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间,面具男已停在他面前。准确说,是困住玄奕的石箱前。玄奕所处位置较高,男子不得不微仰头,冰冷的目光,透过狭小的两个洞口,直直望进玄奕双眼。
对方眼神陌生,无端透着一股苍凉。
这时,男子身边一名壮汉躬身道:“道者,人已尽数聚集在入口处。属下清点过,正好三万人。还有,阵法也已多次检查过,并无破绽。”
他说完,过了很久,面具男才缓缓收回视线,冷淡道:“带他们进来。”
男子声音格外沙哑,就像喉咙曾经受过伤。玄奕听出,不是江令雨的声音。当然也有可能,对方怕被他识破身份,故意进行的伪装。
听他们说有三万人,又说什么阵法,玄奕沉思,脑中忽地灵光闪现。这里莫不就是寂风原?壮汉所说的三万人,应该是指麻衣神教信徒。
很快,他的猜测得到证实。无数信徒,在为首的壮汉带领之下,出现在荒原上。三万人虽不算多,却也不少。没过多久,玄奕的视野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信徒们抵达寂风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玄奕方向,满面虔诚的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玄奕隐约听见,他们喊的是“半面神君”称号。
他心下立刻恍然,他很有可能是被封在了神像中。而这神像,不是别人,正是麻衣神教的主神,半面神君。
此刻他终于想清楚,面具男应该就是麻衣道仙。只不过传说中的半面神君,迟迟不露面。玄奕怀疑,半面神君也许只是一个专门用来迷惑众人的幌子。还有一个目的,拉他下水!
这么琢磨,麻衣道仙困住他的目的,也昭然若揭。信徒聚集的寂风原设有强大阵法,联系之前众信徒聚会后的举动,极大可能,也是要大家自焚。这次数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
当大火将众人烧得半死不活之际,玄门修士及时赶到,发现玄奕就在神像当中,后果不难想象。届时,他百口莫辩,身败名裂,估计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同样的手段,就算面具男再欲盖弥彰,终究瞒不过他。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江令雨真当他一无所知?
想到这,玄奕悬着的心稍稍往下放了放,但一想到三万多条人命,顷刻间就要葬身火海,他又忍不住全身发寒。
他立刻凝神,想聚集灵力。可穴道被封,他的灵力也同时被封住,无论他试多少次,都没办法冲破。眼下他唯一的寄托,就是无常君。希望梵度能及时赶到。
面具男站在神像底下,似在等待时辰。随着时间流逝,终于,只见他微抬手,侧面的一名壮汉立即心领神会,越众而出,面朝信徒方向,朗声道:“尔等加入我麻衣神教,都渴望天降神迹。道仙说了,神君已听到尔等心愿。眼下祭典正式开始,神君出关在即,尔等可愿为神君出关,贡献自己的一份心力?”
众信徒齐声呼喊:“愿意、愿意,我们愿意!恭迎神君出关!神君万岁!!”
三万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若山呼海啸,声振寰宇,惊心动魄。玄奕耳边嗡嗡作响,心沉到谷底。他仍在努力凝聚灵力。
然而,还没等他凝聚到一丝一缕,就见面具男微点头。他反手抽出背后长刀,刀光骤闪,比正午的阳光还强烈。面具男手举长刀,刀锋直指苍穹,猛地灌入灵力,长刀突然脱手飞出,直没云霄。
众信徒闻声抬头,呆呆凝望长空。倏忽,厚重的阴云尽掩三光。长刀飞回面具男手中之际,连带着滚滚苍雷,噼里啪啦,落地轰然炸响,爆发出一簇簇烈火。
火焰沾衣即燃,被苍雷劈中的几名信徒,几乎瞬间变成火人,皮肤在烈火中烧得皮开肉绽,浓稠的焦臭味,迅速在空气中蔓延。
玄奕见状,心中大急。他拼命凝聚灵力,额头冷汗涔涔,意识都快搅成一团浆糊。终于,右手食指动了动。可这微乎其微的动静,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还待继续努力,忽然,面具男回过头,深深望向他,眼眶微微发红。
玄奕当即怔住。
借着他怔愣的工夫,面具男随手一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接连响起。天际玄色雷电,好像巨蟒腾龙,身躯极尽狰狞扭曲,俯冲而下。转瞬之间,寂风原到处都燃起火焰。引火之物,全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玄奕瞳孔骤然放大。
没有哭号,没有惨叫,也没有求饶,只有死一般的沉寂。烈火中,信徒们表情坦然,也不挣扎,好似得到解脱,盘腿坐在地上,神态出现诡异的安详。
寂风原没有风,空气中血肉烧灼的臭味更加浓郁,衣物燃烧的声音,就似无数根针,扎在玄奕耳畔,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惨死。
就在玄奕万分绝望,准备闭眼接受事实之际。一道冰冷剑光,穿云逐雾,划破黑沉沉的天地,带来一线耀眼光芒。
不过瞬息,就将烈火扑灭。
玄奕心口猛跳,乌云退散,一抹修长的身影慢慢占据他的视野。
梵度右手持剑,长身玉立,冷冰冰站在面具男众人面前。清冷目光越过众人,直接和玄奕对上。
下一刻,梵度走过来了。
面具男没动。他身边的麻衣壮汉们立刻展开,将梵度团团围住。
梵度根本看都懒得看他们,英俊的面庞,冷若冰霜。
壮汉等被他庞大的气场震撼住,竟不敢动手。
经过面具男时,面具男挥刀欲阻挡。梵度保持和玄奕对视的状态,随手一剑,面具男退开两步。梵度直接来到神像底下。长剑轻挥,神像轰然崩溃坍塌,被困多日,玄奕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他全身上下,只有右手食指能动,随着神像碎片坠落。须臾,他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抬眼,便是梵度那张沉冷、俊美无匹的脸。
玄奕呆了呆,在梵度垂眸时,他冲对方眨了眨眼。梵度解开了他周身穴道,却没立即放他下来。
玄奕心中悸动,伸手轻触对方冰冷的侧脸,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梵度眼光黯淡,低沉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玄奕笑了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无常君,先办正事吧。”
梵度凝望他双眼,良久,点头:“好。”
将他轻轻放下,左手多了把刀,正是玄奕丢失的牡丹刀。四名引道者将他人带来,却把刀落下了,恰好被梵度捡到。
玄奕接过,就要朝面具男走去。梵度忽然挡住他,道:“我来。”
他穴道刚解,灵力尚未完全恢复,恐怕会拖梵度后腿。玄奕想了想,道:“好。我帮你掠阵。”
梵度摇头:“不用。”
玄奕收刀,老老实实站到了一边。梵度说不用,就真的不用。他有自信,能解决所有敌人。
虽然相信梵度实力,但他还是道:“无常君,面具男身边的壮汉擅长阵法。至于面具男,应该是刀法。你自己多加小心。”
梵度回应了他一声。引道者深知,自己再不动手,就只有被宰的命。不敢犹豫,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开始疯狂念咒设阵。
身在局外,玄奕这才看清,壮汉们所设之阵,皆以术法为支撑。他唯一的担心也都省下,在梵度面前用术法,简直班门弄斧。即便修罗门掌座再世,大概也不是梵度对手。此处单指术法。
引道者的惨败是显而易见之事。玄奕抽空去察看众信徒的情况。雷火不比普通凡火,短短一瞬,大部分人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死伤大半。不过好在没有全军覆没,活下来的烧伤虽严重,暂时于性命无碍。
玄奕将身上所带丹药都发给众人,数量有限,救不了几个人。玄奕想,只有梵度一人飞速,提前来到寂风原,尹秋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他在人群中走遍,这才重新观望战局。引道者都被解决掉了。只剩下面具男。
男子修为也不可小觑,对战时,玄奕注意观察他所用刀法,熟悉又陌生。对方似刻意更改了自己原先修炼的刀法。玄奕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男子不是梵度对手,玄奕就担心他趁机逃跑。思索片刻,他取出遏时弓。
搭配遏时弓的箭,纯粹以灵力化出。
“无常君。”
他道。
梵度远远朝他看过来,心下了然,斩业剑封锁面具男所有退路。
玄奕右手凝聚出一支灵力箭,弯弓搭箭,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松手,长箭破空闪电般飞出,带起呜呜声响。玄奕瞄准的,只是面具男肩膀,他不想就此杀了对方。
面具男听见空气中传来的箭响,身子微微凝滞,他深深望了眼玄奕,眼中神色复杂。突然,他松开握刀的手,竟主动往箭飞来的方向迎面猛地撞上。
呲……
刹那间,长箭透体而过,正中心脏,箭尖飞出之时,血沫飞溅。
玄奕怔了怔,江令雨为何要……关键对方最后看向他的眼神,让他无端产生不安。
他快速向面具男走近,道:“江令雨,你为何……”
为何不躲?不仅不躲,还主动撞箭,难道他自知插翅难飞,打算玉石俱焚?
就在玄奕声音落下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不知莲蘅大人找在下何事?”
玄奕霎时僵住,半晌,他缓慢转过身,却见江令雨就站在他面前,其身边,是常容等天极门众弟子,还有儒门一干人。尹秋等则忙着察看信徒。
玄奕一脸不可置信,为何江令雨会和常容在一起?面具男不是江令雨,那他是谁?
玄奕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全身一阵阵发冷,心恍若坠入冰窖。一个可怕的想法迅速占据他整个头脑,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莲、莲蘅,对、对不起……”
说话之人,帮他证实了一切。
玄奕身子晃了晃,他咬紧下唇,费了好大力气,才回过头。
面具被取下,露出千昭那张忧郁的脸。
许久许久,玄奕听见自己漂浮在空气中的声音,沙哑道:“为什么?风徽,为什么是你?!”
千昭凝视他,歉然道:“莲蘅,对不起。我欠你一命。”
玄奕眼眶充血,突然间情绪失去控制,怒吼:“我问你为什么?”
千昭没有解释,他深深凝望玄奕一眼,目光逐渐往上移,望向遥远的虚空,喃喃自语:“莲蘅,你永远不会知道,人心有多阴暗。曾几何时,我和你一样,愿意相信世人,对未来始终怀抱希望。然天下之事,焉能尽如人意?我所深信者,往往是背叛我最深之人。就如同我之于你。当年在你背后放冷箭那人,是我。”
“莲蘅,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结束哈。后面可能更精彩。
第42章 麻衣神相9
千昭嘴角溢出一抹殷红,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得骇人,胸口的血洞兀自淌血,随着力量一点点消散,他好似站不稳,踉跄了下。
玄奕心一凛:“风徽!”
忙过去扶住他。
千昭喘息片刻,道:“莲、莲蘅,你恨我吧?”
玄奕脸色阴沉,温润的眉眼染上风雪,他掷地有声,道:“风徽,你说这些,以为我就会相信了吗?你我相交多年,把酒言欢,互为酒中知己,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是那种宁肯自己受伤,也绝不会伤害他人之人。我所疑惑者,你为何要一肩担下所有罪名,却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千昭神色怔愣,片刻,他笑了笑,那笑容苍白中带着难以言状的欣慰,他道:“莲蘅,我很感谢,感谢你把我当做朋友。但,没有真正的凶手,我就是凶手,我没有替任何人掩饰。当年,在你去屠戮谷之前,我就一直暗中跟踪你。趁你和无常君交手,突放冷箭。也是我与叶风霜勾结,陷害清微君,设下这一连串的计谋……”
玄奕打断他:“你不要说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风徽,你且忍耐一下,我现在就替你治疗伤口。”
他说话声音微颤,双手怎么也凝聚不了灵力,视线一片模糊。
千昭抓住他手腕,阻止了他,轻轻摇头,道:“莲蘅。不归尘举行四境会武那次,我见你复活,心中惊异,遂将大宗师杀害,嫁祸于你。谁知棋差一步,终未得逞。之后我一直在寻找机会。便是这次麻衣神教之事,也是我一手策划,以你之面貌,雕刻出半面神君的神像,目的就是想让你深陷泥淖,引发民怨,让众多修士怀疑你。那符焰,也是我传给你的。”
“千昭!!”
玄奕眼睛通红:“你为什么要这样抹黑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千昭道:“莲蘅,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吗?你知,我会使用大宗师的烈焰掌。射箭术,也是当年你亲手所教。我记得当时你还曾以玩笑口吻说,我的箭术,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完胜你这半个师父。”
玄奕心脏麻木,全身冰冷。
千昭凝视他脸色,道:“如果你还不肯相信,”
他费力扯下身上的斗篷,挽起一边袖子,又将脖颈露出。
玄奕目光看过去,登时僵住。
只见千昭手腕和脖颈上,分别有一圈一指宽的黑痕,那印记,就像被生生勒进血肉似的,深刻在骨髓上,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消除不了,只能永生永世跟随主人。
他仔细观察,发现印痕竟是由密密麻麻的针脚组成。虽只露出脖颈跟手腕,玄奕知道,其他地方肯定还有。就像一个被惨遭分尸之人,又被高明的缝纫手段,将肢体严丝合缝重新缝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