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昀祈摇头:“非也,此为故旧之诗。”言罢但自品茗,不再多言。
胡蕊凝眉,眸光落回纸上,半晌静默,忽起身:“此诗意境非凡,一时片刻难以定论,还请官人入内,妾身慢自与你道来。”
穆昀祈自无不可,便随她去了。
事出蹊跷,在座二人怔楞之余,皆自诧异。
终是荀渺难掩好奇,向侧问:“郭兄,你说穆大官人是令何人作得那诗,竟得胡行首如此垂青?”
郭偕摸着下巴,一笑通透:“无论孰人所作,皆与你我无干,主不言、臣不问,如此才相安。”举杯:“佳节良宵,你我有幸得入此门,已然羡煞一大干风流雅士。遂今夜,须得一醉,才不虚此行。”
此言在理!荀渺欣然,随他一杯饮尽,便专心吃喝,不再多言。
小半时辰后。
“郭兄,你……是否觉……热啊?”那人细声嘟囔。
郭偕抚额:“热……或是未开窗,且饮酒之故……”不知何故,即便不正眼瞧他,心中依旧躁动,那晚之景竟又浮现眼前,教人口感舌燥,脑中亦懵乱。
饮了些茶水,酒意却不见消退,好在不多时,穆昀祈出来了,看去倒还愉悦,三人就此告辞出门。看那二人皆染醺意,穆昀祈便决意自行回宫,令他二人亦自归家。
清风良夜,伴月归返,所期之事既成,穆昀祈心绪大好,策马缓行,慢赏一城灯火,难得自在。
入夜风凉,吹在身上却还舒爽,只是挡不住缓缓泛起的倦意,路途才过半,昏沉感渐重,然而,明明时辰尚早。
穆昀祈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时,忽被一处高墙挡住去路,望下才知:心不在焉,竟又到了邵家西院前!
据闻近时,这西院又恢复了往日宁静,或是长时未见异样,邵景珩便不再令家丁往来巡视,院中更无常驻之护院,依旧唯那两老汉日常照管。
如此说……穆昀祈心念一动——
悄然近前,站上马背攀住墙头,乍听无声:说来,由此回宫着实近多了,且许久未来,也不知那人可有搬走,毕竟婚期将近……
神思纷乱,待到回神,已坐上墙头,眸光下垂,倏见一暗影,心自一惊,却收势不及,人已跃下,一头撞上堵软墙!惶然抬眸,入眼一张熟稔的孤高脸——似剑长眉下,星眸灼热如炬,似要生生将他烤熟。
冲撞之后贴身而立,那人的热度隔衣传来,令穆昀祈后背微汗,一时心悸气短,偏生彼者身上似生就股莫名引力,还在将他一点点吸近……
“景珩,我……”穆昀祈觉此情此景,应说些什么,然而沉吟半刻,开口却是:“我今夜或饮多了……”
那人不言,穆昀祈凑近,见月光下那张脸面泛红,吐息粗重,且带酒气。心下一紧:“你……今夜当去寅澈宅中饮宴,怎这般早回来?……”
言未落,腰上便一紧,有股蛮力将他向后推去。后背抵上院墙,钝痛过后,两片暖热就狠狠纠缠上他的唇鼻、耳根、脖颈……
“景珩,你醉了!”穆昀祈用尽气力将彼者推开两寸。
此处背光,虽瞧不清那人脸色,然不难想象,此刻面上眸中满溢的失望与焦躁……
轻叹一气,穆昀祈声音极轻,却清晰:“进屋去。”
那人一顿,便依言。
月色如水,无声垂照,小院空寂,似从无人踏足。
远处,虫声依旧,风过不惊。
第三十章
饮下一盏凉茶,一压历经整夜仍旧徘徊上涌的燥热气,邵景珩踱去推开窗牖,晨光入户,有些耀眼。
天已亮了一阵。
院中传来脚步声。不待叩门声起,邵景珩已先迎出,原以为是来伺候洗漱的仆婢,却不想是老家人庄翁,其身后尚跟一人,竟是嘉王!
邵景珩意外:“殿下怎来了?”
嘉王欲言又止。
邵景珩一忖:“此处促狭,殿下与我去前院品茗细说罢。”
“不……不必了。”穆寅澈拉住他,“我只有几句话欲私下与表兄道来,说罢便走,此处幽静,实是正好。”
旭日东起,晨风和煦。
打发走了老家人,邵景珩领来客到院中花篱边就坐:“里间闷热,便在外坐罢,吾宿醉昏沉,还须吹些凉风醒一醒酒。”
穆寅澈回身四顾,却似犹豫。
“殿下安心,此处僻静,并无他人,照管小院的老汉也暂往前去了,有话尽可道来。”邵景珩语出安慰。
“昨夜……表哥可……还安好?”嘉王眸光闪烁。
邵景珩苦笑:“殿下以为呢?”
“这……我……”对坐之人脸面乍红,竟起身作揖:“昨日之事,是我失察,今日特来负荆请罪,还望表哥海涵。”
邵景珩摇了摇头:“此事,也怪不得殿下,想必是公主之意罢?”
一语中的,倒令嘉王惶恐:“大姊她……只因宜春郡主自小随在大姊身侧,大姊关爱之,然偏生表哥有婚约在身……”懊恼之余语无伦次:“大姊令我仲秋夜邀表哥过府宴叙,吾却未觉异样,着实迟钝!昨夜见表哥才饮几杯便昏沉,心下尚觉怪……”
看他这般,那人声色不露:“彼时若不是吾尚存几分神志,殿下会任我由公主摆布么?”
“自不会!”穆寅澈一惊,慌忙摇头:“若我一早便知大姊打算,事也不至这般……终是好在——表哥心意坚定,未从大姊之意留下……”
少时静默。
“此事,官家知情么?”那人忽问。
“断然不知!”穆寅澈头摇得似拨浪鼓,“昨夜大姊一再叮嘱,不可走漏消息,令上知晓!且说大姊也已知错,表哥可否莫记她此嫌?”
邵景珩揉揉眉心:“此举着实荒唐,公主既已悔悟,吾自不至挂心。倒是,”抬眸间,语重心长:“殿下还请转告公主,所谓姻缘天定,决非人力所能左右,望她今后莫再一意孤行。”
穆寅澈又一揖:“表哥此言,我定转告大姊!”
那人点点头:“殿下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去,在此滞留久了教外知晓,难免无事生非。”
嘉王既去,邵景珩又独自小坐片刻,才起身回屋。孰料才推开门,却闻内室窗牖开启的吱呀声,蓦然转头,竟见一人由窗中跃出,落地却似伤到般往前扑去,单膝跪地。
不及多思,邵景珩快步上前将之扶起,嘴角泛起一丝无奈:“陛下实是剑走偏锋惯了,几步之遥,却偏要爬窗,不知走门?”
那人咬唇不言,后退一步靠在墙上,借力站稳,显欲保住仅存的气势。
相对无言。片刻,似忽起默契,邵景珩搀着他,二人并肩回去屋中。
啜着半凉的茶水,穆昀祈语出轻微:“吾方才似乎,听到寅澈的声音……”
“嘉王方走。” 邵景珩无心隐瞒,稍顿,“他并未进屋中来。”言罢如愿见彼者长舒一气。
“他来做甚?”穆昀祈继问,“这般早,是有急事?”
“非也。”邵景珩摇头,看着盏中已有些清淡的茶,嘴角动了下:“嘉王此来,是为昨夜之事深感不安,怕我对公主怀恨,遂来说情。”
“昨夜……金芙??”穆昀祈讶异,“出了何事,金芙开罪你了?”
“公主欲撮合我与宜春郡主。”那人笑笑,一脸风云不惊,“遂昨夜筵上,赐了臣一盏合欢酒。”端起茶盏,目光却停留在彼者面上。
穆昀祈瞠目似不敢信:“她竟这般糊涂?!朕早已说过……”言至此戞止,面上的意味一言难尽。
那人笑:“陛下,是早知公主打算?”
“我……”穆昀祈语塞,只觉脸面热燥,欲起身去窗前吹吹风,顺便躲开那两束逼人的目光,孰料一动便似牵乱了周身上下本就教揉散的筋脉骨骼,一时种种酸、胀、疼痛其其聚上,教人不堪忍受,颓然瘫软。
“陛下不适,还是歇息片刻罢。”言出即行,一条长而有力的手臂绕去稳稳护住彼者腰背,将大部分重量担于己身,适应着他的步伐前行,终将人安置回榻上。
“景珩——”看他要走,穆昀祈唤住之:“金芙只与我提及过赐婚,然我并未准许,不想她一意孤行……”
那人一笑:“嘉王也道此非陛下之意,臣自信陛下不至作此荒唐主意,必是公主自作主张。”叹了气:“所幸未铸成大错,只今后陛下还须对公主多加约束。”回身替他掖好被角:“陛下且歇息,我去前吩咐备早膳。”
闭目聆听,闻得院门开启又关闭,床上人却颤巍着起身,向外走去:他当下,实不知如何自处,更不知如何坦然与那人相对,遂还是趁早回宫,睡上一日,或就忘了,万一忘不掉,就当被狗咬了,痛上两日自痊愈。
院中依旧悄寂,穆昀祈极力忽视周身的不适迈大步子,好在西边厢房素来不上锁,倒又免了他一番爬进翻出之苦。悄然入内,那道原本就不轻的暗门此刻于他更显沉重,稍一用力,周身各处不可名状的酸痛便令人眼冒金星,好在总算拉开了一条缝,偏生此刻忽闻门外脚步声,心下一急,手中力道竟卸去一半,眼看那门缝重新闭合,脚步声已至身后,穆昀祈只得任命,软泥般趴伏在地,看着那袭深蓝的衣摆飘近前,仰天叹息了声,忿忿不甘:“你那早膳就算地上捡的,也须一阵了罢?”
蹲下将他扶起,那人不答反问:“陛下为何急着走?”
穆昀祈咬牙:“怕你将朕灭口!”
“如此,吾昨夜便可下手,何必待到当下?”那人出语间,一手在他肩背轻揉。
闭目任他动作,穆昀祈颓相毕显:“你何时知道这处密道的?”
那人似笑:“那看院子的老汉虽嗜酒糊涂,却好在忠心,家中闯入外人,他岂敢隐瞒?一旦酒醒,自急回禀。我思前忖后,自认看破玄机,遂避开陛下的耳目在这院中找了找,便见这密道。”
“遂你撤走护院家丁,也不再令人长时巡视,意在引朕入局?”穆昀祈有气无力。
彼者大言不惭:“非也,只是不欲惊到陛下而已。”
片刻静寂。
穆昀祈忽而转头,直直盯着那人,倒令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邵殿帅倏然心慌。然而一言既出,却全然莫名:“你昨日饮过金芙与你的酒后,是何感受?”
“呃??”邵景珩怔了怔,“不过是……头晕目眩、渐失神志、周身发热……”
果然!穆昀祈激动:与他昨夜症候如出一辙,难怪彼时难以自持!
当下思来,当时在胡家那一闹,着实惹恼了胡蕊或其使女,遂下药在酒中欲令他等难堪!再说那药性凶悍,他不过浅饮半杯,便至不能自已,然若再多,岂不……
脑中一念闪过,心便一提:昨日饮那酒的,可不止他一人……
回头急问:“若是饮多了那酒,可有法解?”
身后人彷徨半晌,一字一顿:“多—饮—冷—水——”
第三十一章
日头已高,闹市熙攘的人流中,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颇是惹眼。看他行色匆匆,脸面涨红,双眸积火,显然怒意正盛,欲往何处寻仇一般。
“郭兄!郭兄!……”声音远来,唤了数声,才见其人驻足。
马车快速驶近,上面的青衣青年一跃而下,目光露忧:“郭兄这般早往何处去?”却是嘉王。
“我……”郭偕这却似如梦初醒,揉揉额角,“昨夜于南城聚宴友人,夜深归家不便,遂于友人家中投宿,此刻方回。”
“南城?”嘉王诧异:“那般远处,郭兄竟是走去?如何不骑马?”
马!!郭偕怔下瞠目,即恨不得狠抽自己两嘴巴:这下可好,人走马留,却是狡辩也无用了。
“郭兄,郭兄……”看他又似入定,嘉王以为其宿醉昏沉,心下不安,便道:“我此刻去往建宁寺,郭兄若是归家,于我倒也顺路,不妨载你一程?”
孰料他却摇头:“不必了,我暂且不回去,乃是要……”话至此,眸中竟又蹿升一股火苗。
嘉王一惊,小心试探:“郭兄……心绪不佳?是与何人生了不快?然以兄的身份,实不宜与一干闲人作计较,所谓君子之度,乃容百川,郭兄千万三思。”
郭偕愣了愣,向前叉手:“多谢穆兄提点,郭某受教了!”
着实,他郭偕堂堂禁军统领,教一烟花女子算计去不说,过后竟还上门取闹,与妇孺下人闲作计较,传将出去,脸面何存?况且胡蕊也未必肯认,反是这一去,乃是明告其人自己中计,岂非白送与之取笑?
想到此,郭偕顿醒悟,却依旧婉拒嘉王好意,道有一物遗忘友人家中,须前往取回,嘉王勉强不得,只得由他。
原路归返,不出两刻钟,便抵达那处小院。
推开院门,黑狗喜福晃着尾巴迎来,咕哝两声,似为方才不能随他出门晨游而嗔怨。拍拍狗头以作安慰,郭偕惯性摸了摸衣袖,却是空空,眼看黑狗绕腿转圈、摇头晃脑献殷勤,心下不忍,便径自去到厨间,在碗橱中寻得块冷肉,拳头大小,想必也就方够那畜生果腹,便索性整块与之。
安顿好狗,郭偕进到内室。窗牖皆闭,屋中光线暗沉,令人昏昏然。正犹豫该否开窗透一透气,忽闻床上窸窣之声,继而是一声轻哼,似痛起呻|吟。
郭偕不知他究竟醒未醒,还是梦中呓语,只得轻唤以试探:“知微?”
“唔……”含糊的声音回应,还似诧异:“郭兄?你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