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位君王实在是没什么野心,做个守成之君都困难,让他去开疆扩土,根本就是难如登天。如今他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也放下了,倒是觉得陛下这般性格倒也不错,虽然注定和一统天下的雄主无关了,至少最后无论是谁夺得这无上之荣耀,看在他不争不抢的份上也都不会对其赶尽杀绝,最惨的结局也不过是当个无权的闲散王爷,权当做新朝的牌坊罢了。
但话虽这么说,听到自家陛下在外朝使臣面前如此露怯的样子,还是让王朗老脸一红。
他微微侧头,却见慕容辄面色不变,认真地答到:“十八部起兵进攻两朝,向来与恩怨无关,全在利益二字。”
中原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的冲突自古有之,两方战战合合这么多年,恩恩怨怨早就说不清了。两方休战时能互派使者甚至是送人和亲,蒙古十八部里面说不定有多少部落首领祖上是有着中原血统,但这又怎样?
面对面互论亲戚血脉,转头就是一个烧杀抢掠他们也少做。现如今的少狼主苏查母亲那一系还有中原血脉呢,妨碍人家身先士卒,第一个冲破城墙劫掠边民了?
王朗开口调解气氛:“陛下只是一时心急,尚书莫怪。”
“并非我朝小人之心,尚书所说唇齿依存的道理我们也懂,但禹朝之困并非仅在十八部,南方蒙朝虎视眈眈,禹朝又如何能在此时分兵,帮助我朝?”
禹朝和蒙朝之间的不和已经传遍了各国,自那位小皇帝正式登基起,蒙朝就再没能从他手里捞到半点好处,几次冲突都是以蒙朝惨败收场。
禹朝虽占据了中原最好的土地,但也面临着两方受敌的危机,禹朝境内能有多少士兵,能让他们在防备两国敌人的同时,再来帮威朝呢?
分兵添油战术乃是用兵大忌,吕飞铭乃百战将军,不会不明白这点的。
“有时候能否得胜并不在于兵力多寡。”慕容辄早有腹稿,此时面对王朗的质问,沉着地解释道,“无谋而兵广,若集群的牛羊,兵少然多谋,若矫健的狼群。”
“牛羊再多,也不过是狼群的猎物。”
王朗:“那君又为何敢肯定,你我会是今冬的狼群,而非是待宰的羔羊呢?”
“狼群捕食牛羊,关键在于利爪和獠牙。”慕容辄摊开双臂,笑着朝王朗说道,“我朝所要做的,便是为威朝装上这獠牙利爪。”
“那么我们要如何肯定,这利爪獠牙不会转而撕扯我朝血肉呢?”
“因为这獠牙利爪并非是士兵,而是武器。”他道,“陛下早有口谕,让诸位安心以待,禹朝是真诚地想要和贵朝携手御敌。”
“我朝军队不入城,不劫掠,不吃贵朝一米一粟,不犯贵朝一丝一毫。”
“我们所要的只有一物——”慕容辄伸出手指,“战争所获物资,皆属于我朝所有。”
听到慕容辄的话后,王朗被震撼地久久不能言语。不入城,不劫掠,所求者唯有战利,这是怎样的豪言壮志?
王朗:“所求者唯有战利?”
慕容辄:“唯有战利。”
王朗深深地看着那名年轻的男子,在这一瞬间,他竟在慕容辄身上看到了自己,那是年少而志高,雄心壮志的自己;那是还未被岁月和时光打磨,想要闯出一番天地的自己。
相隔了近二十年,在这一瞬间,王朗竟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与他重合在了一起。虽然因年轻而略有不足,但却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他不禁摇摇头:“年轻人啊,真是幸运。”是啊,慕容辄是如此幸运,在这样的年纪遇到了那样的君王,注定要成为史册上抹不掉的明星,注定要在这世间轰轰烈烈地走上一造。
可能是因为回忆起了过去,王朗对面前这位年轻有了几分好感:“这是那位陛下交代的?”
“并非。”出乎他的预料,慕容辄居然否定了这点,“陛下只是稍微和臣交流了一下,便将此事全权交给了臣。”
说道这点,慕容辄露出骄傲的神情,这是他们禹朝的陛下,知人善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正是因为战场瞬息万变,此时的通讯技术又极为受限,领兵在外的将军往往要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如何行事,若是事时都要禀告陛下,早就延误了战机。他虽不会亲自参与战争,但此次的指挥大权却在他手上,陛下不过与他交谈半日,便放心地将决定权全权交付于他。
这般信任让慕容辄感动地无以复加,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的知遇之恩。
这下王朗是真的说不出来话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真正能做到的又能有几人,有如此之心胸,何愁天下才子不尽入他囊中?原本他还对慕容辄得遇明主有一丝丝的嫉妒,此时却是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如此君王,数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位,这便是所谓的天命吧,罢了罢了。
王朗捏捏胡子:“既然如此,君有何计划,不妨说来听听?”
“很简单,骑兵之威,在于冲阵。而若想冲阵之势成,必然要让马匹奔袭提速。”慕容辄道,“我军有一物,名为地雷,可埋入泥土,踩之即爆。”
“碎片若飞刀锋利,可直刺入骨髓,马匹又易受惊,难以控制。两方之下,骑兵之冲阵之势必然遭到破坏。”
“解决了冲阵骑兵,十八部铁骑便如狼失了利爪,威力骤降。”他说道,“贵朝大可以将此物埋于合适之处,破坏骑兵冲阵之势。”
地雷是兵工厂今年六月时发明的,但因为弹簧不好做,导致地雷的灵敏度极低,原本已经视为报废品了,却被吕飞铭注意到。
这种地雷只有在极大力气重击之下才能爆炸,威力也不足以杀人,但他却觉得这正好可以用来克制十八部铁骑。
骑兵上马后踩地力气极大,足以触碰地雷,而威力不足也不妨碍,马匹只要听到那声音后便会受惊,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一点点小伤口都是致命的,而恐慌会在马匹之间迅速传播,导致一连串的灾难。
慕容辄继续说道:“当然,你我也并非固守一城,为防止地雷耗尽,我方军队会在此期间奇袭其粮草大营,让其有去无回。”
“奇袭?”王朗皱眉,“老狼王用兵老练,粮草大营必在守军层层包围之中,贵朝要如何突破,就算突破,只要有探马相报,在外大军便可立等转身回营,将贵朝军队瓮中捉鳖。”
慕容辄听后笑了,他想到那日皇庄所见之景,也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一句,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想象到这天下还有这等物品。
“很简单,我军……”他看向王朗,“会从空中袭击。”
第106章 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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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冽的寒风,飞卷的旗帜,战马的铁蹄踏碎枯草的声音……
苏查自六岁起便随父狩猎、出征,在他看来,边境的汉人们与牛羊别无异处。都是如此瘦弱如此不堪一击,面对十八部铁蹄根本无一战之力,只能任由他们追逐宰杀。
他七岁时杀了第一个汉人,那是一名被部落捉住的男性奴隶,可能有十三岁,或者是十五岁,长久的缺衣少食让他十分瘦弱。苏查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场宴会,父亲和叔叔醉酒后说到了他已经可以独自狩猎了,叔叔便提议让他在今天见见血。
那奴隶就这样被从羊圈中牵了出来,他被允许喝了一碗肉汤,一块青稞饼。这并不是他们的怜悯,而是为了让奴隶在接下里的时间里有足够的力气逃跑,让这场戏剧变得更加有趣。
当时不过七岁的苏查身上披着昂贵的皮毛,每一个辫子下面都坠着昂贵的宝石。他的那匹黑色骏马每日的粮草所花费的,都能供像这样的奴隶至少吃上一个月。
那名奴隶身上只披着一个破旧的麻衣,赤着双脚被牵到了广场中,在众人的喧闹中被解下了粗壮的麻绳。
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在那奴隶的身上,苏查翻身上马,在那奴隶惊恐的眼神中拿出长弓……
“少狼主,营帐已经搭好了!”
“嗯。”下属的禀告将他的回忆打断,苏查微微抬眸,代表狼王的旗帜正在风中飘荡,而不远处,簇拥着主帐的是十八部的勇士们。
他的视线在那代表着拓跋家的旗帜上停留了半刻,后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父亲在二十岁时便能统一十八部,继任狼主之位,那自己也同样能解决拓跋家的问题。
他转身走入帐中,各部领兵之人皆等待在内,正盘腿坐于毛毡上大口吃着烤肉。
“少狼主来了,快快快,这是兄弟们从一个中原商贩那里拿来的好东西。”其中一人拿出一个黄纸包,打开后露出里面鲜红色的粉末状物品,“撒上一点,这味道就够劲儿!”
他珍惜地将纸包上的香料洒在中央的烤羊腿上,香料在炙热的油脂中升温,顿时便散发出香美辛辣的滋味。
“咳咳咳咳。”
有的人受不了开始咳嗽,但绝大多数人在嗅到这股味道后都亮了眼睛,各个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中央的烤肉。
貌美的侍女即使在寒冬也穿着轻薄的衣衫,她们拿着镶嵌着宝石的银刀将烤肉割下,放到盘上端到各首领面前。
苏查吃了两块,味道辛辣无比,在冬天吃上一口只感觉浑身冒汗。
帐子中的氛围十分轻松,安营扎寨的事情都交给下人和军奴去做了,那些往日来劫掠而来的军奴在冬日里只能像畜生一样被关在圈内,靠着彼此的体温保暖。
这些军奴向来是他们攻城的利器,一方面,汉人相较于他们而言更擅长打攻城战,十八部的骑兵只需要像驱赶牛羊一样在后面驱赶他们就行,一旦城破这些军奴便可摆脱奴隶的身份,鞭子和奖励能让他们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砍向自己的同胞。
“去岁冬天真是冷,我们部落里好多奴隶都冻死了,今年干什么都不方便,就等着今冬再捉点回去呢,若是城破了大家可别和我们抢。”
说话的是完颜家的完颜阿骨朵,虽然和禹朝那位秦王同姓,但实则两支在百年前便已经分开。完颜鸿那一脉早早定居中原并与汉人通婚,至今除姓氏和偶尔会有一些容貌与先祖相似的后代出生之外,与汉人无异。
完颜氏的地盘更加靠北,去年冬日本就天气寒冷,他们手中的奴隶损耗过多也是常态。
其他部落首领听后也哈哈大笑,有的让完颜阿骨打给奴隶点干草就能让更多人活下来了,有的人安慰冬天死的都是不健康的奴隶,还有的人则十分大方地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到时候城破了让完颜家的人第一个进城劫掠。
在这些十八部首领看来,威朝就是他们眼前的一块肥肉,区别只在于他们愿不愿意抢,而不是他们能不能抢。
这种边境苦寒之城,连军队都没有什么好装备,在装备完善的十八部铁骑面前就如同朽木不堪一击。十八部之人又向来洒脱奔放,所以即使明日便要起兵攻城,他们也依旧叫来了好酒,就着香辣的烤羊腿大口喝着。
“听说探马看到了有军队进入威朝,拖着一车一车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一边吃着酒,这些首领们也没闲着,交流起了自己之前听到的消息。
“好像是禹朝的士兵,大约是威朝那猪皇帝给了什么好处,让他帮忙的。”
“那个毛都没长全的小皇帝,听说他后宫里就一个皇后,至今还没有孩子。”另一个人挤眉弄眼,“不会是……这个吧?哈哈!”
接下来,话题便一转到了那点子猥琐的床上之事上,听得苏查直皱眉头。
实际上手底下的人好不好色这一点苏查是向来不管的,但如此轻敌,将对手视为无物的状态可不是什么好事。
苏查自小便熟读兵法,自然知道为将着要戒骄戒躁。
更何况,那位小皇帝可是那人的儿子……
自小便听着苏牧的故事张大的苏查一方面将其视为今生不得相见的死敌,一方面也佩服他的智谋,对他的后代也是有着中央的慎重。
他一边轻轻抿着酒液,一边暗自思量。威朝边境这几座城因地理位置太过靠近十八部,一旦有什么动静很难瞒得住他们,这就让那些汉人最擅长的卑鄙伎俩无处施展。
不过是三万步兵而已,大概那位小皇帝也没想着要认真打,多半就是威朝给了好处,他们意思意思得了,南边的蒙朝还对他们虎视眈眈呢,他们十八部近几年来可没怎么和他们发生大的冲突。
压下突然冒出来的心慌,苏查一边喝酒一边想到。
也许连他都没有发现,父亲对苏牧的敬佩和隐隐的避让已经在那些故事中默默地传递到了他的身上,这让他在遇事后第一时间便抗拒与苏洵对抗,因此错过了最后挽回的时机。
远处荒原上的城墙就好像是黑暗中伺机潜伏的猛兽,静默的看着这些十八部士兵临死前的狂欢。
*
砰!
又是一声巨响,巨大的攻城车不断撞击着厚重的城墙,守军从墙垛上倒下滚烫的沸水,被浇到的瞬间人便能被烫掉一层皮,但源源不断的军奴就好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红着眼抢走倒下人手中的长刀,再次沿着攻城梯爬上。
这是威朝边境处最大的一座城池,因盛产各种皮毛而被成为绒城,慕容辄自告奋勇于绒城驻守,自十八部率军攻打至今已然有半个多月了。
今天天刚明时,十八部又阻止了一次进攻,这一次竟成功地将攻城车送到了城墙根,攻城梯也架好了,两军甚至在城墙上短兵相接了一次,多亏这些驻守在边境的士兵战斗经验丰富,成功将其反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