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方才一战看得我等心情激荡,礼尚往来,我武当派自然不会让法师失望。”涵灵子一掸长袍,率先走入了道场。
“不知道长想要挑战何人?”陆长岐作为赏剑大会的东道主,自然要担当起张罗对战的责任。
涵灵子视线一扫,便将目光停留在了贾无欺的身上。
贾无欺愣了一下,随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长想要与我切磋?”
涵灵子看着他愕然的模样,心情颇佳地点了点头:“正是小兄弟你。”
贾无欺一句“为何”还未说出口,已经被热情的围观者推推搡搡地弄上了道场。
其实涵灵子选中贾无欺并非突然之举。在贾无欺与天残谷的人交手时,他已看出此人身法精妙,不似一般小门小派出身。只是“吴七”这个名字他从未在江湖中听过,面孔也如此陌生,心中便起了几分试探的意思。后来他有心留意,才发现这个“吴七”似乎与岳沉檀交情不浅。他此番赴会,本就想要挑战风头正劲的岳沉檀,只是被法严和尚抢了先手,只好退而求其次。若这吴七在比试中落于下风,依照他与岳沉檀的交情,岳沉檀出手相助也不无可能,如此一来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与岳沉檀交手的机会。
一箭双雕,不外如是。
贾无欺并不知道涵灵子心中的计较,二人初见之时,他便暗暗觉得这位道长恍若谪仙,难测深浅。如今又偏偏被他选中作为对手,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还要堆起笑意,露出一番与有荣焉的模样。
“贫道武当涵灵子,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涵灵子彬彬有礼道。
明明在他面前自报过家门,为何此人又要问一遍?贾无欺一阵狐疑,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小可吴七,不过一介江湖散人罢了。”
“原来是吴兄。”涵灵子眼中划过一道精光,“不知吴兄使何种武器?”
“说来惭愧,小可身手平平,唯在轻功上略有小成。”贾无欺苦笑一下,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
“小兄弟何必谦虚,”涵灵子朗声道,“昨日与天残谷一战,小兄弟的身手有目共睹。若那般轻功在小兄弟眼中都是小成,那我等的身法只能算是不堪入目了。”
“不敢,不敢。”贾无欺讪讪地挠了挠头。
“陆庄主,贫道有一席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涵灵子话题一转,看向陆长岐道。
“道长但说无妨。”
“历来赏剑大会上,获胜者所持兵器,都会名列神器谱之上。但吴兄的武艺,不靠寸铁,全凭身法,若是我等用武器与他对阵,有失公允。”涵灵子语带询问道,“不如此战双方皆不用武器,以身法对身法,如何?”
陆长岐捻须道:“道长所言有礼,只是武当向来以剑法见长,若是不用武器,恐怕无法发挥出武当一派的精髓。”
“陆庄主此言差矣。”涵灵子道,“武当剑法的精髓,向来在阵不在剑。剑招再妙,若无阵法为凭,也是金玉其外,徒有其表罢了。”
“原来如此。”陆长岐了然道,“那依道长之意,可是要用武当阵法与这位吴少侠一决高下?只是,”他皱了皱眉道,“武当阵法向来由数人构成,道长只身一人,又如何成阵呢?”
“陆庄主说得没错,成与不成,就要看这位小兄弟的意思了。”说罢,涵灵子看向贾无欺。他话声虽清朗,但细细听来,其中却有一种令人惊悚的寒意。
贾无欺浑然未觉,只是点点头道:“小可早就想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武当阵法,如今有此等机会,定然不能错过。”
涵灵子闻言勾唇一笑,愈发显得丰神充夷起来。只是道场边,岳沉檀眸色深沉,让人看不出情绪。
“小兄弟,稍等片刻。”说罢,涵灵子长臂一挥道,“起阵。”
只听“啪啪”数声,道场边数把佩剑应声而落,八名武当弟子身形一拔,向涵灵子身边掠去。只见这九人,三人为一组,呈月牙之状,立于道场之上。山风忽至,吹得他们的道袍凌空而舞,猎猎作响。
“这是何阵?”人群中有人低声问道。
“若我没猜错,恐怕是武当的三才剑阵。”裘万盏摸摸下巴道。
武当三才剑阵,由九人组成,其名其阵,皆是来自于易经。正所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三才便指的是天、地、人三道。据说,这三才剑阵虽只由区区九人组成,却暗含七百二十种变化,每一种变化中,吉门凶门各不相同,是以在武当众多阵法之中,数三才剑阵最为复杂凶险。
如今三才剑阵虽少了“剑”,但只要“阵”在,想要突破而出,却也是难比登天。
若是贾无欺单独与涵灵子对抗,或许凭借不俗的轻功可以取胜。但现下他单枪匹马,却要与变幻莫测的三才剑阵对抗,获胜的机会万分渺茫不说,连性命恐怕也危在旦夕。涵灵子不用武器的这个提议,看似是出于公平的考虑,实则是将贾无欺逼至了必败无疑的境地。
法严和尚似是看出了几分蹊跷,冷哼一声道:“这个涵灵子,不知又要作什么妖。”说完,他拿眼觑了岳沉檀一眼,发现他这个平时面无表情的小师弟,此刻面色冷肃,隐约还能看出丝丝怒气。
真是奇也!
法严和尚暗叹一声,清了清嗓子,拍拍岳沉檀的肩膀道:“师弟你无须担心,这涵灵子虽然阴险狡诈,但量他也没那么大胆子在众英雄面前杀人。”
“……”岳沉檀没有回应。
就在法严和尚以为岳沉檀没有听见,还想再重复一番刚才的话时,就听他这个小师弟凉凉道:“我并未担心。”
“……”这回该轮到法严和尚半晌无言以对了。
与众人看到三才剑阵后复杂的心态不同,贾无欺却心中坦然,未把这九人阵法放在心上。他自小在摘星谷中,便被要求单独前往深穴古墓中完成任务。地宫之中,机关陷阱多如牛毛,令人防不胜防。他常年出没于此,为了保命,练就了一身破阵解锁的技艺。破解常见的机关,如连环翻板,火弩射机之流,对他来说如同游戏,而譬如武侯八阵之类的上古阵法,他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阵眼所在。不知情的人定会以为他有破解机巧的神通。只有他自己明白,此等功力,全是来自生死一线时,强烈求生的本能。
他闲闲站在场上,淡定地看着对面九人排兵布阵,脸上却露出了哂笑。
“看样子,这位吴少侠是成竹在胸呢。”
“我看未必,武当三才剑阵冠绝江湖,恐怕他是自知不敌,束手就擒了。”
“若是自知不敌,他又为何面露讽意?”
“自然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与武当高足相比如云泥之别,自嘲罢了。”
场下的人议论纷纷,贾无欺听得到,涵灵子九人自然也听得到。贾无欺对这类闲言碎语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武当那九人中,平时只有被人仰视的份,何尝被人讽刺过。眼见着贾无欺面上嘲讽的笑容,有一个究竟按捺不住,怒火中烧起来。
贾无欺看着对面蠢蠢欲动的人,眼珠一转,很好,就你了。
第67回
但凡阵法,不论方圆疏数如何变换,只要找到阵眼,便可一击即破,凡阵与奇阵的区别,也在于此。凡阵阵眼往往固定不变,有据可循,但奇阵阵眼却飘忽不定,探阵寻眼往往只在灵犀一点之间。
三才剑阵包涵数百种变化,意即阵中人身形稍移,便能变换阵眼。在这种局势之下,若是执着于苦苦搜寻阵眼,无异于大海捞针,白费功夫。
贾无欺从不干白费力气的差事,既定阵眼难觅,他便要做出一个新的阵眼来。
“道长好气度,小可请你喝一杯。”贾无欺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只酒杯。
此话一出,场上人俱是一愣,不知此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只见他端详了酒杯片刻,才仿佛意识到什么,自言自语道:“酒杯虽好,却可惜没有好酒。”
这时场边有人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我的酒借你!”说话的正是裘万盏,他从腰间撤下酒葫芦,单手一扔,那酒葫芦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稳稳当当的落入了贾无欺手中。
“多谢裘大哥!”贾无欺将酒斟满,又将酒葫芦掷了回去。而后,他将酒杯端起一嗅,赞道:“好香的酒!”说完,他倏地抬起头,望向三才剑阵中面色不忿的年轻道士,手腕一抖道,“道长,小可敬你!”
只听那酒杯“嗖”地一声,从他手掌中飞出,直直朝着三才剑阵冲去。那年轻道士站在剑阵最末,酒杯若想到他手中,必须绕过前方的八名道士。但酒杯又非飞禽,怎么会自己转弯呢?况且三才剑阵中的武当弟子亦非草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酒杯掠过自己身边。那年轻道士暗道一声小子轻狂,眼中不屑的神色的更甚。
眨眼之间,那只小巧白净的酒杯已飞至阵前。
为首的武当弟子手臂一挥,便是要将这酒杯击至地下。但他手臂甫一抬起,一人影已蹿到他跟前,先他一步将酒杯踢向了空中。
原本平飞的酒杯被那足面一碰,竟似飞羽乘风一般,飘摇而上,那人影也足尖一点,竟借力于武当弟子那只还未收回的手臂,腾然入空。
敢在三才剑阵面前如此肆意,还脚踩武当弟子的人,自然是贾无欺。那为首弟子被他一踩,面色阴沉,狠狠剜了他一眼。若不是以身为阵,只怕这名弟子定然要提剑而上,与贾无欺决一死战。
贾无欺料定他不敢轻举妄动,在空中抬脚一掂,不像是在比武,倒像是在蹴鞠,又将酒杯的轨迹变了一变。酒杯一飞三拐,从阵中几名弟子头顶掠过,身在阵法中的弟子只能抬头怒目,却束手无策。
这时,贾无欺的身形也飘然落下,眼见就要落入阵中。
“小兄弟,我武当三才剑阵,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阵中涵灵子开口道,他面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中三分冷诮,余下的七分俱是杀意。
他话音甫落,阵中九人已是脚下生风,横挪竖移,阵型陡然一变。涵灵子居中而站,脚尖顿处“嗖”的一声,颀长的身躯,倏然向贾无欺掠去,宽大的道袍凌风而舞,却不带一点风声。
贾无欺虽已料到这武当九子定不会让他轻易破阵,却未曾想过涵灵子的身法会如此之快。他身形动处,竟宛如一道轻烟,轻身之术,已可谓登峰造极。两人在空中你来我往,几个起落之后,贾无欺竟已被逼至剑阵中央。他心道一声不好,刚想横掠开去,却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古怪的风,这地上八人随着风声拔地而起,以合围之势朝贾无欺攻来。
虽无刀剑,却有指掌。
九人将贾无欺团团围在阵中,以指为剑,将真气逼至指尖一点,仿佛剑芒一般,锐不可当。贾无欺小心观察着他们的招式,只见这几人式式俱是交错而出,指尖泛着微芒,极快地震动着,与剑幅无二,巧妙地填补了指法间的错落空隙。
然而这阵法的真正奇特之处,还不在此。
所谓阵法,大体上无非攻与防两类。此刻的三才剑阵,却既无取人性命的攻击性,又无保护己方的防御性,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将人困在中央。这也是涵灵子的高明之处,若他动用杀阵,未免会被人说以多欺少,胜之不武;若他一味防御,又有轻视赏剑大会,消极对敌之嫌。故而要想在此战中胜得漂亮,必须让对手比试中无计可施,主动认输。这样看来,玄之又玄的三才阵法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涵灵子想得没错,贾无欺此刻确实为这似攻非攻,似防非防的阵法苦恼起来。他不怕阵法诡谲险怪,怕的却是不温不火无处下手。此刻在空中尚且如此,若是落地之后——
贾无欺眼光一撇,却在这快如乱箭的指法中,看到了方才剑阵最后的那名年轻弟子。若起初他的表情算得上不忿的话,此刻便是嘲讽又得意了。
他似乎注意到贾无欺的目光,下颌微扬,指上的速度又快了几分。这三才剑阵中的武当弟子虽年纪不等,却都可算得上是内家高手,刹那间贾无欺只觉青芒紫电,交接而来,仿佛天罗地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胜负一线。
就在这关键时刻,贾无欺伸手一捞,将酒杯握在了掌中。如果说比试伊始他不紧不慢地请对方喝酒已是令人瞠目的话,此刻他的做法更是令人舌结——
他手掌灵巧的一送一翻,杯中酒尽数向那得意的武当弟子迎面泼去。
那武当弟子下意识伸手一挡,手方举到鼻前,才发现此举不妥,暗道一声不好,正欲弥补,可惜却为时已晚。就在他手势一收的那一刻,贾无欺已寻准了空隙,身形一拔,掠了出去。剑阵之外五六丈处,矗立着一棵参天老松,那里正是贾无欺想要落脚的地方。
从双方交手开始,贾无欺一直在空中飞纵,方才又陷入三才剑阵中与武当弟子成胶着之势,众人见他还想掠到五六丈开外的地方,纵是领教过他的身法,也不禁为他擦了一阵冷汗。
“贾老弟,酒喝完了,可别不好意思找大哥要啊!”道场边响起一阵疏朗笑声,破空声中,一只酒葫芦,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朝贾无欺飞去。不知是事出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飞至半途,那酒塞“嘭”地一声从葫芦口跳了起来,酒葫芦随之一倾,美酒泼洒,酒香四溢。就在众人不禁深嗅之时,那冲入高空的酒塞又稳稳落了下来,分毫不差地堵住了酒葫芦。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酒葫芦随之一转,又飘回了裘万盏的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这酒葫芦一去一回不过眨眼功夫,而比这更快的,还有贾无欺的身法——
就在他像是要力竭落地,将落未落之际,忽然平着身子一掠,原本空空荡荡地酒杯立刻盛满了美酒。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在那泼洒出的酒面上一拍,身躯像一只抄水的燕子,毫无声息地落在了那棵老松树上,像是没有一丝重量。
这一掠一停之间,仿佛仙人凌空虚渡,令在场群豪无不惊叹佩服。贾无欺年纪轻轻,便能凭借此等身法,在空中划过十丈远近,假以时日,冯虚御风扶摇直上,也未可知。
场边人看得连声赞叹,直道英雄出少年,场中的人,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想那三才剑阵在江湖中是何等的名声,如今若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闯了出去,以后武当众人该以何颜面来面对众江湖英豪。
决不能让眼前的这个臭小子,毁了武当的名声。三才剑阵中的几人,虽是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早已恨得咬牙切齿,不知不觉间,点到即止的想法被越来越重的杀心所取代。
涵灵子自然感觉到了阵中几人气息的变化,心思一动,原本定好的计划又变了一变。他轻飘飘落回地上,眯眼盯着松上之人一看,徐徐吐出两个字:“天绝。”
他这二字说得十分小声,剑阵中的武当弟子将将能听见,何况场边观战的众人。只是赏剑大会中毕竟卧虎藏龙,内功深厚耳聪目明者不多,却也不少。听到的人也不大声宣扬,也只是传音入密,告诉了本门的弟子。
可惜贾无欺虽身法不凡,内家修为却实在平平。他只能看见在场众人变得越来越沉重的脸色,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等他目光重新回到三才剑阵上时,那阵型已与先前截然不同。若先前的阵法是不温不火的话,那此刻的阵法却是犀利张扬,杀机毕现。
阵中九人成一字长蛇之势,长约数丈,内力催生处,泛着青灰色的光,远远望去,仿佛一条长有毛目的怪兽。
“这是——”有人见状,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喊出声来,“枉矢之阵!”
不怪他惊讶得难以自持,只因三才剑阵本就难得一见,而三才剑阵中最大的杀阵——天绝阵法,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三才剑阵有三大杀阵,天绝、地绝、人绝,其中以天绝阵法最为狠辣可怖。相传天绝阵法是根据众多妖星的形态衍变而来,妖星,主祸,主灾,主凶,妖星一出,天下大乱,天绝阵法的威力可见一般。这枉矢便是妖星中的一种,常以蛇型横著于天,因其形态特殊,略知星象之术的人亦可辨认。
就在这人喊出口的一瞬,那条蒸腾着黑气的长蛇已一跃而起,朝还站在树上的贾无欺扑了过去。
第68回
枉矢之阵过处,回荡着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长啸。贾无欺站在高处,只见那“怪物”蓦地蹿入碧空之上,远看竟似一条海中的星鱼,行动如风,身上竟带着几处残绿的黝光,而且互相随机闪变,奇形怪状,真非言语所能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