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道:“你不必这般,我会帮你。”
柳环顾深深地看着她,面前的少女神情清冷,眼眸却是柔软的,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不知为何,一看见这个少女,她就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柳环顾的眼神落在如雪白衣上,微笑着说:“不用了,你这样干净,就不必染黑了。”她垂下眸子,指着佩玉手里的纸伞,“能否将此伞赠我?”
佩玉点头,“这只是普通雨伞,并不贵重。”伞面素白,也不好看。
柳环顾爱惜地抚着伞面,“自从父亲逝去后,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撑伞,我会记得。”她拱手一拜,“时候不早,就此拜别吧。”
“好。”
二人在雨中分别,转向而行,身影越行越远。
佩玉本是往天权城走,突然想到柳环顾此番异常,也许与岁寒相关,脚步一顿,转向又朝圣人庄走去。
怀柏披着蓑衣,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见她转向,嘴角往下一撇,自怨自艾地想:“她果然是去找岁寒了,我年老色衰了么?主动投怀送抱,她还要去找别人。”
柳环顾面朝翻腾的大海,涛声如怒,风急浪高。
她忽然长笑,笑声凄厉绝伦,压过这漫天风雨,眼底猩红一片,但是没有泪。
许久后,她才停下笑声,面无表情地看着海面,眼神怨毒冰冷。
106 灯火融融
佩玉是孤山弟子,想进圣人庄不得随意使用术法, 她撤去挡雨宝光, 接过两个守门弟子递来的软纱帷帽, 拱手行礼后,直接往岁寒住处走去。
疾风骤雨,帷纱飞扬,佩玉在雨中疾行,帷帽下神情冷凝, 眼中带冰。
怀柏早早翻墙而过, 跟在她身后, 许是佩玉对她不曾设防, 跟了一路竟都未被发现。
佩玉身影闪入弟子居中, 怀柏不好再进去,便蹲在窗下草木中, 认真听墙角。
可惜她们好似使用隔音结界, 怀柏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悄悄露出一双眼睛, 往窗里看。
佩玉躬着身子,背对着她,一手拿着帷帽,另一手撑在桌上, 正凑在岁寒耳边说话。她们的脸离得很近,呼吸交缠,一偏头就能触及。
怀柏立即缩了回去, 委屈巴巴地蹲在墙角。
冷雨沿着斗笠淌下,流到她的脖子里,她觉得有点冷,还有点气,恨恨拽断一根狗尾巴草。
佩玉、佩玉怎么能这样呢?
口口声声说喜欢师尊,还要和岁寒纠缠不清。
除了年纪大,她哪里比不上岁寒?更何况她能活几千岁,区区三百年又算什么?
怀柏伸手一划,水镜浮在她面前,她揽镜自照,就算如今披着秦江渚的皮囊,也不比岁寒差在哪里。
难道真是年老色衰了?
若是佩玉对岁寒冒着真心,她岂不是要冒着圣人庄和孤山结怨的风险,把祸首早早处理掉?
怀柏沉浸在沮丧中,垂头丧气,把头埋在臂弯里。
圣人庄处处栽满桃花,她蹲在一株花树下,脚边铺满落红,待下定主意神不知鬼不觉解决岁寒后,怀柏才抬头,恍然发现身前早已站了一人。
佩玉鬓发皆湿透,不知在这立了多久。
怀柏眼底的杀气顿时荡然一空,慌张地说:“啊,我不是在跟踪你……”
佩玉眼中骤然撞见一张湿漉又苍白的美人脸庞。黑发湿哒哒黏在两侧,发尾微翘,沾着几点桃花;眉目被雨水濯得愈发黑,杏眼清亮澄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心里好像被什么击中般,她弯腰为怀柏拂去发上桃花,伸出手想牵怀柏起来。
怀柏盯着眼前纤长白皙的手,眼里慢慢渗上泪水,只是隔着滂沱的大雨,佩玉并没看出来。
“师尊?”佩玉的嗓音是清冷的,让人很难亲近,然而在对着怀柏时,她的声音像浸了蜜,冰雪融成一弯春水,又软又甜,不胜温柔。
怀柏径直站起来,带起的雨珠溅落,无视佩玉空悬的手,绕过她往外走。
佩玉低头看了眼手,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赶紧追上怀柏,伸手想牵住她,“师尊,我做错了什么?”
怀柏把她的手拍开,冷笑:“呵。”还好意思问!
又走几步,怀柏猛地发现身旁空无一人,转头见佩玉低头站在雨里,心中无端生气一股恶气,想这人悄悄和岁寒私会,还有脸发脾气。于是将脖子一拧,也不再管她,只一个人负手离开。
蓑衣步入一川烟雨,背影很快便消失在雨中。
佩玉眉头轻蹙,抿唇思索一番缘由,瞬间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她本想赶快追上师尊,几步后又停下,像是想到什么,嘴角往上扬了下。
怀柏冷着脸回到小楼,容寄白和沧海坐在灯下一同看话本,看见她时抬眸笑道:“师尊,你去哪啦?”
她没有说话,直接回到卧房,两扇门猛地合上,发出一声巨响。
沧海吓得一抖,小声说:“师尊这是怎么啦?”
容寄白想了想,道:“小师妹也出去了,师尊是和小师妹吵架了?”
沧海紧张地说:“那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劝架?”
容寄白哈哈笑了几声,拍拍她的手,“没事没事,这是情趣,我们做自己的事就好。”
长夜漫漫,怀柏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枕寒衾冷,说不出的寂寞空虚。
她突然翻身坐起,披着外袍走到窗前,推开木窗,外面风更疾雨更骤,冷雨敲打窗扉,敲得她心乱如麻。
天这么晚,佩玉还没归来……
她尽力遏住自己的担忧,只是不知不觉便徘徊到门前,犹豫片刻,怀柏拉开门,佩玉浑身湿透,楚楚可怜地站在门外,抬起眸小心翼翼地唤:“师尊。”
怀柏见她淋得落汤鸡般的样子,也提不起什么气,侧身让开路,“怎么不进来?”
“我怕师尊还在生我的气。”
怀柏心中重重叹口气,知道她是苦肉计,拂袖转身走到桌前,把灯挑明一些,“弄干身子再进来。”
灯火闪烁。
佩玉轻轻勾了下唇,师尊纵这般生气,也会为她留一盏灯。
师尊待她这样的好。
师尊这样的好。
她垂着头,第一件事便是坦诚认错,“师尊,我找岁寒是有原因的。”
怀柏听到这句话,面色缓和几分。
佩玉趁机将柳环顾之事说出,只是隐匿迷心之法,道:“我听闻此事,义愤填膺,当即便想找岁寒,让她不要这般偷窃别人的东西。”
怀柏看了眼她,实在不能从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瞧出什么义愤填膺来。
佩玉又说:“在我的劝解之下,她已明白自己的错误,将会亲自说明此事。”
做出这么不要脸事情的人还能主动承认错误?
怀柏有些不信,问道:“你是怎么劝她动的?就这么轻易让她服软?”
佩玉笑笑,“不过是如师尊常常告诫的那般,以德服人而已。”
怀柏心事纾解,两眼笑成弯弯月牙,“这么看是我错怪你了,”她见佩玉左手一直藏在身后,免不了好奇,“你把手收着做什么?”
佩玉敛去笑容,眉目低垂,欲盖弥彰地说:“没什么,师尊,已经很晚了,我们歇息吧。”
怀柏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点点头,“好。”
待佩玉不查,怀柏闪到她身后,一把拽住她的左手,“哼,又想瞒我什么?”
佩玉面上露出笑容,嘴里说的却是,“师尊,痛。”
怀柏这才看见她手背肿起一指余,又青又紫,很是狰狞,忙撤手从怀里取出药膏,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抹抹药,还痛吗?痛得厉害吗?”
“怎么弄得?”并非什么大伤,但怀柏还是十分心疼,翻来覆去看着。
佩玉低声呐呐:“是我不小心……”
怀柏瞪圆眼睛,“又想骗我?”
佩玉凤眸湿润,委屈地说:“是师尊,您拍了我的手一下。”
怀柏想起自己是拍掉佩玉伸过来的手,但……
“我手劲这么大吗?”她紧拧着眉,一脸纠结地说。
佩玉忍不住莞尔,歪头轻声道:“师尊,还有些痛。”
怀柏连忙说:“我再抹药。”
佩玉摇头,神情凄苦,“不是手痛,您打了我,我心里难过。”她说着,眼圈渐渐红起来,“我并未做错什么,你却无故打我,你这般不信我。”
怀柏被她说得十分内疚,“是我思虑不周,是我错了,你若生气,也来打我一下吧。”
她把双手伸出来,手背朝上,态度十分诚恳,“随便你打几下,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好不好?”
佩玉眼中含着泪,凝视怀柏的面容,过了会,她倾身抱住怀柏,头埋在她的胸前,“师尊,我不生气,我只是难过,你亲我一口,我就不难过了。”
夜浓如墨。
屋外凄风冷雨,屋内灯火融融。
107 江海凝光
翌日天已放晴,盛济同一位圣人庄御射弟子比试。
武场里挤满人, 连游烟翠与霁月二人也在场。
最终是盛济更胜一筹, 就在他们持剑相拜, 准备下场之时,台上突然跳上一道人影。
“圣人庄柳环顾,请战玄门盛济。”
台下掀起轰然大波,霁月面色一变,直直望着台上紫衣少女。
“她疯了吗?”
“盛济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打趴下吧!”
许多不知柳环顾名姓的人在左右问着:“柳环顾是谁?很有名吗?”
霁月道:“漫漫, 下来。”
柳环顾回身, 恭敬问道:“敢问师姐, 我请求与孤山弟子比试, 可曾有不妥之处?”
试剑已经结束, 两人的比试便算只是友好切磋,并无理由去阻止。
然而此刻来看试剑的人未散, 这场切磋的输赢难免会广为人知。
容寄白拉长了声音, “啊, 啊, 她不是昨天那个人吗?”
沧海眼底浮现担忧,“她连简单的术法都不会用,怎么会赢?还是早点下来吧。”
一旦输了,只怕柳环顾会成为整个仙门的笑柄, 处境愈发不堪。
佩玉蹙眉不语,被怀柏一把搂住,“别担心啦。”
容寄白问:“师尊, 你觉得她会赢吗?”
怀柏摆手:“不一定,看看吧。”
好歹盛济也是久经她与佩玉的摧残,并非寻常修士所能比拟。
盛济有些惊讶,但依旧拱手道:“却之不恭。”
此刻台下流言更甚,有人说她给圣人庄丢脸,有人说她胜负心重,不配为仙,有人说她魔头之后,品行不端。
柳环顾一笑置之,回礼:“请。”
盛济剑如长虹,倏忽便至眼前,剑光铺天盖地,将柳环顾孱弱的身形笼罩。
柳环顾脚尖一点,疾退数步,躲开这霹雳一剑。
紫衣飘摇,弱柳扶风,她站在凌冽剑气中,如狂风中摇动的蒲柳,不胜可怜。
“切,还以为有多厉害呢,看她这样子,怕在盛济手中撑不过三招!”
“就是就是,赶紧下来吧,别给圣人庄丢脸了。”
霁月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游烟翠冷哼一声,“怎么不英雄救美,救救你的小师妹?”
三招过去、十招过去、百招过去。
柳环顾依旧显颓势,但仍稳稳当当站在武场之上。
台下的议论之声渐少,弟子们不再七嘴八舌,反而屏气凝神,认真观看这场切磋。
盛济手中长剑宝光炽烈,剑如惊鸿游龙,澎湃的火灵气充斥场内。
火光铺天盖地,修为稍弱者穷目亦难看清场上二人的身影。
柳环顾瘦弱的身形好似马上要被这凶悍火光吞噬,霁月猛地起身,紧皱着眉。
然而漫天的火光中忽然撒下一抔凉雪。
柳环顾不退反进,反手疾刺数剑,银光闪烁,让人几乎睁不开眼。而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握住一柄细柳般的软剑,一道白光闪过,快到几乎看不到影。
软剑滑溜溜如无骨之蛇,总是绕过盛济的剑刃刺来,双剑合击,逼得他不得不连退数步。
“那不是天地同悲吗?她偷了岁寒的招式?”
“果然是沈知水的女儿,跟她爹一副德性!无耻之尤!”
“等等,如果她是偷岁寒的剑招,为何她的双手剑如此熟练?难不成招招都是偷自岁寒的吗?”
佩玉突然领悟过来柳环顾此举的意义——
或许她根本不是为了取胜,而是让众人看到这套剑法。
天地同悲本不仅仅是一招,岁寒只舞出第一招,她却把接下来的整套使了出来,是谁偷了谁,有心人一想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