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有预见,然果真闻其答话,郭偕还是一惊,张口却无言。
“郭兄?”那人又唤了声,听音纳闷。
“是我。”郭偕终是拿定主意,推开窗牖,将自己置于亮处,好令他看清。
既来之,则安之!皆说夜长梦多,这层窗纸及早戳破,也好论善后。
床上人依旧躺着,畏光般抬手挡在眼前:“什么时辰了?”
郭偕转头看看天:“将近辰正。”
“啊?”那人一惊,慌忙似要爬起,然一动又倒回枕上,“吾怎……浑身无力?”
“吾等昨夜在胡家饮多了酒,宿醉之故,自然不适。”郭偕竭力作镇定,“你今日便好生歇息,一阵吾遣人去省中替你告个假。”
“宿醉……”荀渺揉着太阳穴极力回想,却终究无获,求解的眸光投向窗前:“昨夜出了胡家后,吾便昏沉,诸事皆已记不清,不知可有扰到郭兄……”言语间,眸光落在自己光裸的手臂上,眉头一紧,“我……身上怎有这些擦痕淤青??”拉开被子往里瞧了瞧,脸面倏然涨红。
郭偕自知,那下面,乃是未着寸缕。当下叹了气,抚着额角坐下,忖着如何与他解说。
“你昨夜,一进院便爬上那棵老梨树,坐于枝上与我唱《玉树后|庭花》,教我敲打碗盆与你助兴……”摸摸鼻翼:原他也以为那是梦中之景,直到今早出门,见到老树折断的枝丫与枝头迎风飘展的残碎布条,以及树下不知何处采撷来的残花碎瓣(至现下,他也仍旧想不起此究竟是作何用的……),以及绕井台摆放一圈的锅碗瓢盆……
听他这一说,那人惭愧点头:“这般说,我也才想起昨夜做梦,吾攀着棵老树上爬,孰料树忽倒将我压下……现下才知并非是梦。”顿了顿,面赤声轻:“郭兄可记得,昨夜,我是否坐到了断裂的枝根上?亦或……竹篱尖上?……”
郭偕摇头:“未曾……”言出却蓦然领会到甚么,心思忽动便欲改口,然终究还是良知驱走侥幸,抬眸直面其人:“你先时攀爬的着实是树,而后压倒你的,是我……”看其人木楞,显未会意,但自苦笑了下:“伤到你的,也非篱笆或断枝,而——亦是我!”
荀渺张口瞠目,迷茫之色更甚方才。许久,抬手将被子拉上,蒙住整个头脸,从头至尾,一语未发。
郭偕心下踌躇,静坐一阵,见他依旧没有露脸之意,心中终是打定主意,起身:“你但安心,此事除了你我,并无第三人知晓。虽说昨夜乃是事出意外,酒醉误人,然吾终究有错,因是你有何求,尽可提来,吾自极力达成,以补过失。”见床上那团棉花包仍旧僵卧不动,叹息了声:“你当下不欲见我,我便先行离去,一阵遣小厮前来照料,待你好些再言。”语罢转身离去。
出门才几步,耳内便隐约闻得呜咽之声,颇显沉闷,乃似猫狗教关进缸瓮中发出的绝望呼号一般,竟还招来呼应——吃饱无事的黑狗听音不知教勾起什么伤心事,竟也四脚摊开肚皮贴地,一声一声颇有节奏地应和着主人的哀泣!一时人声狗声,此消彼长、此起彼伏,倒也颇见默契。
彷徨许久,郭偕一咬牙,终是头也不回出了小院,上马沿那熟悉的小径扬长而去。
此后一晃十来日,城南小院并未传来任何消息,倒是郭偕遣去照应的小厮第二日便教赶了回来(所以还能等到第二日,乃因第一日那人全心自怨自艾之外,腿脚亦是软麻,无足下床放狗……),好在小厮回禀,其人身子已无大碍,且郭偕知他这些时日朝出晚归,一切如旧,看去心绪已然平复,只是忖来,眼下还是避开相见为好,因是纵然编纂小报所需的探听纪文,亦令亲信送去。只是天意不随人,即便他二人心照不宣,一心只求免于相见,却总还有无可回避之时。
这日傍晚,郭偕回到家中,却未径直进门,而是绕去自己所居的北院墙外,抬头望了望,心中顿凉:与昨日一般,墙头赫然立着三朵红花!当下不加迟疑,转头离去。
茫无目的策马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当日那令他懊悔的一幕又浮起眼前:老娘案前端坐,面前整齐摆着一叠彩笺,三颗骰子,一块素绫。
“此事,为娘是苦口婆心,由开春说到入秋,你却冥顽不灵,处心积虑敷衍推脱。”越说越气恼,珠圆玉润的素手几将木案拍出掌坑来,“既这般,我便懒再与你多言!”转眸看向那叠彩笺,“今日你纵然掷骰子,也定要与我选出个来!”
郭偕苦着脸:“此未免儿戏……”
“儿戏?”老娘冷哼,“你这都虞候当日不也是掷骰子掷来的么?却有孰人敢言此为儿戏?”
都怪郭俭多嘴,竟将此事透露与她!郭偕暗自腹诽,却无言以对。
“你若终究还是不愿,我便唯有坐实你这逆子之名,教你余生受尽世人唾弃!”拿起素绫,老娘破釜沉舟。
郭偕腿一软:“娘,你何苦以死相逼?”
老娘莫名:“孰人说我要寻死?为你这逆子寻死,我却不值!我只将你这逆言逆行悉数以狗血书于素绫上,宣读于闹市,教你受万人指戳!”
此一举,倒还果将郭偕震住,情急下竟口不择言,撒了个弥天大谎:“今上赋予一要任,若得功成,便允诺以宗室女下嫁赐婚!”而此言,老娘竟是信了。
此后,老娘便设法探听宗室中适龄女子的容貌仪止等,一一记下,拿来与他预览,以便有的放矢。郭偕烦不胜烦,却不敢表露,只得敷衍,却也怕哪日意乱疏忽,说漏嘴透露真相,只得设法躲她,这才与随身小僮商定,但他外出时老娘前来提说此事,便寻根高出墙头的竹竿,于顶端绑上几朵色彩鲜丽的小花,插在墙边以作警示。然此也非长久计,只避开一时是一时罢了。
怅然叹了气,郭偕回神,才发觉前方已到鼎谷街,郭俭夫妇的脂粉铺便在此处。既来之,则往之,想来若赶得巧,倒还可省下顿晚膳钱。
时辰尚早,铺门却已关。郭偕试着推了推,门应声而开,只见郭俭一人低头倚柜而立,闻声抬头,面上尚挂着未及收敛的痴傻笑意。
“人既在,怎这般早关门?”郭偕不解。
“无客上门,便早些歇呗。”那人强作淡定,合上手中的小册往柜下藏去。然还是慢了步,郭偕一眼瞄去,便知是小报。
“公主不在么?”踱前坐下,随意发问。
“在后与官家说话呢。”郭俭讨好般倒了茶水奉上,一脸神秘:“官家似因嘉王那日私自探访邵府而不悦,却不知为何要向金芙质问……”将头往这侧凑了凑,声音极轻。
郭偕暗中叹了气:他这兄弟,难恐不是投胎时倒错了雌雄,不仅有女子的闲情逸致,还生有女子的闲心,耳尖嘴长,实令人忧心。且说原先要由他口中探听什么,还须稍加威逼利诱,但如今却是无须发问,他自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等劣性,着实须改一改。便道:“官家与公主私下之言,自不欲教外知晓,你闻听便罢了,却做甚还肆意传播?当知此若教上知晓,轻则罪及一身,重则连累全家!”
孰料彼者竟未被吓住,反倒理直气壮:“此我自知,娘早教导过,此间事,只可与家人道来,断不可外传!且娘还说了,公主既嫁进郭家,她的安危便也牵连吾等,吾须仔细留心,但察觉不妥,便即告知你,因你当下乃唯一可护郭家之人!”
郭偕怔了怔,未想老娘私下竟还这般看重自己,一时倒有几分自得,即又闻那人小心求问:“则大哥以为,官家会怪罪金芙么?”
郭偕忖了忖:“官家既私下与公主论说,想来至多是怪公主未尝提前禀知而已,当无大碍。”
“那便好。”郭俭闻言松了口气,便转过话锋:“对了,今日荀渺来过。”言间似纳闷,“大哥却未告知他严家悔婚之事么?他此来竟是与公主商量聘礼之事。”
“什么?”郭偕倏一惊:“这般说,他已知内情?”见郭俭点头,面色乍暗,还待细问,偏生穆昀祈与金芙已出来,二人谈笑依旧,看去并无罅隙,郭俭才果安心。
用罢晚膳,郭偕心中有事,自无心久留,正欲借故告辞,穆昀祈却先道要走,郭偕便也顺水推舟,伴他出了门。
时辰还早,天朗气清,穆昀祈不欲回宫,忽出一议:竟要去探荀渺!得知其遭严家退婚,乃是对之多存同情。
郭偕劝了两句无果,只得从命。二人遂一路行去,且为闲话。
“上回你我一道出行,尚是仲秋夜造访胡家之时罢?”穆昀祈提起此,倒是言透关切:“则那日从胡家出来,你二人皆可还好?”
郭偕知他所指,却不点明,只从容答来:“并无大恙,有劳郎君挂怀。”
穆昀祈点头:“那便好。”一顿,“郭卿可知,如今京中花柳巷中,乃时兴临摹名流之字?”
郭偕点头:“略有所闻,但许知州一案,幕后罪魁便是其先前结交的烟花女子。”
实则当日在胡家,穆昀祈拿出那“词赋”时,郭偕便已料知此行的目的绝非寻花探柳,而近时朝中那桩投敌案的进展,自又坐实他此想。
穆昀祈笑起:“郭卿是聪明人,明明于事了然,难能可贵是守口如瓶,不自负、不妄言、不邀功,朕未尝看错于你。”
郭偕俯首轻揖:“陛下过奖。”
前方小院已隐现轮廓,二人加紧策马,片刻便到院外。当下只闻内中狗吠声急,叩门却不闻回应,郭偕心下暗升不祥之感。
院墙不高,他自跃身攀上,往下四顾,眸光扫过井边老梨树,顿然一震——
树下一人,双脚离地,随风晃荡,似具行尸!
竟是——上吊?!
不及多想,郭偕一跃而下,脚不沾地向彼处飞奔去。
第三十二章
郭偕飞奔上前将人解下放平,月光下那张脸惨白似纸,口眼紧闭。
“他可还有救?”穆昀祈急问。
郭偕一震,才想起伸手去探其人脉搏,却几乎难察,好在身子还是热的。幸通晓些施救之法,郭偕以手按据其人胸上,又间或摩捋四肢,并按其腹,如此反复,似乎过去半夜之久,忽觉那人喉间轻出一声闷哼,乃是气从口出!郭偕心喜,手下却不敢停,又摩捋按压片刻,见那人张口猛一阵咳嗽,终是挽回一命。
摸索着将人安置回内室榻上,郭偕转身寻来火烛点亮,灯光下那人面色已好转,吐息也渐平顺。心下稍安,向后投去宽慰一瞥:“他已转安,陛下安心。”
“那便好。”穆昀祈舒口气,便拖张椅子近前坐下,看去困惑:“只是被退了一回婚,何至于此?”
郭偕轻叹:“并非只是退婚一事……他这些年,算不得如意……”
闻此穆昀祈倒是怔了怔,继而眸光微垂:“这般说,其人怀才不遇,年少登科却不得志,多少也是因朕之故,遂朕先前也欲提携之……”
“因了陛下?”郭偕诧异。
穆昀祈露讪:“其人登科时年方十八,朕以为奇才,随口称赞几句,孰料隔日金殿唱名,他却便名落十位,且后仅授八品秘书正字……”
“原是这般。”郭偕恍然,却忽闻榻上咳嗽之声。
缓慢饮下一盏茶,荀渺神志总算清明。只见到郭偕,多少难堪,只唯缄默。为免穆昀祈瞧出端倪,郭偕只得无话寻话,就隐瞒严家悔婚一事先向其人赔了罪。
穆昀祈这才知此间竟还有曲折,便也难怪荀渺深觉受辱,遂道:“严家既趋势利,这婚事不成反倒好,免得婚后才觉不合,却已懊悔不及。”
郭偕附和。
孰料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招那人激动:“我听信人言,以为良物唾手可得,便好比买瓜,瓜未到,倒是先将切瓜刀买来,孰料一等再等不见瓜,倒是隔日见人吃瓜路过!”
“那瓜可非我抢吃的!”郭偕脸面顿红,沉吟少顷,似小心:“那便另买个瓜?……”
“如何都是你说得轻易!”荀渺终于怒发:“然你可知,我为吃瓜,除了新买瓜刀,尚还换了个大瓜盆,如今存蓄尽去,人将要失所流离,你却还怂恿我另再买瓜?岂非存心戏弄?”
“瓜盆?”不知他言下所谓,郭偕自莫名。
倒是穆昀祈好言劝慰:“此未免言过其实了罢?你这院落虽小,好歹总能容身……”
便见那人叹了气,由怒转哀:“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吾为婚后打算,新添家私之外,尚另寻了处大些的院落,原定于两月后迁去,便也顺势将这屋子退了,孰料新房忽要涨租钱,吾一气下打消了搬迁之念,却岂料这院子已教他人赁去,如此倒好,钱财已散,婚事未成,且说再有月余,便将流落街头,实是……”声带哽咽,“祸不单行啊!”
“这……”未想竟是这般,穆昀祈一时也踌躇。心思几动,竟似灵光乍现般看向郭偕:“你郭家宅深院阔,想来空置处不少,何不令荀卿先搬入你家中暂居?”
“搬……搬入我家?”郭偕愣住。
“不可!”榻上人亦惶恐。
“有何不可?”穆昀祈显为这主意沾沾自得,“既然前事中郭卿有错,理应弥补,你即日搬入,他不得收取租钱,待到践诺与你保定婚事,你再迁出便可。”
“这……”郭偕暗下苦叹,然圣意不可违,且看榻上人已不似方才情急,反之乃是垂眸默自掐着手指:白吃白住,保定婚事,这等诱惑,要他不心动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