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眼之间,这条晶光闪闪的青灰色蛇影电驰星飞,已逼至贾无欺面前。贾无欺拔地而起,正欲腾入空中,这蛇影却早就蓄势待发,原本模糊的形态倏地变得清晰,此刻全身竟似一条长鞭,斜着向上,往前面暴伸了过去。
若是身法寻常之人,恐怕已被这“凶兽”狠狠当胸叼了一口,但贾无欺却不可作常人看。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身形突地后仰,右手一放,竟将酒杯松了开去。在酒杯直直下落之际,他反脚一勾,脚尖在杯底疾地一点,稍一借力,整个人又向后划去数丈,堪堪避开了直面而来的枉矢之阵。
他这一手的确是奇诡得很,手中酒杯,一松一放,便躲开了这枉矢之阵充满杀气的一击,却又凭脚尖一点,展开了轻妙的身法,这种招式,任何一门的轻功都没有,不过只是贾无欺情急应变之下,所想出来的而已。武当九子大出意外,那枉矢之阵只好掉转身形,落回地上,原本杀气腾腾的阵法在贾无欺轻巧一避之下,倒是显得有些笨拙驽钝起来。
“这小兄弟的身法真当得上吊诡二字。”法严和尚本是爱武之人,如今见识了一23 番贾无欺的身法,心中赞赏不已,一双豹眼闪着兴奋的光芒。
岳沉檀看他一眼:“师兄莫非还想再比一场?”
不等法严和尚回答,几个年轻的少林弟子纷纷道:“别说法严师伯,就是贫僧几人看到这位小施主的身手,也难免心痒呢。”他们几人年纪不大,在一群五大三粗的莽汉中显得分外稚嫩,偏偏又要一本正经地称贾无欺为“小施主”,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哦?”岳沉檀闻言剑眉一轩,“你们也想与他比试一番?”
不知为何,小师叔的语气虽然听上去很平静,但却隐隐透出些冷意。几个年轻小和尚忙不迭摇头道:“是贫僧修行不够,起了攀比之心。罪过,罪过。”
法严和尚看着几个口念“罪过”的小和尚,又看了看岳沉檀:“……”
岳沉檀侧头看他:“怎么?”
“无事无事。”法严和尚打着哈哈,“数月未见,小师弟真是愈发丰神俊朗了!”
“数月未见,师兄还是如此洒脱不拘。”
“哈哈哈,难得听到小师弟夸洒家。”法严和尚大笑道,他可从来只管字面意思,管他什么个中深意弦外之音,只要舒心就好。
就在他大笑之际,场中又起了变化。
武当三才剑阵一击不成,又再换一击。只见场中九人,四人为底,三人居中,两人作顶,原本横在场中的阵型赫然变成了立阵。这立阵静止之时,状若人形,周身白光红光交错,远远看去,便如同一止而不动苍衣赤首的巨人。
苍衣赤首,正是妖星天冲的形象。天冲者,见则臣谋主,武卒发,天子亡。
这状若人形的天冲之阵,带着诡异的光芒,没有丝毫停顿,毫不客气地朝贾无欺攻了过去。只见它左掌倏然伸出,五指微张,其疾如风,挥掌之时,一溜青蓝色的光彩斜斜划出,掌风如刀,径直划向贾无欺胸前的。这一招一势,快若奔雷,带着十成恶意与杀气,声势之盛,连围观之人都难免心中一突,面色悚然。
贾无欺望着这古怪的阵法眼神一转,就在它挥出左掌时,身形暴涨,平地而起,立刻拔起数丈——正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轻功,燕子钻云。
一击不中,天冲之阵却没有停顿,只是身形微侧,肩不动,腿不曲,身形便已横掠七尺。阵中发出一声冷笑,越发森冷惨厉,竟如枭鸟夜啼。这立阵本就身形巨大,不用腾跃,已是拔地数丈,就算贾无欺几个飞纵,也只是堪堪到达它鼻尖的高度。天冲之阵带着凄厉的笑声,掌影翻飞,瞬息之间又抢攻数招。贾无欺仍然却而不攻,身形如风中柳絮,左折右回,倏然在那缤纷如雨的指掌中闪掠。
天冲之阵阵脚在地,即便阵中人左拳右掌频频出击,也是稳如泰山。但贾无欺却不同,他频频在空中腾挪闪避,却无一处可落脚。纵然他身法不错,但时间一长,难免形神俱乏。便是有绝顶的功夫,乏意一起,身体便变得沉重起来。就在他勉力聚神之时,他脚下已是一沉,下落之势已无法阻挡。
“糟了!”场边不少对他心存赞赏的人都暗道一声不好,俱是看出眼下情形已是万般凶险。天冲之阵的厉害之处,不仅在于阵若一人,形神皆备,而且在于阵法纵排,上可击空,下可斩地,毫无死角可言。况且阵基由四人组成,攻势比阵顶更猛,贾无欺在空中尚且不曾占得上风,若是落地之后,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这天冲之阵的威力的确不容小觑,饶是见惯风浪的贾无欺也不免心中一坠。就在此时,他逐渐下沉的身体却又猛地向上一升——
一颗菩提子正好破风而来,将他下沉的脚往上一托。轻功练至微妙之处,就是飞蝇之力,也能将身躯托起,何况这力道强盛不知千万倍的菩提子。
他心神略动,身躯随着这菩提子上升之势一浮,在菩提子升至最高点时,脚尖用力一踏,身形一弓,“嗖”地飞了出去。等到这次他身形落下时,已是道场边上了。他已势竭,在场边静立半晌,体内气息才隐隐有了回复之态。就在他双目微阖之时,却突然感到一股浓郁的杀气逼面而来。他睫毛一颤,猛的睁眼,就见天冲之阵在与他相距不足三尺处,浑身寒芒暴涨,正是调转真气,作全力一击之状。
人为阵,阵为人。
人无剑,阵有剑。
凌冽的寒光逐渐成型,那苍衣赤首的巨人手上,赫然握着一柄巨剑。而这柄有倚天之态的巨剑,正毫不留情地朝贾无欺迎面劈来。剑势迅猛,带着重如千钧的威压,贾无欺站在原地,仿佛双脚生根,竟是分毫也动弹不得。
剑锋离他的面庞已不足一尺,他甚至能看清这天冲之阵中每个成阵之人矜傲得意的表情,他的生死似乎已在这九人的冷笑中被决定。这时只听“咣”的一声巨响,声若洪钟大吕,震得深山之中蛰伏的飞禽也扑扇着翅膀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在场有修为尚浅的,被这一声震得气海翻腾,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修为深厚的,却将目光一直锁定在场中央,似乎错过一丝一毫就会抱憾终身。
道场之中,一个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挡在了贾无欺面前,刹那之间便祭出数掌。他只是隔空而击,并未直接打在武当众弟子身上,但饶是如此,那天冲之阵却在眨眼之间轰然倒塌,仿佛遭受了致命一击。几名武当弟子面色苍白,躺在道场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昏死过去。有几个意识尚存,也只是勉强在地上支起了身体,发髻凌乱,目光涣散,显然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九人之中受伤最轻的,恐怕就是涵灵子了。从距离来看,他退得最快,也最远,即便是这样,他飘然的道袍上也被划出了许多条口子,隐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亦是汩汩流着鲜血。
涵灵子望向对面之人,目光惊疑不定。他虽知道对方身手不凡,但却从未想过,此人可凭一己之力,抵抗住三才剑阵的杀阵,并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那杀阵的威力丝毫不差地还了过来。
比涵灵子更要震惊的,还有在场群豪。天冲之阵的鼎力一击,他们在旁边看着便已觉胆颤心寒,却不料有人能在瞬息之间抵挡住这全力一击,并且将这阵法彻底击溃。须知这天冲之阵阵法一开,起阵之人全身真气遍布,已逾精钢。尤其地上四人,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如同两条石桩,像是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其移动分毫。若是以往有人告诉在场众人,可以一己之力将起阵之人击翻在地,他们定然不会相信。就算他们现在亲眼目睹天冲之阵的溃败,却也依旧云里雾里,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洒家这小师弟,真是愈发厉害了啊!”法严和尚看着在场之人叹为观止的表情,笑哈哈地大声道。
“敢问法严法师,岳少侠方才使用的,是何招式?”听到他出声,有人忙向他请教。
法严和尚拍拍脑袋,想了片刻:“自然也是十八泥犁掌罢。”
他此话一出,却引来一阵议论——
“之前岳少侠的十八泥犁掌似乎与这次的颇为不同。”
“这你就不懂了,十八泥犁掌有十八种境界,这次和上次,恐怕是两重境界呢。”
“莫非岳少侠的境界又突破了?”
“这可说不准,说不定刚刚那下,就是最后一种境界呢……”
第69回
“我看未必。”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裘万盏开口道,“上次岳小兄弟不过是用了第一层拔舌地狱,诸位已是感同身受。若真到了十八层……”他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意,“听说那可是刀锯地狱,诸位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这“刀锯”二字一出,不少人为之一颤,光是假想一下那刀锯泥犁中的惨状,已是胆寒不已,更遑论要置身其中,经历同等的痛苦了。
“那依裘长老所见,这是第几层境界呢?”有人问道。
“浑裘我只管浑说,若是说错了,还请诸位见谅。”裘万盏沉吟片刻,然后道,“据说十八泥犁中有一层为孽镜地狱,在阳世所做诸恶,都会在孽镜中显现,无一可逃脱。”
法严和尚闻言,颔首道:“十八泥犁中确有一层为孽镜泥犁。”
“那就是了。”裘万盏道,“恐怕岳小兄弟方才那一式,便是暗合这孽镜地狱,所示诸恶,还施彼身,这天冲之阵的威力有多大,阵中之人受到的反噬就有多深。方才天冲之阵对贾老弟那一击,可谓是卯足了劲,若不是岳小兄弟手下留情,恐怕这九人已不是受些皮肉之苦这么简单了。”
“这十八泥犁掌,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听完裘万盏的话,许多人半信半疑。先不说孽镜泥犁这层境界是如何玄之又玄,单说岳沉檀“手下留情”已是将三才剑阵打得七零八落,若是不留情的话——这十八泥犁掌莫非真能让人以一当十,力挫群雄不成?
众人从来只闻十八泥犁掌的大名,如今有幸见了其中两重境界,竟生出了些“其信然邪?其梦邪?”的恍惚心情,只觉此掌如梦似幻,不该是现世武学,只应是仙家绝技。
有人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这孽镜地狱是第几层境界……”
法严和尚道:“这个洒家倒是知道,十八泥犁中孽镜泥犁乃是第四层。”
第四层。
不过是第四层境界,就已经将武当绝阵三才剑阵打得落花流水,若是到了第十八层境界,那掌法的威力又当如何?
众人倏然沉默,只觉这十八泥犁掌的终极威力已超乎自己想象的极限,单是这无法估量的感觉,就已让他们生出了几分寒意。
涵灵子望着面前的少年,突然生出一种绝望而悲凉之感。他学武数载,却第一次有了这种无可奈何力不从心的感觉。
怪不得……
他夷然长笑,几缕散落的发丝凌空飞舞,对着对面的人道:“是贫道技不如人,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说罢也不纠缠,召集场下弟子将伤者扶起,干脆利落的下了场。
他并未挑明,技不如何人,是贾无欺,还是岳沉檀。只是武当众人下场后,停留在贾无欺身上的目光陡然变多,岳沉檀更是自不必说,他光是往那一站,便有不少人笑脸迎上,生拉硬套也要说上几句话来。
裘万盏看着人群中央被众星拱月般的岳沉檀,若有所思。
“裘大哥,你怎么不上去露露手?”贾无欺忽然凑到他身边问道。
裘万盏收回目光,脸上挂着一个懒洋洋的笑容道:“浑裘我爱酒不爱武,能不出手就不出手。”
“那裘大哥来赏剑大会,莫非只是为了喝酒?”
“非也,非也。”裘万盏笑着摇摇头。
“吴少侠你可不知道,咱们裘长老,一好酒,二好看热闹!”一个丐帮弟子插嘴道。
贾无欺看看在场丐帮弟子皆是一副餍足的表情,道:“各位莫非也是来看热闹的?”
“自然。”几个丐帮弟子拍拍胸脯道,“裘长老说了,咱们丐帮弟子,就是要以看天下热闹为己任。”
贾无欺看看几个年轻丐帮弟子纯良的脸,再看看裘万盏笑嘻嘻的面容:“……哦。”
是夜,龙渊山庄灯火通明。
花灯高悬,彩烛遍燃,金石铮琮,丝竹婉转。
庄中人头攒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愉快的微笑——
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总归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今夜,便是陆长岐的千金,陆明姝的大喜之日。
与混迹江湖的女子不同,陆明姝虽出身武林世家,但却养在深闺,江湖中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容。此番有幸亲眼目睹她出阁,虽然她的面容会隐藏在红盖头下,但身姿气度却是藏不住的。许多人前来参加婚礼的,也是为了满足那份隐隐的好奇之心。
“新娘到——”
随着喜娘的喊声,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先说这两名丫鬟,头戴玲珑簇罗头面,身披红罗销金袍帔,已是珠圆玉润秀色可餐。她二人扶着的这名女子,单是莲步轻移,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动人。这女子虹裳霞帔步摇冠,红盖头恰到好处地遮住她的面容,露出点点钿璎,惹人遐想。百花裥裙下,一双大红绣鞋若隐若现,随着她的走动,环佩玎珰,让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停留在她款摆的腰间。
好一个尤物!
纵然在座众人没有看到她的面容,心中却已下了判断。不少人有意无意地看了在一旁等待的掩日一眼,心中暗自羡慕此人艳福不浅。
与盛装打扮的新娘相比,掩日的穿着就显得有些低调了。他一身赭色长袍,腰系玉带,脚蹬乌舄,若不是新娘正娉娉婷婷地朝他走去,恐怕众人都会把他当作前来贺喜的宾客。
“这个掩日,大喜之日怎地也不露出真面目?”贾无欺看着两位新人,心中却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岳沉檀坐在他身侧,闻言淡淡道:“怎么,你对他的长相很好奇?”
贾无欺看他一眼:“难道你不想知道陆庄主的乘龙快婿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
“不想。”
“……”贾无欺摸摸鼻子,低声道,“你这人好生无趣。”
他声音虽小,岳沉檀却听得十分清楚。他在喧嚣声中沉默半晌,睫羽低垂,投下一片阴影,蓦然望去,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贾无欺见他久未开口,以为他又生了闷气,小心翼翼地拿眼瞄他,试探道:“这就生气啦?”时至今日,贾无欺也算摸出些门道,别看岳沉檀出身佛门,遇到点事有时候心眼比针尖还小。就说之前吧,自己不过是隐瞒了几句,也算不得欺骗,这人就翻脸不认人,一副要断交绝情的样子。所以说,如今这世道,不仅小孩儿要哄,小和尚也是需要哄的。
见对方没反应,贾无欺心底叹了口气,拿肩撞了撞对方:“我方才不过是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
岳沉檀凉凉道:“恕在下资质愚钝,分不清阁下何时认真何时又是说笑。”
贾无欺看他油盐不进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岳少侠为了区区一句玩笑话闹脾气,就不怕武林群豪耻笑吗?”
“武林群豪与我何干。”岳沉檀说得毫不在意,但态度究竟缓和了下来。
贾无欺见状如蒙大赦,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说老岳啊,正所谓良药苦口,惟冼者能甘之,忠言逆耳,惟达者能受之——”
岳沉檀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所以?”
“有没有人说过你脾气真的很怪?”贾无欺一口气飞速说完剩下的话,然后目光炯炯地等待着岳沉檀的反应。
岳沉檀眉头微蹙,竟是认真回想起来,他正襟危坐的模样让贾无欺十分想挪揄他一番。然而还未等贾无欺开口,岳沉檀已先他一步道:“初入山时,渡苦师伯隐约说过,‘此子虽性情颇似祢正平,也未见得是坏事’。”说完,他看向贾无欺道,“这可算吗?”
“你觉得呢?”贾无欺拿眼觑他。
“祢正平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说罢,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在你看来,我与他无二?”
在对方颇具威压的视线中,贾无欺忙道:“当然不一样。”
“哦?”岳沉檀依旧盯着他不放。
“这个,”贾无欺硬着头皮道,“你师出少林,你自然与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