“谢谢道友。”
佩玉将她送至武场,把玉简送到她手上,“拿着。”
这上面记着一些入门的术法,可以指引柳环顾走上道途。佩玉并不想再同师门外的人扯上什么联系,但她的亲人,也不能这样被别人践踏。
柳环顾神识探入玉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呆呆站了半晌,才想起要拒绝,可佩玉早已走入一川烟雨里,白衣缥缈。
“道友,我还没问过你们姓名?”她大声喊。
佩玉没有说话,倒是怀柏在空中回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不必问啦。”
飞舟很快消失在大雨中。
柳环顾俯身长拜,“若我他年扶摇直上,定记得诸位今日恩情。”
过了很久,她才转身往武场入门处走去,周围人依旧对她指指点点——
“看吧,那就是沈知水的女儿。”
“那个魔头的女儿啊,啧啧,她爹好歹还有一张脸好看,她怎么一无是处?”
“听说资质也差得很,屡战屡败,不过也好,免得日后贻害苍生。”
柳环顾捏紧玉简,无视风言风语,快步走过人群。她早已习惯了这些,小时候别人骂她父亲是个败类时,她还会和人对打,但几十年过去,也早就习惯了。
可方才那行人说的话又在她脑内响起——
这与她何干?与她何干?凭什么沈知水犯下的错要让她来承担?
她不曾手染血腥,不曾中伤一人,分明是这天道在逼她,世人在辱她。
冷风吹在柳环顾脸上,她忽地想起一桩旧事。
几十年前,柳引还在时,曾要她与沈知水断绝关系,弃掉沈漫之名。柳环顾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慈爱温柔的谦谦君子,不是什么大魔头,她舍不得父亲,但她还是答应了外祖父的要求。
她本以为这样就能不再被人欺负,原来那只是一个天真到可笑的妄想罢了。外祖父还在时,那些人对她还有所收敛,但自从柳引死在海上,无尽的恶意就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所以柳环顾一定想要赢得试剑,进入天海秘境,夺得她自己的机缘。
无人肯帮她,但她好歹还能自己救自己。
念及此,柳环顾垂眸,掩去其中的狂傲锐气,再抬眼时,她又变成原来那个弱不禁风的可笑之人。她看到备战的少女,挤开人群走过去,声如蚊呐:“我来看你比试啦。”
岁寒的脸色瞬间有些不自然,假装没有听见,背身和别人交谈起来。
飞舟之上,几人打量着佩玉,大为感慨。
赵简一道:“师妹,从我初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容寄白连声附和。
沧海也小声道歉,“小师妹,我以前对你有误解,你这样好,肯定不会是那个魔头。”
佩玉偏过了头,耳垂红通通的。
怀柏眯眼笑,她早就知道,小徒弟看似冷漠,心地却比谁都要柔软,就算受过再多的伤,也从心里看着这个人世。这样如霜似雪,仪态孤高的人,偏偏有这么柔软干净的心肠,谁能不喜欢呢?
佩玉比试时,师门几人为她摇旗呐喊,引得孤山弟子纷纷助阵,对手的宗门也不甘示弱,回喊过去。
场上欢乐热闹,气氛火热。
为了顾念师尊师姐的嗓子,佩玉在十招之内解决了对手,孤山弟子早知道她的厉害,发出一阵兴奋的吼声,大喊“佩玉”的名字。
而对面和裁判皆是愣住,比试还没开始怎么就结束了?
与佩玉对手的那名墨门弟子看着被打落的机关,眨了眨眼,品味过发生什么时,对佩玉俯首作揖,输得心服口服。场下墨门弟子见他这般,也兴冲冲地跟着喊“佩玉”、“佩玉”。
赵横羽手中拿着一个寻魔盘,盘上指针依旧直直指着场上的白衣少女。“短短十年,就达到这个地步,厉害。”
“师兄你在看什么?”有好奇的弟子凑过来。
“看你好看!”赵横羽没好气地说,挥手赶开他,把罗盘收好,目光移到赵简一身上,“我听说孤山有一人研制出不需要用灵石的机关,还和我是本家,”他拍腿而起,“去拜会拜会他!”
佩玉的场次很早便结束,本来她们想趁早赶去岁寒那边看看她的比试,但赵简一与赵横羽二人相见恨晚,就偃甲机关术进行深刻讨论,说到武场人陆陆续续走完,还没讲尽兴,揽着肩说要回去继续研究。
怀柏看了看阴沉的天色,“佩玉,我们先回去吧。其他场次的比赛,让和生财送蜃影珠过来就好。”
佩玉闻罢点头。
回到天权城住所,几个孤山弟子围了上来,大肆吹捧佩玉,纵佩玉面色冷淡,也有些不好意思,正想与怀柏进房时,又有两个弟子戴雨而归,口中议论着方才看到的比试。
“那个叫岁寒的弟子一开始表现平凡,但最后一招翻盘真是惊艳。”
“对!那招还是她自创,叫什么来着?”
“天地同悲!”
105 风急浪高
和生财很快就将所有场次的蜃影珠送过来。
佩玉先挑出天玑城的场次,偏过头去, 却看见怀柏撇嘴, 闷闷不乐的样子。
“师尊?”佩玉心中生疑。
怀柏抿着唇, 心想,她最先拿的是岁寒的蜃影珠,她果然还在默默关注岁寒吧。
佩玉用手在怀柏眼前晃了晃,“师尊?”
怀柏闷闷地应:“嗯。”
“你不想看这颗?”佩玉将几个珠子摊在她面前,贴心地说:“你来选。”
怀柏仍是拿出天玑城的那颗, 反正其他人于她没有看的价值。注入灵力后, 画面上岁寒与另一孤山弟子相对行礼, 开始比试。
孤山剑法时而大巧不工, 时而飘逸灵动。那名百代峰的弟子平日亦勤加练习, 每招都堵住岁寒的出路,就当他侧身一剑, 胜负将定时, 岁寒忽然手腕转动, 漫天剑影, 铺成遍地月华,白飒飒一片,她反守为攻,疾刺数剑, 极快极刁钻,纷飞的剑影中,一道银蛇飞快袭来。
孤山弟子手腕一痛, 长剑登时被挑落。
岁寒手执双剑,拱手道:“承让。”
怀柏奇道:“一直示弱于人,实则暗藏后招,这剑不错,这人不行。”
佩玉颔首表示附和,但对岁寒并未放在心里,就算没有迷心,她也有把握胜过她。以弱胜强的剑,能让小溪溅过一块山石,但能让它越过一座山吗?
怀柏与她想法相同,伸伸懒腰,心想女主的金手指看来一个也没得到,也是,一切都有因果循环,环环相扣,她没有了章礼相助,怎能在圣人庄混下去?
女主啊女主,还是高看了她。
佩玉起身想关掉蜃影,余光瞥见雨中一道人影,眉轻轻皱了下,转身对怀柏说:“师尊,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怀柏顿时警觉,“做什么?”不会是要找岁寒吧?
佩玉取了把伞,“一点小事。”
怀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气呼呼地想,徒弟长大了,连去做什么都不肯告诉师父了。
她打定主意圣人庄的这段时间要看好佩玉,也偷偷地跟了上去。
雨势比上午时还要大一些。
冷雨打在纸伞上,噼噼啪啪如玉珠落冰盘,雨水汇集顺着伞骨湍急流下。
佩玉只拿了一把伞,白衣下摆溅上点点泥水,不远处的雨中站了一人,佩玉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替她遮住风雨。
柳环顾被雨淋得瑟瑟发抖,浑身湿透,鬓发湿漉漉黏在脸侧。她的表情有些茫然,半晌后才意识到身边站了人,眼珠子动了下,毫无血色的唇张开,“你……?”
佩玉施法替她除去雨水,“我送你回去。”
柳环顾摇摇头,“多谢,但不必了,我想静一会。”
“喜欢淋雨?”佩玉蹙眉,难道她多管闲事了吗?
柳环顾自嘲一笑,“东海每到这个季节都会下暴雨,日日凄风苦雨,再怎样过了这么多年,不喜欢也要逼着自己习惯。道友你远道而来,定不习惯这样的大雨,还是早些回去吧。”
佩玉默然片刻,随后收起伞,仰头望泼天冷雨,说:“我也已习惯。”
见佩玉白衣被打湿,柳环顾心里无端一紧,低叹口气,“道友不必如此,还未曾问过道友姓名。”
“孤山佩玉。”
柳环顾“啊”了声,清亮的眼里带上笑,“我知道,大师姐常常提起你。”
佩玉也轻轻勾起唇,“是吗?”
柳环顾道:“她说你很好,对了,我们不是在太初天见过一面吗?”她打量佩玉,“只是你长大了许多,我竟一时没认出来。”
佩玉道:“无妨,发生什么?”
柳环顾似哭似笑,“无事。”
佩玉垂眸,雨水沿着长睫淌下,“我会帮你。”
“帮我?”柳环顾喃喃,很久之前,也有人对她说过那句话,但那人……她攥紧手,眼前一片红,“多谢道友,但是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她对上佩玉的眼神,心里涌上一股暖流,驱散周身寒意,嘴角噙起一抹清浅的笑,“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微笑着,眼里却是不化的霜雪坚冰。
“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她重复着,挥手为佩玉撑起一方避雨结界,又替她除去身上冷雨。
佩玉有些惊讶,问:“你学会了?”
这两个术法记载在玉简中,并不高深,但如此短的时间便能掌握,足以见得柳环顾资质之高。
柳环顾抬起眸,眼底骄狂笑意一闪而过,“佩玉,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弱小,只是有些事从前不愿做而已,我爹曾说过,人可以卑微如尘土,但只要拥有一颗干净的心肠,他仍是高贵的。”
她面带款款笑容,从容地揩去手上雨水,“我不知他说的是对是错,但我如今宁愿扭曲如蛆虫,也不想再被人这般踩在泥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