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他呼吸停顿,满是不可思议。
旁观众人,除了梵度脸色冰冷外,所有人都露出跟他一样的诧异神情。大家几乎同时想到,眼前这人,身躯支离破碎,是经过拼凑合成。
一时间,众人脸色都变了,心中无比震撼。
“风徽大人他……怎会变得如此?”
这是所有人急于知晓的答案。
但千昭只关注玄奕。心脏部位,血流成河,将他灰褐色衣衫染成红黑色,他嘴角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雪白的脖颈处汇集,将那圈黑色针脚覆盖。
须臾,他终于作了解释,但只说给玄奕一个人听,他道:“进天极门之前,我还是一名散修。没有师承,也无家族作为背景支撑。当时年少轻狂,满是意气风发,怀揣着极大的激情,想借自己绵薄之力,为天下苍生谋福。我也在为此身体力行着,只要听说哪里有妖邪作祟为恶,不管自己是否有能力制服,我都会前往。”
“有一年,我到了梧州,在附近最大的城池待过一阵子。正当我打算离去之时,城中有个大户人家的家主找到我,说他的独生子撞邪,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希望我能去看看。我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心口有大量血液流出,他也不在乎,可心脏受损,不堪重负,已经濒临破碎,他不得不艰难喘息。
玄奕见状,大惊失色,忙给他输送灵力,却没起多大效果。
他急道: “风徽,不必再说!”
千昭摇头:“当我跟随那位家主进门,立刻就被困在了阵法中。原来,根本没有所谓的中邪。这户人家与修士渊源甚深,家主本人也有灵力,会设阵。他的儿子不是中邪,而是被人诅咒,全身动弹不得,四肢逐渐枯萎。有高人指点,说只要找到一副符合他儿子躯体的宿主,诅咒自解。如果是修士,效果更好。这人找了很久,暗地里害了无数修士。我刚到梧州,就被他注意到。故意说家里有邪祟作乱,将我骗上门。目的,就是想将我的躯体,换给他儿子。”
玄奕道:“他们把你……”
千昭淡淡道:“当时我修为有限,没能走出阵法,被分尸了。好在灵魂保留了下来。他们把我的躯体,拼凑在家主儿子身上,竟意外符合,那人终于能重新行走。再后来,我夺了一人舍,杀光了那位家主全家。”
“莲蘅,你看,很早以前,我的双手就沾满了鲜血。从那以后,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觉得世人有何值得怜悯。我去怜悯他们,他们却在盘算如何害我。但你,你是例外。莲蘅,你是我唯一一个肯相信之人。”
此时,桓真的声音传来,厉声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害小师叔?”
他显然已经对千昭的说辞深信不疑,语气愤慨。
千昭道:“我早就厌倦了满口仁义道德的修真界。莲蘅是一步棋,一步能崩坏四境的棋子。我就是要天下大乱。”
玄奕看着他,忽然笑了:“千昭,果然,说谎还是有违你本性。你编造的这套故事,表面看起来无懈可击,实则经不起推敲。你无非是想骗我,骗我相信你,相信你就是幕后的阴谋家。我不知道你身上这些痕迹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真像你所说,是遭人陷害。但后面你所进行的一系列报复,我不信!”
玄奕不是不肯相信事实,而这,根本就不是他要的事实。千昭说的越多,越能证明,他在替某人揽罪。玄奕拿不出实际证据,但他认定的人,他怎会不清楚,就像当年的清微君,所有人都误解、冤枉他,只有玄奕,始终坚定不移,相信他是清白的。当然,还有梵度。
他望向梵度,道:“无常君,你身上有带丹药吗?能止血止疼最好。”他的刚才全都给那些信徒了。
梵度尚未回答,常容忽然道:“在下有。”
玄奕顿了顿,不敢去看对方,怕压制不住内心情绪,暴露常容身份。只木着脸点头:“好。多谢。”
常容颔首,走到两人面前,取出丹药给玄奕。
江令雨盯着他背影,若有所思。
玄奕不容分说,喂千昭吃了几粒,右手搭在他后背,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
千昭脸色惨白如纸,他怔了会,凝视虚空,微微一笑:“莲蘅,今生你期许的不醉不归,我……我恐怕无法践约。一切,就留待来……来世吧……珍重!”
话犹未了,玄奕突感一股阻力,将他推开,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千昭反掌,重重拍在自己天灵盖上。
咔擦!
骨头碎裂的声音,如一根利刺扎在玄奕心口,他脸色刷的一下变白,顿时脚下一阵天旋地转。
梵度脸色微变,在他倒下之前,抱住了他。
常容本待阻止千昭,但对方出手动作太快,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他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千昭倒地,当场气绝身亡。
“风徽大人!”
玄奕心口绞痛,一股甜腥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压下。他垂下眸光,茫然凝望千昭渐渐冰冷的尸体,视野由模糊,到变成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他感觉空气压抑,他几乎无法呼吸。
须臾,他喃喃道:“无常君……”
梵度:“我在。”
双手揽住他腰,微微用力。
玄奕:“带我离开。”
梵度:“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笑着写完这章,后面拿来发糖,开船。么么哒。
第43章 与君共醉
不过瞬息,世界恍惚坍塌,玄奕心头空荡荡的,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什么也都抓不住。
他只知道,梵度带他离开了寂风原,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处于游魂状态,心头纷乱。风徽惨死的画面,一次次浮现在他眼前,于他而言,不啻鞭挞凌迟,或许更严重。是他亲手杀死了风徽!
斩业剑在高空中穿云逐雾,至始至终,梵度一言不发,面沉如水,右手如铁箍般紧抓住玄奕手腕,深沉的眸光无一刻离开过他的脸,眉宇间浮现隐忧。
玄奕对此一无所知,风徽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熟悉到让他心悸。当年他不顾一切赶去屠戮谷,却在中途被拦截。重生后,得知好友魂飞魄散的噩耗,坚毅的内心,头一次产生坍塌的迹象。
但因好友之死真相未明,责任在身,他不能倒下,只好将情绪努力压制下去。没想到同样的事,会在他面前上演两次。头脑紧绷的那根弦终于被稻草压断。奇怪,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眼前,唯有荒芜。
究竟是因为什么,风徽竟不惜以死为代价,替那人掩护?眼下人死不能复生,许多问题的答案,只能随死者离去,被烟尘覆盖,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玄奕替风徽感到不值,也憎恨背后的阴谋者机心之沉重。
他们经过一处市镇上空时,玄奕迷茫的视线,透过云层,落在下方,下意识牵动手腕。
梵度凝望他:“想下去?”
玄奕轻声应:“嗯。无常君,能陪我喝一杯吗?”
梵度没犹豫,低沉道:“好。”
玄奕道:“多谢。”
梵度薄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斩业剑听随主人心意,化作流光,落于镇上某个偏僻之处。
镇子不大,人烟繁稠。街道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两人进了街边最大那家酒楼,在二楼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玄奕一口气叫了二十坛烈酒。
不在乎酒质如何,只要够烈就行,他想一醉解千愁。
要是真能喝醉就好了。不知为何,他忽然怀恋起魔界的昆仑觞。若真想醉,恐怕只有它才能起作用。
店伙计速度快,很快便将酒搬上楼。桌上摆不下,就整整齐齐放在两人桌边。此人长相机灵,很有眼力见。知道这两位公子,冰脸那位,绝对是生人勿近,他连看都不敢多看。至于穿白衣这位比白面书生还好看的公子,貌似心情不大好。他也就不敢贸然多嘴,怕打扰到两人。只道了句“两位公子请慢用”便匆匆下楼。估计只要两人不叫他,打死他也不会再靠近。
这个时间段,酒楼上人不多。玄奕揭开酒封,气味冲鼻,是陈年烈酒。他看起来没多大兴趣,用杯子喝感觉不过瘾,特地吩咐店伙计拿的碗。他先给对面梵度斟了满满一碗,然后又将自己面前的碗倒满。
这种粗俗的喝法,梵度多半会拒绝。
玄奕端起碗,朗声道:“无常君,请!”
说完,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仰头喝下,转瞬,碗中滴酒不剩。就在他准备倒第二碗时,梵度深深望他一眼,同样拿起碗,仰头,喝完,放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索。
玄奕愣了愣,随即微微一笑:“前几次见你都没喝,还以为你不能喝酒。没想到酒量还不错。好,痛快!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说话时,他已将两人的碗都倒满酒。
梵度知道他心情不好,借酒发泄,便陪他疯陪他闹。好似只要玄奕喜欢,就算要放火把镇子烧了,他也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能会在玄奕动手之前,先替他把事情办完。
两人速度都不慢,没过多久,二十坛酒已喝完大半。
玄奕感觉头脑还很清醒,至少想忘的都没忘。
“无常君,你一次性喝这么多酒,不怕醉吗?”
梵度表情淡淡,道:“不怕。”
玄奕道:“我记得道门弟子向来滴酒不沾。跟我喝酒,会影响你修为吧?”
梵度:“不会。”
说着话,面不改色端起酒碗。玄奕虽未醉,脸上却多了点血色,泛起浅淡的红晕,眼神略显迷离。梵度却和没喝酒前一样,面容冷峻,眼眸清冷,好似他喝的是水,压根不会喝醉人。
他看向玄奕的眼神,柔和,迷恋,端碗的那只手,不觉用力,指关节都变白了。
玄奕没留意,此时,他终于有种快喝醉的感觉。腹中烈酒,恍若火焰在燃烧,大脑晕沉沉的。
就在他将醉未醉之时,街道上传来的一声凄厉尖叫,将他些许酒意驱散。玄奕登时警惕,和梵度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往窗外看去。
声音源自大街一侧,两人目光被里里外外迅速围拢的人墙阻挡,看不清内部情形。不过听声音,好似是个年轻女子。尖叫声持续不断,逐渐高亢,简直就像对着人的耳朵扯喉咙撕心裂肺喊出,发声之人惊恐到了极点。
听了会,玄奕端碗的手顿住,眉心微蹙。这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忽地,他脑中灵光一闪,不可置信道:“拂芩?”
梵度迎接他目光,面无表情,微点头,证实他的想法。
当即,玄奕道:“去看看!”
话犹未了,两人已从窗口跃出,轻飘飘落在大街上。
玄奕没听错,发出尖叫声的果然是拂芩。只是眼前的拂芩,跟他们在拂英仙阁见到差别太大。玄奕拨开人群,第一眼竟差点没能认出。
只见街道角落蜷缩着一团纤瘦人影,身上穿的修罗门服饰已是破烂不堪,黑糊糊的,也不知究竟沾了些什么。拂芩蓬头垢面,双手抱头,瑟缩在一边,好似十分害怕。一边躲避,一边惊慌尖叫:“啊啊啊啊!不要!!!光!!!!!光!!!!可怕!!!!!”
地面包子馒头到处滚,商贩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正双手叉腰,大刺刺站在拂芩面前,脸上满是懊丧与怒火。显然是拂芩撞倒了他卖包子的屉笼,导致他生意损失,满腔怒火。
拂芩犹自凄声尖叫,双手死死按住头颅,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底,口中不停叫着光,看她样子,好似十分畏惧阳光。
男子正气得不行,被她叫的心烦,立刻暴躁道:“哪里来的疯婆娘?眼睛明明没瞎,却要到处装瞎骗人!老子平生最见不得你们这些坑蒙拐骗之辈。臭婆娘,你快闭嘴!再叫,再叫老子打死你!!”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踢拂芩。
就在他抬脚之时,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下,身子往前猛倾,差点摔倒。
是玄奕用灵力绊的。
他道:“她害你损失多少?我们替她赔。”
男子闻声转头,见来的两人衣着不凡,登时眼中发亮,又听玄奕说要赔他钱,顿感喜从天降,恼怒烟消云散,不敢犹豫,连忙老老实实报数。玄奕多给了他十两。男子感恩戴德,满心欢喜的离开。
围观人群见状,也都纷纷散了。
玄奕走到拂芩面前,道:“拂芩姑娘……”
谁知,他才开口,拂芩刚低弱下来的声调,立刻又拔高几度,几乎能把人耳膜震破。
“走……走……光……光……呜呜……”
听声音,拂芩明显不大正常,又是这般表现,估计是真的疯了。玄奕怔了怔,去看梵度。对方眼中也闪现疑惑。两人都不清楚,他们离开拂英仙阁这段时间,在拂芩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离拂芩不远的地面,有一条三指宽的脏兮兮的布条。玄奕心中一动。
他将布条捡起,手轻搭在拂芩肩膀,柔声道:“你很怕光是吗?在下有个办法,能帮你遮挡住所有光。”
手触碰到的身躯剧烈颤抖,尖叫声却是戛然而止。拂芩稍稍松开手,十指捂住半张脸,微微侧头,眼睛从指缝中看出。
突然,她一把抢走玄奕手中的布条,往后挪了几步,正要将眼睛蒙住,无意中瞥见长身玉立的梵度,所有动作霎时静止。
红肿的双眼,不再如避蛇蝎般畏惧阳光,而是直勾勾盯着梵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