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证据吗?”我疑惑。乳母变姑母这出戏还没消化,又变成杀母仇人怎么回事?
“阿姊身体康健,从无不适,忽然腹中剧痛而去,死后全身抽搐紧缩,宛如虾子。二郎后来在御药查过,只有前宋大内秘方牵机药才会如此状况。”她顿了一顿:“二郎,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但你二哥,为了你,连到手的天下都能让出去。你若怜惜他一二,便好生去过你自己的日子,放了他可好?他是个昂昂八尺男人,有他的业要建,他的仇要报,不能耽搁在这私情上,难道有朝一日等赵安坐稳了江山,再赐他一杯牵机药吗?”
我沉默了片刻后:“好,姨母放心,阿青答应你便是。”
心如刀绞原来是这个滋味。但,我再自私不懂事,也知道,我对于高淳而言,只是负担而已。他,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既然我也明白了前生今世我和二哥,高淳和秦卿的宿命,也并无什么可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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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霞对于我的要求十分吃惊:“你要随我上京?”
“郡主,我要随你入宫。”我不动声色:“太后以前一直是我的乳母,虽然她再三掩饰,但我和她日夜相处十几年,她的喜好,我最清楚不过。宫中各司各局,以前也都是我一手掌管。郡主若是能让我以你的内侍身份随从,恐怕对郡主的妃位大有助益。”
段明霞扯了扯嘴角:“明霞有点心惧太尉——”
我笑:“无需担忧,高夫人自会处置。”想来姨母在找我之前,必然和高淳已经谈妥了。
段明霞沉思了片刻:“虽然明霞十分乐意有二郎相助,但今上对二郎的心意——”
我打断她:“太后在,郡主何须杞人忧天?今上大婚指日可待。”
虽然,我不确定赵安和他妈到底会不会不利于高淳,好吧,我确定肯定他们会对高淳动手。赵家不是有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祖训嘛。
我做不到什么,但如果能回到宫里,隐藏在暗处,也可以利用以往的那些人脉,为高淳通风报信一番。现在所有的信息归拢,并不是因为我一个人,而造成这样的局面。但,高淳,是因为我,才落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夜里,我让重阳收拾行李。
“啊?二郎,我们不跟太尉走?”重阳大惊失色。
“嗯,赶紧的。郡主在等着我呢。”我取出两套郡主身边的内侍的服装,让重阳帮我换上:“别想着去给高淳报信啊你,我看着你呢。快,你也换上一套。”
重阳苦着脸:“小人这条命是要被二郎你害了啊。”
我翻个白眼:“啰嗦。”
好在我一路是寄生虫,并无什么值钱家什,只装了几件衣衫。便出了门。门外已经有段明霞的两个贴身侍女两个内侍在等着。
重阳一步三回首地跟着我不情不愿地出了院子。
我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跟着来人,归队到大门外的车马人群中站好。门外灯火通明,章敦高淳正在和郡主道别。
郡主上了马车,一声号令,近百人的车驾缓缓向外挪动。
第23章 横行霸道的二郎
回汴梁的路上很平静。段明霞十分好相处,一路和我相谈甚欢。
我们说得最多的,竟然是高淳。
我贪婪地想知道高淳在大理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段明霞总是面带微笑,充满了缅怀和仰慕。我不厌其烦地问,她不厌其烦地答。几天里,我们就像爱豆结婚了后共同伤心的两个小粉丝,互相安慰互相取暖。
那是一个我没有看到过的,更加活生生的高淳。
我听她细细讲述高淳如何宣旨,如何上马带着人冲去高府,如何搜出官印、账簿,如何升堂,如何发公告,如何去寨村平息民乱,如何强行关闭坑埋了许多矿工的黑矿山,如何五次擒拿住被高氏怂恿的苗族首领,五次又笑着放回去。如何参加他们的泼水节,月下踏歌的时候多少苗族姑娘要献身给他。我微微笑,心神往之。
“那夜,整座山桃花盛放,四处飘香,月下踏歌,情歌对唱。可你家太尉最终却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掏出一块黑不溜秋的小石头,吹奏出一曲那么哀伤的音乐。”段明霞喟叹了一声:“可明霞当时真是惊若天人,我长那么大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男人,不知道怎地,又会为他心伤心碎,总觉得他身上有说不出的沉重,说不出的无奈。哪怕他对着我笑,我也知道他其实并不高兴。”
你家太尉这四个字深得我心!
“他说到过家里有个弟弟,很是调皮,喜欢乱写乱画一气。”段明霞笑起来:“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太尉有了点人气儿,像个真的人了,而不是远远的像个神仙似的。”
这个我完全赞同,其实高淳身上带着的是我送给他的埙。他吹的曲子嘛,真难为情,是我自己偷的久石让的《千与千寻》的主题曲《那个夏天》。只是,千寻最终找回了父母,我却找不回二哥。
月光下我朝郡主举杯:“郡主有眼光!我二哥真是好看极了。”
段明霞一饮而尽:“不然,二郎你五官迤逦,美貌上更胜太尉。但是,我等女子,却只会欣赏你,而会对太尉动心。不知道你懂不懂?”
我当然懂,冰山美男嘛,比起我这样嬉皮笑脸的美少年,自然吸引力倍增,飞蛾扑火不就是美在扑上去的悲剧感?
我点头:“自然懂的,郡主风光霁月,二郎我也甚是仰慕,但也却万万不会动心。这道理郡主可懂呢?”
段明霞一怔:“还请二郎赐教。”
我换了个舒服姿势躺着:“要知道,天下男人,都喜欢被依赖,被需要。若美女们都像郡主这般上得了马,扛得起枪,打得了熊,又精于谋划策略。还需要男人做甚?不知郡主可会撒娇卖痴?”
段明霞沉思片刻,稍微侧过脸,垂下眼睑,又飞给我一个媚眼:“可是如此?”
我差点没吐出来,禁不住大笑:“若是杀人郡主可用此招。”
段明霞也笑起来:“我看父王的几位侧妃时常如此看父王,倒也能得一些绫罗绸缎珠宝金银。”
我肃了肃面容,微微蹙眉,双眼含泪而不落:“太尉,那赵宋对我们大理素来不善,苛捐杂税,毁我寨村,强开山矿,害死乡民数以千计,大理好不容易离了高氏的苛政,若再要陷入赵宋之手,大理段氏恐怕万死不辞其咎,我父王也无面目见历任列祖列宗。请教太尉,明霞虽也能上战场,但到底只是段氏一女子而已,此番入京,该如何自处?彷徨凄惶,不足以道,还望太尉念在旧日有缘不吝赐教。”
段明霞呆呆看着我,半晌回过神来,喃喃自语:“明霞一贯自以为——,却原来——”
我斟满一杯,朝她展开灿然一笑:“郡主,上兵伐谋,所用策略,可不能像郡主这样把自己的意图都摊开了。再说,二哥他要是有自立为王的念头,当年伐北辽,战南疆,处处都是机会,何必等郭家倒了才动手?”
段明霞大喜:“有二郎在侧,明霞必然不会叫父王失望。”
我心底微晒,如果赵安喜欢女人,你当然有机会。当务之急,先要让段明霞能为我所用才行。
***
到了汴梁,自有礼部的郎中带了人将我们一行大理属国的使臣们接入驿馆,收取礼品,登记在册。
我寻了空子,带了重阳溜将出去。
通津门口的孙家罗锦匹帛铺,旗帜鲜明,客来客往,毫无朝代更迭之慌乱。
进去后热情的掌柜迎了上来,我笑吟吟道:“天王盖地虎?”
掌柜的一愣,立刻低声应到:“宝塔镇河妖。衙内里面请。”
我带了重阳大摇大摆进了里屋,里头几十个彪形大汉正要起身询问,看见掌柜的手势,立刻让到一边。我穿过后门,里面依旧楼亭榭阁,风景甚佳。我直奔后院而去。
后院暖厅中,五官一团和气,大腹便便的孙大官人正在把金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抬眼一望。
“高衙内!高衙内!我可盼到你来了!!”生意人的热情真是发自肺腑,丝毫没有虚伪之感。
我笑着行礼:“大官人一向可好?”
“不好,很不好。”孙大官人一脸苦相:“衙内你已经断了我的货源整整三个月,怎么会好?”
我哈哈:“高某有事远行,未及相托后文,是我的不是。见谅见谅!”
看了座,上了茶,孙大官人从博古架上搬下一个紫檀盒子来,里头取出一沓票子,双手奉上:“今年上半年衙内的分红在此,共计两万贯钱,还请衙内速速给我下文啊。我虽然等得起,可我浑家天天催促,恨不能把衙内绑在我家了。”孙大官人笑得猥琐:“衙内年初给的几个菜谱方子,也卖了两千贯,按照衙内交待的,不才在临安、苏州各租赁了一间铺子,派了两个掌柜,依旧和衙内四六分成,不知可否合适?”
我挥挥手,让重阳把交子接了过来,看了看。孙家的罗锦匹帛铺虽然看起来卖绫罗绸缎布匹,实则还是个“金融交易所。”每年东京城交易千万桩,都背着铜钱或绢帛来交易,恐怕汴河泊满船也装不下。所以,各个罗锦匹帛铺都兼营硬通货流通的职能。这交子,就是前宋以来一直使用的银票。
我数了数,拿出一半,递给孙大官人:“孙哥哥办事,高某自然放心的。这些钱要托哥哥替兄弟我办些事。”
孙大官人的五官又聚拢到一起,没有丝毫犹豫地把交子放到自己怀里:“衙内请讲。”
我喝了口茶:“大官人可知道,东京城里的契丹归明人如今都在何处?”
孙大官人的五官快挤作一团了,有些为难地道:“衙内——这活儿可不太好啊。”
我笑:“说罢,你倒是个精明人。”
“衙内,这些归明人,早在前宋时就归顺中原,安置在东京城中,一度还有人选拔进了禁军。力气之大,可拉三石强弓,以一当十。后来因为郭家登基时冥顽不化,几近灭族。如今还在东京城里的,不足五十壮汉而已。要是衙内要收为己用,这点钱恐怕还不够使一年半载的。”孙大官人果然有钱能使他推磨。
“无妨。能使唤多久不要紧。估摸着我也就要用个半年。多下来的钱都是哥哥您的辛苦钱了。”我微笑:“新的话本子和画儿,我搁在金水门外沿河第七颗柳树下头。大官人今晚去挖,明日就能开印了。”
孙大官人忙不迭地点头:“衙内放心,放心,这些契丹人,如今混相扑地,玩蹴鞠的,孙某都一一给衙内招揽过来,养在我这里,尽管放心。那话本子才是要紧的物事。这次不知道衙内画了几幅画儿?”
“不多也不少,一十二幅。”我起身告辞:“待人招满了,还请派个伙计送一份镂空刷印店缠枝花边到金水门到那人手里。我自会安排妥当。”
“是是是,明白明白。衙内请。”孙大官人递上一个小包袱:“这是上次的印本,还请衙内回头指点一二。”
孙大官人及掌柜将我们送了出来。我带着重阳转头往大相国寺去。
重阳忧心忡忡:“二郎,你又写什么话本子去哄那些内宅妇人娘子们,赚这种钱,莫忘记五年前被太尉打的那顿板子哦。得亏小的和秦安——啊呸呸呸——那个人挡了十来下。要是给太尉知道,可如何是好?”
我阴恻恻地笑:“每回去埋话本子和画儿的可都是你啊。”
重阳顿时闭了嘴,半天后忍不住开口问:“二郎你那些什么《禁欲太尉吃不消》、《腹黑太尉爱上我》的,真的这么多娘子买吗?”
我笑:“可不是,要知道配上高淳的模样的春宫画,五贯钱一册都不算贵,何况,这可不是合适借来借去的话本子。”
重阳忍不住又疑惑:“那二郎你每次那些画上的美人儿都不画五官是何道理?”
我笑得更欢乐了:“傻啊你,当然是留给娘子们画上自己的脸啊!”
穿越者箴言:钱不是万能的,穿越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
金秋十月,东京城人满为患,车马接踵,我深深吐出一口气,一个月了,不,两年了,我终于自由自在地站在这里,而不是在宫里在病床上。这些日子,高淳并无任何音讯传来,也许他已经和章二娘子结为秦晋之好,也许已经到了秦州。段明霞的情报系统似乎也故意过滤了所有关于高淳的信息。不要紧,换我守护你吧。
我吃第二碗馄饨的时候,重阳苦苦拽着我的胳膊:“二郎!你这一路已经吃了肉糜饼、菠菜果子、镜面糕、寄炉面,委实不能再吃了!!”
我摸摸肚子,是有些鼓,便将馄饨推给他:“你吃了罢。”
重阳看看自己一样鼓囊囊的肚子,为难了一会:“二郎,还是你吃吧,小的不拦着了。”
我笑着拿回了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前世,二哥什么都会做,馄饨、饺子、包子,还有许许多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点心。其实州桥夜市上都有的。那时候我问他,他总说自己见多识广,到的地方多,吃过的就能做得出来。刚搬去外院同他住的时候,缠着要他带我去夜市吃小食,很惊讶于这些东西的来历。高淳把出处细细讲解,酒店、食店、面食店、荤素从食店,各家经营都不同。
原来他穿到现代,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我也记得他爱吃什么,他不吃菠菜,爱吃芥辣,不吃鸭肉,爱吃海鲜。尤其是螃蟹。忽然想起来他曾经对我说过古代一个宰相很爱吃螃蟹,导致整个京城螃蟹价格飞涨,涨到要一只螃蟹一两银子。我不信,一两银子七百人民币,哪里贵到这个程度。
原来他那时说的就是蔡靖蔡相啊。郭煦当时听说了还肉疼呢,还知道吩咐御厨无需备螃蟹。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眼睛里又开始火辣辣的。
忽然,桌边竖起一条腿:“这位小郎,难道是付不起这碗馄饨钱?看看,长得如斯模样,眼泪汪汪的,倒楚楚可怜似个小娘子一般,不如跟了哥哥去,哥哥保管你一辈子要吃多少馄饨都行?”
我把最后一只馄饨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重阳挡在我面前:“放肆!我家郎君不欲和你计较,速速退避!”
一条胳膊撑在桌上,满是绣纹。
难道还真有九纹龙?我倒不信了。抬眼一看,一个汉子生得粗壮,头系花哨的仙桃巾,鬓边簪了一朵紫色菊花,身穿秋香色暗花锦袍,腰间丁零当啷荷包扇包挂了好几个,一把朴刀斜斜地不伦不类地插在腰带上。整个薛蟠似的人物。正盯着我一脸淫——笑。
我摸摸脸上的那条伤疤,这些日子看来是淡了许多。
“小郎莫忧,这伤疤,哥哥心里爱得很。”那大汉不理会重阳却伸手来摸我的脸。
重阳一抬手,旁边窜出四个小厮打扮的人来和他打作一团。
我一侧脸,扳住那大汉的小手指,忽辣辣反手一折。这等泼皮,也敢欺我。真当高淳这十年白养我了吗。我在高淳、国公夫人面前是个软包子,可在这东京城,秦二郎也是响当当的泼皮中的祖宗无赖中的祖师,勾栏瓦舍哪家没有给我送过份子钱!爷爷我十二岁横行东京城的时候,你这样的敢在我跟前露个脸试试?
啪的一声。那大汉静默了片刻才哇哇叫起来:“娘啊,我的手我的手——”
我冷笑一声:“喊娘没用,喊爷爷怕也未必有用!”顺手抄上去,揪住他的衣领,靠上去一个背摔,将他摔在地上,顺手抽出他腰间朴刀,横在他胸上,大喝一声:“还不住手!”
其实不用我喊,重阳的身手对付这帮狗娘养的还是足够的,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反正不是我的人。
那几个小厮一见,吓得魂飞魄散,爬了过来喊:“兀那小官人,你长长眼睛!我家郎君是要做国舅爷的人物!你要是敢——”
我一听倒来了兴趣:“哦,你姓蔡?”我只知道蔡相三个儿子都在朝为官,还不知道有这么个泼皮无赖儿子呢。
“不不不——我——我姓林,不不,我姓钱——”那汉子大惊失色,出言都结巴起来。
我呵呵笑:“在这东京城,谁不知道蔡家娘子才是太后亲选的圣人,还有哪家不长眼的,不姓蔡,也敢自称国舅爷?还有你这般的蠢货,连自己姓氏都说不清楚,还有脸和今上结亲戚!瞎了你的狗眼来招惹爷爷我!”
旁边一个皂衣小厮喊道:“我家郎君的亲妹子,服侍太后多年,已经赐了美人,认了礼部钱大人为义父!我家郎君——————”那声音低了下去:“可不也算国舅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