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剑呆呆站在道场中央,显然还未回过神来,甚至对在他头上针锋相对的两簇目光,也毫无发觉。
洛十诫与梅独凛相隔甚远,但谁都能感觉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被强行打断比试,任谁都不会愉快,梅独凛原本就不甚愉快的表情更冷了。而洛十诫,面容冷静,眸色深沉,坦然面对着对面堪比利刃的目光,毫不退缩。
终于,就在有人终于憋不住气,想大声喘息的时候,洛十诫开口了。
“砺峰山庄于洛某有恩,还请梅兄高抬贵手,手下留情。”他虽说一个“请”字,然而动作却先于这个“请”字发出,其傲慢之态,不言自明。
梅独凛也不多言,冷冷道:“他走可以,你来。”说话之间,他浑身真气暴涨,负在他身后的无鞘剑“锵锒”一声长吟,翻入空中,旋即落到了他手中。他这一招用内力操纵剑器,与洛十诫方才那一招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俱是矛盾非常。两名绝世剑客,如若交手,必定会成为今日武林的巅峰之战,如此神乎其技的较量,一旦错过,恐怕究其一生都无法见到。但依道义来讲,洛十诫为苏折剑而出手,本不应该卷进这场争斗之中,若因出手助人而丢了性命,在场诸位恐怕都逃不过江湖群豪的谴责。
“二位听洒家一句,”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法严和尚开口道,“一来今日既是赏剑大会,又是陆庄主千金大喜之日,再加上越王神剑出炉在际,可谓是三喜临门,若是见了血岂非扫兴?二来两位的剑法出神入化,皆是当今武林翘楚。若是要在今日道场之中兵刃相向,必定非死即伤,剑道无穷而生命有穷,何苦执着在今日一时?何况上古宝剑就要面世,二位若有不测,便是无缘见到这名震天下的神器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前一句只是说给其他人听做做样子,后面的一段话,才是真正说给梅独凛二人听的。梅独凛和洛十诫二人何其孤傲,他们自然不会在乎外人的眼光,扫不扫兴向来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是他二人醉心剑道,深知剑道修习的漫长遥远,若真要在此刻戛然而止,不可谓不遗憾。再加上同为爱剑之人,若真与上古神剑擦身而过,不可谓不惋惜。法严和尚深谙他二人的心理,才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果然,两人神色都为之一松,原本决绝的态度似乎都有了些改变。
“法严法师言之有理。”洛十诫开口道。
众人见他这么说,都不由松了口气,只是心中也泛起一丝遗憾与失落。
洛十诫看向梅独凛,又道:“梅兄以为如何?”
“太冲剑派的大门,会一直为阁下敞开。”梅独凛语气冷硬道,“直到阁下身死为止。”
此话说得毫不客气,洛十诫却朗声一笑:“梅兄多虑。”
眼见缓和的气氛又要僵硬了起来,法严忙道:“昨日洒家光顾着看了,也没机会出手,不知今日可有人陪洒家练上几招?”他灼热的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但都被匆匆忙忙地避了过去。法严和尚身为少林四大金刚之一,武功修为自然不可小觑。相传他一身金刚硬气功冠绝少林,任何神兵利器在他身上都无法留下一点伤痕。近来他将降魔杵与少林罗汉棍相结合,练得一套威力十足的降魔杵法,如此一来,他退有金刚罩护身,进有降魔杵出击,在江湖之中,恐怕更是难逢敌手。
他的目光在道场中扫来扫去数个回合,竟没有一人应战。脾气暴躁的他,哪里还等的下去,冲到道场中央,朝岳沉檀招招手道:“岳师弟,他们都不来,你来陪洒家过上几招。”
裘万盏见状,抱臂一笑道:“这下有好戏瞧了。”
除了裘万盏之外,不少人也都是一副兴奋的神情。只因这赏剑大会中,虽然单挑比试的人不少,但同门相斗的却少之又少。法严和尚盛名在外,岳沉檀之前的身手他们也都领教过,若是这二人相斗,定然精彩万分。说不定,还能在二人交手之中摸到点少林绝技的门路。不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就能看上一场好戏,众人当然乐见其成。
贾无欺撇了撇嘴,目光却一直黏在岳沉檀的脸上。
只见岳沉檀虽面上有些无奈,但还是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法严和尚见岳沉檀应战,仰天大笑,“咚”地一声,将手中的降魔杵重重砸在地上。那降魔杵由赤金打造,分量十足,中段三个佛头,或笑或怒或骂,雕工精湛,纤毫毕现。
“师弟,看杵!”
岳沉檀方才站定,法严和尚已挥舞着降魔杵朝他攻去。而岳沉檀似乎无意与他纠缠,足下一点,便腾入空中,如燕子一般,从法严和尚头顶掠了过去。法严和尚一势未老,又接一势。只见他腰盘一拧,整个人如陀螺一般飞快地改变了方向,原本被岳沉檀轻巧避开的降魔杵,此刻带着更锋利地的内劲朝他击去。岳沉檀向后一飘,堪堪避开了直冲面门的攻击,指尖却一绷一弹,只听“砰砰”数声,似有鼓声响起。
等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几枚菩提子应声落地,哪里有什么打鼓的,这才明白那声音竟发自法严和尚的身体。原来岳沉檀掷出的数枚菩提子,虽击中对方的身体,但奈何法严和尚有金刚罩护体,菩提子不过是木器,如何能和可与利刃相抗衡的金刚罩相比,不过是被那金刚罩一撞,就已碎成齑粉。
法严和尚见状自得一笑:“岳师弟,你这木头可不中用,给洒家挠痒痒都挠不尽兴。”
“这和尚的硬气功真有这么厉害?”贾无欺看着地上一吹就散的木屑,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第65回
“听闻少林硬气功能使人刀剑不侵,如今一见,果然厉害。”裘万盏赞道。
贾无欺眉头一蹙:“难道江湖中就没人能破了这金刚罩不成?”
裘万盏道:“有是有,恐怕也不过是三五之数。要不,这赏剑大会本是扬名武林的最好机会,方才法严和尚叫阵不该无人敢应,反倒该踊跃而出了。”
贾无欺见岳沉檀始终与法严和尚保持着距离,并未近身,暗自思索:“他为何迟迟不使出那十八泥犁掌,莫非有什么顾虑不成?”
裘万盏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出声道:“这金刚罩有两样妙处,一曰护,二曰弹。护可护得罩中人毫发无损,弹则可将罩外人所施功法尽数反弹。”
“原来如此。”贾无欺低声应道,心中却愈发觉得要想将这法严和尚打败,简直是棘手非常。
场外众人看二人相斗,心境各不相同。有的看热闹,有的看门道。与场外人精彩纷呈的表情相比,岳沉檀的神色显得过于平静。他用菩提子几番试探,都被金刚罩一一击回。寻常攻击不成,他便转而攻向三十六死穴。三十六死穴乃是人体最致命的三十六个穴位,对习武之人而?2 裕庑┭ㄎ淮Φ恼嫫畲嗳酰疃嘤才善Φ恼置疟闶窃谡庑┧姥ㄖ小U置乓黄疲蛴财Σ还プ云啤?br /> 思及此,岳沉檀身形一拔,垂直入云,数枚菩提子从他指尖飞入,朝法严和尚厥阴、期门、鹤口、藏血、华盖五处大穴击去。法严和尚挥杵格挡,菩提子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径自绕过降魔杵的杵身,原本因旋转而减弱的攻势却被降魔杵带起的罡风恢复如初,甚至比来时更迅、更急。
菩提如星子,锋芒毕露。
法严和尚急急一闪,爆喝一声,将降魔杵重重砸在地上。只听“劈啪”几声巨响,菩提所挟真气与金刚罩发生激烈的碰撞,竟如爆竹般噼啪作响。菩提身小,究竟不敌硕大刚硬的金刚罩,两者相击不过一瞬,菩提子便真如点燃的爆竹一般,爆裂开去。
这时,岳沉檀已如飞花落叶,飘然落地,没发出一点声响。他几番试探未果,却依旧不急不躁。与不时挥动降魔杵的法严和尚相比,他长身玉立,更像是在峰前欣赏景色的游人。
“岳师弟,你再不拿出真本事,洒家可要生气了!”法严和尚平生最好争强斗狠,以硬碰硬。可一番交手下来,岳沉檀偏偏不和他正面交锋,反倒是飞来掠去,像放风筝一样牵着他鼻子走。他虽身居上风,但心里不由毛毛躁躁,总觉得有劲使不出,憋得十分难受。
“我自然是认真与法严师兄交手。”岳沉檀淡淡道,“师兄若觉不过瘾,只管攻来。”
听到他这话,裘万盏低笑一声:“没想到,岳少侠居然是个有脾气的。”
贾无欺哼了一声:“何止有脾气,简直又臭又硬。”
“哦?”裘万盏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佛教信众不都说我佛慈悲,救苦救难吗?”
“脾气坏倒也不妨碍救苦救难。”贾无欺似乎认真想了想,然后道。
裘万盏闻言不由哈哈一笑,重重在贾无欺头上拍了几拍。
再说道场之上,法严和尚已甩开了膀子,一根降魔杵舞得虎虎生风。他怒啸一声,原本微微凸起的百会穴又高了几分,一副气血充盈之态。再看他脚下,如狂风过境,衰草被连根拔起,就连石砾也被一扫而空。如今他所处之地,除了黄土,空无一物。
“师弟,小心了!”法严和尚高声一喝,那降魔杵连旋带转,如飞梭一般朝岳沉檀击去。岳沉檀脚下一拧,想要避开,哪知随着降魔杵的迫近,杵上的三个佛头亦似离弦之箭朝他巨阙、关元、章门三处大穴打去。法严和尚的至刚之气挟在降魔杵与佛头之上,如铜墙铁壁般将岳沉檀的来路和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岳少侠前后左右之路,竟然都被堵死了。”有人惊道,“这法严和尚好厉害的手段!”
有人应和道:“如今岳少侠想要脱身,恐怕得有钻天入地之术了。”
话音刚落,法严和尚却已逼至岳沉檀身前,他霍然一跃,如猛虎扑食般,一掌向岳沉檀天灵盖击去,竟是毫不留情。
此时此刻,岳沉檀纵有钻天之技,恐怕也是无计可施。
“小心!”场上情势实在凶险,贾无欺看得心惊肉跳,待法严劈出那一掌时,他终于忍不出,喊出声来。
他这一喊,却也让在场众人提起心来,为岳沉檀捏了一把冷汗。
法严和尚的掌风已擦过岳沉檀的头皮。有心善的,看到岳沉檀陷入绝境,已是闭上了眼睛,想来是不忍心看到他脑浆迸裂的惨状。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岳沉檀的身形却突然一沉,直直向下落了寸余。寸余之差,便是生死之间。但这道场上皆是青石板铺成的平地,他又怎么会下落呢?
眼尖的人觉出端倪,高声道:“你们快看岳少侠的脚下!”
岳沉檀脚下,哪里还有平整的土地,赫然便是一个不浅的石坑。说是石坑,只因这坑三面皆是山石。这也自然,道场本建在孤峰之上,原本就布满了嶙峋坚硬的山石。只是为了习武修炼,龙渊山庄特意请工匠将峰顶的地面磨平,又撒上黄土,最后再铺上方正的青石板,看上去便与寻常的道场地面无二。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地会有一天,被人连石带土地震开,甚至连坚固难凿的山体,也豁出了一个不小的石坑。
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内功修为之高,真是令人瞠目结舌,望尘莫及。
就在众人还未从巨大的震撼中醒过神来时,岳沉檀已借着这寸余的空间,身形一滑,如游鱼一般从法严铜墙铁壁的包围中钻了出来。
他甫一站定,便一震衣袖,原本被法严掌风带起的衰草此刻却来到了他的手中。他一只手拈起数根衰草,另一手却垂在身侧,双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枚菩提子。
法严和尚重重的落地声终于令众人回过神来,看见岳沉檀手拈衰草,皆是不解其意。但总会有一两人比旁人看得透彻。
“看来这场比试,是法严和尚输了。”下一回合还未开始,裘万盏却似乎看出了结局。
贾无欺被岳沉檀方才那手一震,再听裘万盏这么一说,心中的惴惴不安自是减轻了几分。
法严和尚虽一击未成,却依旧志得意满,看到岳沉檀尚未出手的菩提子,摆摆手道:“师弟,你这菩提子还来?!还是留着劲想想别的招数罢。”
岳沉檀却道:“师兄,失礼了。”
他指尖的衰草,被一丝若有若无的真气卷挟着,朝法严和尚慢悠悠地飞去。这几根枯草飞得实在有些太慢,在空中一起一伏,懒懒散散,没有一点武器该有的杀气。就算一开始把注意力放在它们身上,但立刻就会不由自主地被比它们的吸引力多上十倍、百倍的事物转移了注意力。更何况,与它们相伴的,还是一粒粒杀气腾腾的菩提子。
法严和尚手中的降魔杵,倏地一个“神龙摆尾”,将来势汹汹的菩提子一扫而过。杵尚未落下,法严和尚就得意道:“洒家说了,你这菩提子对洒家——”
“无用”二字还未出口,法严和尚面色剧变,浑身为之一震。只见他那刀枪不入金刚罩中,竟有几根枯草,软绵绵地飘了进来,恰恰落在他的衣袖之上。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一颗浑圆饱满的菩提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随着衰草,钻入金刚罩之中,堪堪击在法严手肘的曲池穴上。法严手臂一麻,那降魔杵从他手掌中脱落,“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胜负已分。
法严和尚虽然输了,却也没露出什么愤恨羞愧的神情。反倒是哈哈一笑,屈身将降魔杵拿起来道:“岳师弟功夫又精进了,洒家好生羡慕!”他话说得直白,态度十分坦诚,毫无惺惺作假之态。
在场众人见状,纷纷拊掌喝彩道:“二位俱是一等一的高手,今日能一睹少林高足的风采,实乃人生之一大幸事!”
“不错。”有人快嘴接道,“法严法师的金刚硬气功实在厉害!在下曾见过十三太保横练,当时已是啧啧称奇,如今看来,竟连法师金刚罩的三成都赶不上的。”
“恐怕这普天之下,能破法师这金刚罩的,除了法师自己,也就只有岳少侠了!”
众人你来我去之间,把法严和尚与岳沉檀都里里外外的恭维了一番。他们所言,虽有刻意夸大之嫌,但岳沉檀二人的身手,也确实令人心折。况且岳沉檀在赏剑大会上,先是一式十八泥犁掌震惊四座,后又凭草木之力破了法严和尚坚不可摧的金刚罩,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功修为,蜚声江湖之时指日可待,叱咤武林之日为期不远。若真到了那日,众人现在的恭维便成了明日交好的资本,一时之间,望向岳沉檀的目光愈发灼热起来。
第66回
“说来惭愧,”一年轻的少林弟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方才法严师叔和岳师叔战得酣畅淋漓,贫僧亦是看得眼花缭乱。只是最后岳师叔何以取胜,贫僧愚钝,实在想不明白。”
“就是!”法严和尚也“啪”地一声,拍拍光亮的脑门道,“岳师弟,你是咋破了洒家的金刚罩的?肯定不是靠那几个小木头子吧!”
岳沉檀微微摇头:“师兄金刚罩至强至刚,只有至柔至弱之物才能破解。”
法严和尚闻言一愣,随即不可置信道:“莫非是那几根枯草,把洒家的金刚罩破了?!”
岳沉檀点了点头。
这时,人群之中有人含笑赞道:“岳少侠这番以柔克刚之举,倒是颇得我道家真谛。正所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岳少侠却能知之而行之,贫道实在是佩服,佩服!”说话之人,正是涵灵子。
“道长过誉。”岳沉檀淡淡回道。
他这一回答,倒真是把法严和尚的猜测坐实。在场之人皆是佩服他临场反应之快,武学悟性之高,而法严和尚则是一脸郁卒,显然被几根破草破了他的护体神功,很让他懊恼不忿。
“若论武功,我并不比师兄高明。”岳沉檀看向法严和尚,“此番取胜,也不过因着几分投机取巧。若师兄不是疏忽大意,而是将那衰草拂去,获胜的定是师兄了。况且‘庭草根自浅,造化无遗功’,我有草木可凭,皆是造化之力。”
他将法严和尚的败北归为“疏忽大意”而不是武功不济,着实令法严和尚心中舒服了不少,也令在场众人对他的为人更多了几分赞赏。
“庭草跟自浅,造化无遗功……”法严和尚喃喃重复数遍后,放声一笑。那股郁郁之气如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快便像没事人一般,心情颇佳地朝众人喊道:“洒家此番算是战了个痛快,各位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必藏着掖着,出来露上一手,也好让洒家饱饱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