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刚要开口吩咐,外面却来了一人。
看见来人,太子一怔,原本孤注一掷的疯狂表情收起,眼中终于显出些希望来,他忙忙地问:“可是舅舅有什么办法?”
接下来几个月的光景,商钦和北戎对峙的功夫,黎朝皇宫的大戏也不遑多让。
十三皇子在太子宴饮上中毒、黎帝勃然大怒,太子被废。但是被判了流放的太子还没动身,又被曝出此事乃是二皇子陷害。
在这黎宫的诸位皇子之中,大皇子虽然排上了齿序,但却早早夭折,二皇子才是长成的皇子中居于长位的那个。倘若太子和十三皇子同时出事,余下的都是庶出的皇子,虽然背后母家势力各有不同,但是真要论起来也没有个尊卑,这么一来,占据长位的二皇子便成了最名正言顺的那一个。
只是那个被查出来在太子宴会上动手脚的下人却先一步在狱中自尽,这一下子死无对证,但这桩毒酒案却因此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太子的流放被缓,但被废除的太子之位却仍旧没有恢复,被圈禁在京郊的一个院子里,准备查明真相再行处置。
同样作为嫌疑人被圈起来的二皇子只觉得天降横祸。他什么都没有干,只去了一趟宴饮,回来就变成这般,简直比那六月飞雪的窦娥还冤。但冷静下来一想就知,这是太子为了把自己择出来给他扣的锅,一时之间自是恨极了太子。
二皇子和废太子的势力互相扯头花打成一团,黎帝专心十三子的身体无暇他顾,而其几位皇子看眼下的场面也都蠢蠢欲动起来:毕竟看父皇那模样,不管是二哥还是废太子都讨不了好处,而小十三眼见着就活不成了……都是龙子皇孙、谁还没对那把椅子有点想法?
等到黎帝终于从爱子昏迷不醒的悲痛中回过神来,就看着朝堂的局面已经向着失控的方向一路奔去,一时之间也顾不得还在昏迷的小十三了,连忙试图稳住局面。
而到了这时候,北方安京被打下来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地传入朝廷。
但是这时候被儿子们斗争搅得焦头烂额的黎帝第一反应却并不是高兴。这么一位有军功的皇子回来,无论倒向哪一方都够朝中已经复杂的不得了的局势变得更加棘手了。
眼看着黎帝又抬手按住了头,一旁的田顺忙得拿了个软枕放在一边,黎帝顺势把那折子放下,侧躺了在榻上,田顺连忙给他按起了头,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些宫中的闲事,道是宫中有个名声很好的老姑姑要放出去,被她教导的宫人们想到从此都不得见,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
黎帝哼了声:“都是些妇人的毛病。”
田顺叹了口气,“那些个宫人哪是哭别离,是哭少了靠山。毕竟宫里宫外隔了道墙,鞭长莫及,从此都照料不到了。”
黎帝却像被这话提醒了什么一样。
——隔了墙?鞭长莫及?
若是隔江相望,那个儿子自是掺和不到这边的事的。
思及此黎帝忙不迭地坐起来,因为起身太急还摇晃了一下,按住了头缓了一会儿,在田顺像是惊慌的一句“陛下”都呼喊中,他抬了抬手,“拿笔来。”
而这些年因为意见提得好、越发得干爹宠信,已经能够侍立一旁的福寿连忙将早些已经准备好的批复朱笔呈了上去。
黎帝批复回来的折子,方暇是和商钦一块儿看的。
但是看见了以后,方暇觉得要么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要么是黎帝的脑子出问题了。
未免刚刚打下安京就被召回,商钦其实是叫消息瞒了好一段时日的,到后来实在是瞒不过去了,才慢吞吞地将捷报送回南边。方暇看商钦这几日急着加班加点的安排人手,却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催着对方去休息,他也知道这会儿正是要紧的时候,得在新来的官员摘果子之前,先把这地方尽可能变成自己的。
但是这会儿看着黎帝传来的谕令,方暇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也不是在做梦之后,第一个反应是:这老皇帝疯了?
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把一个带着兵、占了地盘的皇子独自放在北方任其经营?
难不成他看错了,这位黎帝是个真的相信帝王家的血脉亲情的柔情皇帝?他觉得这么把人放在外边,任由这个一点也不亲近的儿子势力庞大,却始终相惜他一片“孝心”不改,等他需要的时候,抬抬手就能把人召回来?
——这是在想p吃呢?!
方暇不能理解。
他看着那边一脸平静淡定的商钦,忍不住问:“你不觉得这里面有诈?”
比如说偷偷送了这道命令让商钦先不动,然后再大张旗鼓地说九皇子抗旨不遵,再理直气壮地把人缉拿问罪。
方暇本来就是随便举个例子,但是说完之后,却觉得这种骚操作那个老皇帝还真干得出来,一时之间看向商钦的目光越发担忧。
商钦似乎怔了一下,他沉吟了一会儿,道:“阿暇代我去四方馆探探消息吧。”
商钦所说的四方馆其实是旧时安京用来招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如今黎朝来传圣旨的使者被安排到此处,其实已经透出些许微妙的意味。但可能是大黎的使臣往年来朝见北戎早已习惯这个落脚处,竟然都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异样,但是这一个个的都是人精,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时在商钦的地盘上,所以才丝毫不露。
方暇想到此处越发焦急,跟商钦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地去了,生怕晚了之后错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商钦注视着那空旷的门口,隔了一会儿,突然浅浅地笑了起来。
适合平常的冷笑假笑嘲讽的笑意都不一样,那笑容透着些真切的温柔意味。
阿暇总是这般着急。
不,应该是“事关他的安危”,阿暇才这般急的。
想着,商钦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
只是商钦这少见的表情却只让别人觉得惊悚了,原本暗处的人呼吸就不由变了一瞬。
商钦听闻这点细微的动静,脸上的表情瞬间收起,他抬手比了个手势,原本在暗处候着的人现身出来。
这暗卫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冒犯了主子,一时之间冷汗涔涔。
好在商钦只是神色冷淡的让他禀报了京城现状。
在听到那位好十三弟还只是昏迷的时候,商钦轻扯了一下唇角,“他倒是命大。”
暗卫低头,“是属下等失职,甲亥已去领罚。”
顿了顿,又请示,“可要让人再动手?”
“不必了。”
商钦脸上的笑容越发嘲讽,“有人只会更急。”
暗卫垂首应是,只是在告退离去之际,却听后面轻飘飘一句,“若是下次再露了行迹,那便不用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暗卫额上的汗珠渗出,顷刻之间就汇成了往下淌的一束。
他忙不迭地再叩,“谢主子宽恕,属下不敢再犯。”
屋内又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商钦瞥了一眼那边黎帝的笔迹,突然短促地嗤笑了一声。黎帝和大黎那些人看他,就如同北戎看待南方朝廷一般,全不放在心上、自不会去想。
恰恰巧,他也是。
既是如此,那也称不上什么“弑父杀兄”“手足相残”。
本就没有的关系,怎么能算是父兄呢?
只是……
商钦的神色渐渐变得像是有些苦恼又像是无奈,但是唇角却是向上勾起的。
阿暇会忧心吧?
——那些人,又怎么配让他的阿暇放在心上呢?
第39章 冷宫15
安京不仅仅是大黎的旧都,也是前朝都城,在这里找一些前朝的典籍要比南方朝廷容易的多。商钦早年还在大黎皇宫时,就察觉到方暇对大邺的奇怪态度,他这些年来也一直没有放下调查,只不过因为早些年禁令的缘故,再加上迁都南渡时卷籍散轶,他这些年收获不多。
但是安京却不同,宫城中的经阁虽是显得破败寥落,却也算得上完好了。大抵是这些书籍卷册对于北戎人而言和废纸无甚区别,自然也就懒得搭理。
疏于打理的殿宇灰尘遍布,吱嘎作响的门刚刚推开就一阵烟尘四散,身后的内侍以袖掩鼻、小声呛咳了句。
才只门口就这样,里面还不知各种情况。
有人壮着胆子提议:“殿下若有什么想看的,差人送去就是。这里面许久都没有洒扫,恐怕污了殿下的眼。”
说话人小心翼翼,但等话说完,身前哪还有人在?
无奈只能苦着脸跟进去,开窗的开窗、清扫的清扫,又因有贵人在,连洒扫都不敢有大动作,只敢拿湿布一点点抹着、生怕扬了尘。
经阁的布置都差不多,或者该说南边朝廷的皇宫都是仿旧制建出来的,商钦早在那边就对这些布局足够熟悉,这会儿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想要看的部分。
昔年文武二帝封禁民间谣言,但是有些书卷便是封了,在宫中也一定是有备案的,再者“神种”这东西,只要是帝王哪有不动心的,商钦猜就算是厉行封禁的那两位皇帝也定然探寻过。他抹开那书架上覆的灰尘,看着上面注明的字迹,心道了句“果然”。
商钦干脆地直指着那几个书架,直接差使着人搬出去。
和卫尘起不同,商钦虽不耽于享受,但如果有条件的话,他绝不会亏待自己。刚才是找书心切,既已找到了,他也不会委屈自个在这儿受罪。
即便找到了旧日邺朝的记载,但这些记载占了好几个书架那么多,商钦本也没有想到那么快就有了线索。“方暇”这个名字就出现在大邺起居注的第一册 ,乃是大邺开朝的国师。
国师么?
商钦一字一句地读过邺朝那场登基大典的记载,字里行间都可见记录之人尽力隐晦避饰,但这个册封之礼……
商钦一点点皱起了眉,一股说不清的不适在心间泛起,他忍着这点不快的情绪继续往后看,但是神色非但没有缓解,眉间的褶皱反而越来越深。
这点情绪一直酝酿到了看见国师殿的修缮,看着那宫殿位置的描述,商钦才猛地意识到先前那些违和到底在何处。一时之间,面上几乎覆上寒霜。
一旁见杯盏空了欲要上前添水的内侍被这表情一吓,手里的茶壶就那么脱手砸到了地下,他也顾不得滚烫的水泼到身上的疼痛,哆哆嗦嗦的跪地伏下,几度张嘴却都是牙关打颤,竟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利索。
商钦本就心情极差,再被这动静一搅扰,脸上立时显出些阴郁的神色,他淡淡地瞥过去一眼,立刻就有左右侍从会意上去拖人,只是还没有走到近前,就见上首的主子一边收着手中的书卷,一边淡声吩咐,“罢了,收拾干净、都退下吧。”
常年跟在商钦身边的那几个心腹立刻猜到主子前后态度变化的原因,当即改抓人为收拾残局。待又轻又快地收拾完那一地碎片之后,看着先前那摔了壶的小内侍仍旧哆哆嗦嗦跪在原地,不由上前摁着人行了个礼、半拖半拉的将之一块儿带了出去,却免不了在心里感慨这内侍真是福大命大,居然正撞上了那位回来。
门扉关上的瞬间,本该只余下一个人的大殿内却传来了对话声。
心腹们对此早都见怪不怪,心下甚至能道一句“果真如此”。
他们不知那位从未现过真身的“暇公子”是妖是鬼还是仙人,但是单凭这一点,都足够他们这些在主子手底下做事的人将其供起来了。
方暇没太关注那几个出去的内侍,因为他自己这会儿也满脑门子问号。
他去四方馆那探听了一波消息,反而把自己整得更迷糊了。这倒不是因为没有找到黎帝让商钦留在北方的原因,或者说恰恰相反,他就是因为听到了原因,所以才觉得不能理解。
最近这段时间黎朝那几个皇子之间的事,方暇也从商钦的消息渠道里知道了不少。也就是因为那边这么乱着,他们这儿才敢把安京已定的消息拖了这么久才传回去。
而方暇刚才听见的,南边那不让商钦回去,居然是因为京城局势混乱,担心再回去一个皇子会让情况变得更难控制。
方暇听完这个理由,脑子里面简直是大写加粗的问号。
更加离谱的是,那几个过来传旨的使臣居然还对此深表赞同。
方暇:???
他们难道没有给事情的轻重缓急、人物的危险程度排排号吗?
商钦手里有兵啊!
不仅有兵,还打下了一个城!!
如果说京城那边的闹腾还是在规则范围内、皇权笼罩之下,是属于皇帝控制之下皇子们的争权夺利,那么带着兵的商钦这就完全变成了有掀翻规则能力的人了,他就身份属性而言,已经不单单算是“皇子”,而是直接威胁到黎帝的“对手”了。
结果黎帝非但没有趁着对手弱小赶紧剪除羽翼,反而因为皇子们争权夺利的那点儿事,给足了对手发育时间。
就方暇前些年在朝廷里吃瓜看戏兼收集情报,旁观黎帝和群臣们斗智斗勇,没觉得这个皇帝这么傻呀?虽然政事上确实昏庸了点,但是在涉及自己利益方面,这个皇帝简直精明极了。
商钦倒是很平静,像是对这个情况早有预料,他解释:“黎朝已经数代都未起兵戈了。”
早几代被迫南渡的恐惧深深刻在脑海里,纵然有大江的天险阻隔,他们对于北戎铁蹄的惧怕也未减分毫,北方稍有动刀兵之迹、就忙不迭地遣使前去议和。但与之相对的,是朝中极低的武将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