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颠三倒四,胡言乱语着,末了,随着西沉的日头静默了。
他并未点上蜡烛,便这么怔怔地端望着谢晏宁。
不知谢晏宁何时会醒来?
不知谢晏宁醒来后会记得多少?
但不管谢晏宁将会如何处置他,他都甘之如饴。
一息,两息,三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直至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他方才看见谢晏宁的眼帘微颤。
谢晏宁将要醒过来了,他已引颈待戮。
第37章
谢晏宁睁开双目,忽觉身体有些古怪,但又无法明辨究竟古怪在何处。
他知晓自己昨日在与望春君交手后,失去神志了,他按了按太阳穴,头倒是不觉得疼。
他为何会失去神志?
他的头脑尚且无法很好地运转,片刻后,他才有了结论:十之八/九是他用了“相思无益”之故。
换言之,他不能再用“相思无益”,除非他能寻到“相思骨”。
他见陆怀鸩坐于不远处的矮凳上,脑中陡然浮现出了昨日所做的春梦——是的,不知何故,他又做春梦了。
春梦中的他缠着陆怀鸩接吻,陆怀鸩起初不为所动,但后来……后来竟是……竟是……
他的视线一扫到陆怀鸩的唇瓣,便觉自己亵渎了陆怀鸩,他何以会做如此恶劣的春梦?
陆怀鸩受困于南风馆三载,是最为厌恶断袖之事的,他虽然并未在现实中对陆怀鸩做什么,却在春梦中让陆怀鸩做了恶心至极之事。
刺目的光线从窗枢侵入,划过陆怀鸩的眉眼,继而跌落于地面,画出了一个个不规则的光圈。
陆怀鸩本就生得面若好女,由于日光的缘故,一张面孔更是无可挑剔,连每一寸弧度都好似大家的得意之作。
陆怀鸩面色一如往常,只眼下附着青黑,想来一夜未眠。
他心疼不已,陆怀鸩守了他一夜,他却在春梦中对陆怀鸩为所欲为。
“怀鸩。”他低声一唤,竟是瞧见陆怀鸩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后又迟疑良久,才恭声道:“师尊,弟子在。”
难道除却春梦,他还在现实中对陆怀鸩做了不可饶恕之事?
他不知该不该问,苦思许久,方才问道:“怀鸩,本尊可是对你做了什么事?”
陆怀鸩心神一震,或许谢晏宁想起什么了?但由谢晏宁的神情判断,谢晏宁并不笃定,又或者谢晏宁仅是信口一问。
他努力地让自己维持着正常模样,而后摇首道:“师尊并未对弟子做什么,师尊何出此问?”
“那便好。”谢晏宁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他决不能仗着陆怀鸩对于自己的顺从而欺辱陆怀鸩。
陆怀鸩又非断袖,即使与于琬琰无缘,亦该当另择合意的女子白首偕老。
这个念头一出现于脑中,他心中顿生不快。
他下了床榻,到了陆怀鸩面前,关切地道:“你昨夜为何不睡?”
陆怀鸩被问住了,语塞难言。
“抱歉。”谢晏宁抬指摩挲着陆怀鸩眼下的青黑,“你是生怕本尊出事吧?本尊昨日可是失去神志了?”
陆怀鸩本能地欲要偏过首去,躲过谢晏宁的碰触,但他又怕被谢晏宁发现端倪,且他本就是谢晏宁的弟子,无权反抗谢晏宁。
眼下灼热,近乎要将眼球灼伤了。
他垂着双眸,尽量冷静地道:“师尊昨日的确失去神志了。”
“让你担心了吧,抱歉。”谢晏宁收回手,又摸了摸陆怀鸩的发丝,“我们现下身处何处?”
陆怀鸩恭敬地答道:“师尊失去神志后,弟子寻了一户农家暂住,距桑树林并不远。”
谢晏宁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而后背过身去,整理衣衫,重新系了衣带,又解下发带,以指为梳,重新束发。
陆怀鸩窥望着谢晏宁的背影,极想勾住谢晏宁的腰身,强行令谢晏宁转过身来,让他看个分明。
他好容易压下了这个念头,然而,却不慎窥见了谢晏宁的一段后颈。
这段后颈,他昨日曾肆意地亲吻过,而今却是遥不可及。
谢晏宁将自己收拾妥当,又对陆怀鸩道:“你且上床榻去,睡上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我们启程去流光斋。”
陆怀鸩并不觉得自己需要睡眠,婉拒道:“弟子……”
谢晏宁打断道:“你该当知晓师命不可违。”
“弟子遵命。”陆怀鸩脱去外衫,僵硬地躺于床榻上,由于鼻尖尽是谢晏宁的气息而难以入睡。
但他毕竟倦了,一刻钟后,终是挣扎着睡了过去。
谢晏宁向农妇要了清水洗漱,农妇见他并无异常,道:“你昨日昏迷了,是被另一个公子抱到我家中的,我还以为你身体不适,如今见你无恙便好。”
谢晏宁笑道:“多谢夫人。”
农妇摆摆手道:“我哪里是什么夫人,不过是一没见过世面的下等人罢了。”
谢晏宁正色道:“为何要分上等人,下等人?你出身于农家便低人一等么?”
农妇理所当然地道:“这是自然。”
谢晏宁知晓农妇受教育所限,是说不通的,便又回了房间去。
陆怀鸩正好眠着,姿势标准得一如在站军姿。
谢晏宁失笑,其后却又心疼起来。
他行至床榻边,轻抚着陆怀鸩的面颊,低语道:“怀鸩,放松些,无人能害你。”
然而,陆怀鸩的睡姿却是僵硬依旧。
他轻叹了一口气,手指一点,变出了一个蒲团来,而后便坐于蒲团上打坐。
昨日若非望春君不知何故放过了他,他恐怕早已落入望春君手中了。
“相思无益”用不得,原身统共九成的修为他又仅能掌握六成,此去流光斋前途未卜。
他体内有几处瘀滞了,将内息运转一个大周天,又汇聚于丹田后,才好一些。
这“相思无益”不愧是一门邪功,在大成前,竟是在攻击敌人的同时,亦能对己身造成伤害。
他继续运息,两个时辰后,方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
陆怀鸩还未醒来,他踟蹰着,不忍心唤醒陆怀鸩。
又过了一个时辰,陆怀鸩终是醒来了。
他看了眼天色,心知自己睡了不止两个时辰,当即向谢晏宁磕头谢罪:“弟子违背了师尊的命令,望师尊降罪。”
“起来。”谢晏宁瞧着陆怀鸩,又道,“你若是再动不动地磕头下跪,本尊便当真要降罪于你了。”
他还以为陆怀鸩会立刻站起身来,岂料,陆怀鸩居然额头点地:“望师尊降罪。”
这陆怀鸩……
他无可奈何,不由在心中咒骂了原身几句,陆怀鸩被原身收养实在不幸。
而后,他伸手扶起陆怀鸩:“走吧。”
陆怀鸩却是怯生生地道:“师尊不是要降罪于弟子么?”
“改日再降罪吧。”谢晏宁随口一言,待陆怀鸩站稳后,松开陆怀鸩的左臂,径自出了房间去。
谢晏宁从衣袂中取出一锭银子递予农妇,而后便施展身法向东而去。
流光斋并不在东方,而是在西方。
但若是走寻常通往流光斋的道路,他们恐怕又会被伏击,故而,谢晏宁打算绕路而行。
先向东三十里,再向南五十里,然后才往流光斋去。
由于俩人今日还未进食,经过一茶肆之时,稍微用了些吃食,又饮了水,才继续赶路。
又过一百里,他们仍是遇见了流光斋的伏兵,但这些伏兵的修为过于粗浅,弹指间,已被陆怀鸩制服了,显然流光斋并不认为他们会取道此处,仅是以防万一。
陆怀鸩不喜杀人,但还是问谢晏宁:“是否要将他们斩杀?”
谢晏宁对于杀人亦不感兴趣:“饶他们一命吧。”
日暮前,他们已至流光斋。
流光斋果真是重兵把守,里里外外挤满了各家高手。
一众高手俱是出身于名门,门中不少人曾命丧于谢晏宁之手,故而,一得到流光斋的传讯,他们便急急地赶至了流光斋。
流光斋斋主被渡佛书院左护法唐阳曦所行刺,重伤不醒,理论上而言,纵然谢晏宁并不亲自予流光斋斋主致命一击,亦会派人前来。
此人会是何人?
谢晏宁已蛰伏于渡佛书院千年,除却那些没眼色,自己上渡佛山送命者,谢晏宁并未特意下山杀人。
谢晏宁现下到底实力如何不为人知,谢晏宁手下得力者是何人亦不为人所知。
渡佛书院甚是神秘,天下人只知谢晏宁的左护法乃是唐阳曦,谢晏宁还有不少徒弟,其一为陆怀鸩,至于其他徒弟姓甚名谁无人知晓。
陆怀鸩亦是因为时常下渡佛山为谢晏宁办事才为人所知。
但这陆怀鸩据闻并不嗜杀,有时候下山,仅仅是为了买一品谢晏宁喜欢的点心而已。
诸人紧张万分,唯恐谢晏宁亲自前来,而自己并非谢晏宁的对手,又恐谢晏宁不来,自己大仇无法得报。
流光斋斋主躺于床榻上,面色苍白,尚未转醒,自被唐阳曦所刺后,已昏迷了足有六日。
床榻前坐着一女子,身着白衣,虽然面色较流光斋斋主好不了多少,却仍能称得上国姿天色。
她半咬着唇瓣,左手握剑,手背上青筋凸起。
有一少女到了她身畔,劝道:“小姐,你这几日都不曾睡过,还是快些去歇息吧。你若是倒下了,待斋主醒来,定会责罚奴婢的。”
白衣女子自然便是于琬琰,于琬琰原就身受重伤,为了救客栈中的住客,更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
幸好,她勉强护住了几人,又有流光斋中的门生及时赶来,才未丧命。
她在流光钱庄住了三日,便被送回了流光斋安心静养。
她自恃修为不浅,行走于天下已是无碍,甚至曾为此沾沾自喜,未料想,连区区的蜘蛛精都对付不了,还令知雨无辜身死。
她痛定思痛,下定决心,除非修为有所突破,不然绝不踏出流光斋一步,可她连身体都还未好透,那唐阳曦竟然光明正大地于白日闯入流光斋,并刺杀了正在伏案处理流光斋事宜的父亲。
她听闻此讯,气得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提剑追出百里,然而,她却并未看见唐阳曦的一片衣袂。
唐阳曦,可恶的唐阳曦,她有生之年定要将唐阳曦捉拿,令唐阳曦跪于父亲面前,忏悔其不知好歹伤了父亲。
听得少女所言,她抬起首来,瞧着少女道:“知风,我无事,你勿要管我。”
知雨是与她一道长大的,知风来到流光斋之时,年已一十三。
知风亦是她的贴身侍女,但她待知风并不如知雨亲近。
知风满面忧愁:“小姐,你的伤还未大好,你如此做不是作践自己的身体么?”
作践?这便算是作践了么?
但那又如何?
她一时不慎令知雨丧命,又为陆怀鸩的容色所惑,倾心于陆怀鸩。
陆怀鸩,陆怀鸩,陆怀鸩……
或许陆怀鸩是故意接近她的吧?
欲要利用她对付她的父亲,对付流光斋,对付名门正道,以颠覆天下。
明明渡佛书院早已打算对付流光斋了,她却浑然不觉。
非但浑然不觉,她甚至还曾以为陆怀鸩是她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只消她稍稍主动一些,陆怀鸩亦会对她产生好感,他们能够成婚生子,永结同心。
纵使后来陆怀鸩身份暴露,她强逼自己醒悟,但却无法彻底地忘却陆怀鸩。
第38章
纵然高手如云又如何?自己本就不曾命令唐阳曦去刺杀流光斋斋主,如若藏头缩尾,反而显得心虚了。
故此,谢晏宁并未刻意探查守卫疏漏之处,以潜入流光斋,而是携陆怀鸩从正门而入。
传闻中,魔尊谢晏宁面目狰狞,因喜杀戮周身萦绕着长年不散的血腥气。
由于谢晏宁与陆怀鸩皆是容貌出众,一众高手理所当然地将俩人当作了流光斋请来的别家高手,不作他想。
俩人如入无人之境,又问了一小厮,竟是直抵流光斋斋主的卧房。
陆怀鸩伸手叩门,听得里头回应道:“可是出何事了?”
他并未隐瞒身份,直截了当地道:“渡佛书院陆怀鸩随师尊前来拜访于斋主以及于姑娘。”
话音尚未落地,剑光挟带着残影突地钻出了门缝,剑气逼人,门扉被逼得颤抖不止。
谢晏宁旋身挡于陆怀鸩身前,继而以右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剑尖,使得那剑再进不得。
执剑之人拍开门扉,转眼已至谢晏宁面前。
于琬琰内息不稳,但并不肯示弱,连呼救都不愿,佩剑既然动弹不了,手指一动,掌心又骤然多了一把短剑。
她以短剑直刺谢晏宁面门,被谢晏宁轻易躲过后,改为攻击咽喉。
于琬琰一身煞气,如同被魔物附身一般,全无先前的凛然正气,且下手狠毒。
即便谢晏宁而今时有异样,并非处于巅峰时期,但陆怀鸩清楚于琬琰远非谢晏宁的敌手,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心惊肉战。
弹指间,于琬琰被谢晏宁拍了一掌,身体轻飘飘地连连后退,被花几一阻,方才止住。
她心口血气翻滚,但并未吐出血来,亦未受内伤,且花几并未被她的身体撞倒,可见谢晏宁仅仅是单纯地为了击退她而已。
她深觉受辱,这谢晏宁压根未将她放于眼中。
不过谢晏宁为何要将她放于眼中?她与谢晏宁之修为天差地别,是她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莫要说谢晏宁了,她连陆怀鸩都对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