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又生

作者:又生  录入:08-28

  这日是正月初八。
  苏安醒时,行舟已至扬子津。舱门被打开,船工的吴侬软语漫进他的耳朵。
  但凡沿江宦游之人,全都议论着一件大事,上元节将至,竹西乐派楼君延将要在二十四桥灯会之上,率子弟迎战江州陈桃儿,双方约轮番奏曲,至技穷为止。
  南不嫌进门,回身掩下棉帘,手里端着一顶毡帽:“师父,楼座主听闻咱们将至,特派弟子来请会盟,三日后,在广陵楼设乐宴,这顶毡帽是他的信物。”
  苏安揉一揉眼:“什么帽子还带翎子?”语罢,把榻头的白绒捏起,披在自己的肩膀,从容地遮掩住昨夜因受了顾越过度的爱抚,而在胸前留下的红痕。
  一顶毡帽,帽身质地坚硬,帽缘绣有密菱形花纹,帽尾粘着五六根孔雀翎。
  南不嫌道:“在扬州,楼座主的毡帽,好比咱们长安牡丹坊的花枝,不仅在各个钱庄中被商贾认可,甚至是市井盗贼看见这顶毡帽都会避开绕行。每年来往的官家多有求之庇护的,而,楼座主赠帽,却从不看户别与地位,只按德行。”
  楼君延原本生于金陵世家,因家中变故,倾巢无完卵,为避凤凰台之殇,才被迫往北宦游中原与关陕。途中,他看尽人世冷暖,终又顺长江泊回故地,选择在扬州与五弦相伴。定居三十年,他一手兴竹西,成为子城权宦争相交往的民间乐人,而今,更有蜚语说,他与杨刺史是莫逆之交,二人一黑一白,共治扬州。
  苏安进一步问细节,才知,义门陈桃儿擅笛,认为笛声响亮悠远,当为领曲之位,故而,他对楼君延所作的曲子多有冒犯的改动,譬如,干脆就不编入五弦,并还在长江南岸东、西二道开枝散叶,根本没有和竹西乐派招呼,触怒了楼君延。
  南不嫌解释完这些,神色复杂,吸了口气,道:“不瞒师父说,我早年间,曾经做过一些市井粗鄙之事,被楼座主从杨刺史刀口之下救回,而今学为好人,也想在灯会献一曲五弦乐,为竹西助阵。”
  苏安想一想,起身更换衣袍,答道:“楼座主的故事,我知道了,可你当初既然已经离开广陵,至长安投我麾下,从今往后,就当听我之令。我在长安过冬从来不戴毡帽,南方更不必,牡丹坊在长安传花枝,在扬州,照旧是传花枝。”
  南不嫌见苏安的身体线条在丝襦间若隐若现,低下头:“还听同行的几位大人说,上元之后,师父就要随顾刺史再往南回江州,也不知,在扬州停留多久。”
  苏安道:“且别多心,一来,答楼座主,广陵楼乐宴我定准时赴约,二来,带阿米一起在河畔或西市选开乐坊的地段,三来……”苏安授了南不嫌一纸曲谱。
  “春江潮水连海平……
  南不嫌接过来看,没想到是《春江花月夜》,他原以为,苏安初次南下,会以牡丹坊改编之燕乐小曲为扬名之本,再图进取,却不料,苏安为他选的,是一曲地道的扬州乐府清曲,且因改曲原调为陈后主所作,流行后,深为楼君延顾忌。
  苏安道是,虽为旧曲,但,在张氏为其填新词之后,有些地方唱起来不够精细,譬如‘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一句,词意显然有婉转之处,然旋律在此却是以宫调起头,以宫调结尾,千里平川,难以体现其中的情愫。
  “这还只是其一。”被乐童伺候梳洗后,苏安在铜镜前,抬臂捋过一遍肩后的垂瀑长发,“你把旧法忘掉,将这新谱练成,待熟悉了,再与你说后头的意思。”
  南不嫌奉命而去。
  苏安打个呵欠,抱起妙运勾了三两下,心里惬意,总算不必端着为人师的架子了。多年未归南国,他都快忘记,不下雪的冬天,不冰封的江河,是哪般模样。
  卷帘,却又遇千年盛举。
  时,长江泥沙沉积,扬子津与江相隔二十余里,面临废弃。京口与扬州之间的舟船往来必须绕过江心瓜洲,绕行六十里之远,不仅延长时间,也易被风涛折损。扬州府、润州府正与转运司合作,开凿伊娄河,将扬子津南通瓜洲渡口联通。
  一通,扬子津再度成为扬州门户。
  扬州的州府与洛阳、长安、幽州相似,为双城形制。蜀冈上的子城,别名牙城,是衙门所在,州政权力运行之处;而蜀冈下的罗城,蓄养着泱泱十余万百姓。
  这南北十一里,东西七里是南方最为繁忙的要冲,亦是诗人士子眷恋的胜地。
  渡口行船之人纷纷感叹,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孟浩刚才从瓜州起航前往荆州,奔张九龄幕府,又不知有多少南下任职的官员,迟迟不肯赴属地,辗转来此享受风情。
  又恰逢,来的是监检江南二道刑狱、监察州县官吏的采访使李彬,以及负责参与江南道官员选授的张昌甫,即便抛开官品,拿文品论,亦都是卓绝斐然的人物,坐在一张宴席中,更为盛会添彩。
  渡口,官船刚交完公验,在门楼前等候过闸,州府别驾张氏便已前来陪同。
  苏安绕着船舱走了一圈,原本想请顾越届时同他一起逛灯会,探开帘,正听见厢房内聊城中夜市与倡楼。他细细一思,楼君延也好,陈桃儿也罢,总归还得摸清这位杨刺史的立场,故而就没有离开,站在门边,想从语气中听出情况。
  原来,大江之北的扬州,就像一轮太阳温暖着大江南岸。这位杨刺史职权虽不大,却统辖有足以匹敌整个江南东道的税收,州府的每一条明文,每一单生意,往往都牵涉着南岸州郡一年的政绩。于是,顾越、李彬、张昌甫、陈昀等人绕道而来,说是学习治理地方,实际上,也是为州际之间的通商与行政定私人规矩。
  譬如,一是诸如苏州的吴石脂、吴蛇床子,台州的金漆、乾姜,饶州的麸金、犀角,各自放在扬州定什么价格,由谁家经营;二是诸如漕运,每州的岁贡由转运司中何人经手,预先打好招呼;三是为自家的作坊讨要些财路,也算经营有方。
  这里面,各谈所需,若若大方。顾越坐在自家别驾陈昀之后,怯生生的,提出了江州的葛、生石斛,并说义门开有十余座的丝坊,希望今年能经由扬州,多往海上运出。
  再说转运,大家七嘴八舌,停不下来,各自说着自己的治理漕道的经验。顾越也没有吭声,又是怯生生的,提出了想让曾在河阴认识的旧友为江州保驾护航。
  末了,李彬见顾越总是怯生生的,与众人道:“张别驾,顾刺史问,扬州何处有多情又美艳的郎君?”顾越:“……”张别驾抬起眼,看了看顾越,道:“有,罗城东南之广陵楼,座主楼君延与杨刺史是莫逆之交,但凡去那里,什么都有。”
  顾越在和张昌甫商量来年乡试选授,中此一招,顿改态度,爽朗笑道:“我何时问过这样的话?倒是有个提议。”李彬道:“什么提议?”顾越指向城门:“春、江、花、月四个字,咱们各想立意,待到上元夜宴,再行聚首出字谜如何。”
  因刺史杨继行是寿王妃杨氏亲人,好学洛阳筹办上元灯会,所以众人皆道好。
  李彬拍案而起:“好提议!”
  春,为李彬选去;江,为江州别驾陈昀讨走;余下的花月二字,张昌甫刚刚张口,被顾越按住手臂。顾越笑着,强行抢在前面,把二字全都收入自己的囊中。
  苏安听到这里,见张别驾和张昌甫两位张家人,对江州义门坊的陈昀很是暧昧友好,便确认心中的猜测——刺史杨继行执政之风,属于不抑邻州之政,但求和美声名的,他想借助这次上元灯会,让楼君延与陈桃儿各立其名,共同辉煌,名义上是约战,其实,是为劝和
  那么,春江花月夜就没有选错,他正好替这位碍于情面而不好开口的杨刺史去敲打楼君延,也顺便能得到地方的支持。
  当即,苏安便定下主见,要在广陵楼乐宴时,当面说服楼君延,让二人共同的弟子南不嫌在上元献这曲清乐。
  扬州的傍晚,没有钟鼓,来得温婉。
  由于来往船只实在太多,河道又淤积,待官船终于能够过闸,已是暮霭沉沉。
  天际微黄,江水粼粼,一声声弦音在江面荡漾。苏安抱着琵琶,与它共温情,听见身后传来排箫之音。顾越吹着那面排箫来到他面前,气息平稳,神色温柔。
  “十八,你来了。”苏安用脚尖点了一点前方的木板面,那双步履,黑布白底,看起来很干净,“圆凳是我从太乐署带回来练习竖抱的,只有一张。你要坐,就坐甲板上。”
  “《春江花月夜》,为若虚公在扬子江畔望月而作,那时早春,渡口也还未淤积。”顾越自然不计较,坐在苏安身边,往前望去,“阿苏编撰此曲,定是有想去的地方,这些天,你带着我一起游玩可好?就当,我是你排行最小的弟子。”
  二人面前,那座安静的门楼越来越近,每隔半里城墙,皆有一串朦胧的红灯笼挂下,远望,整座扬州城郭,宛如巨大的鹤鸟展开双翅,把江面小小的行舟拥入怀中。
  苏安自然明白,顾越说这些是打算与他一起过上元。他也正有此意,忽又想起途中二人的缠绵悱恻,竟抑制不住,面泛起嫣红。
  顾越道:“你别多心,说来惭愧,我是欠债在身,要出花、月二字的灯谜,挂在二十四桥,请你指点。”苏安笑了笑,应好:“城里怎可能容得下二十四座桥。”
  官船行过闸口,光线消失,南水门洞漆黑一片,唯剩前方的一孔半圆形光亮。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扬州的春夜没有宵禁,六十余坊灯火通明。
  驶出门楼一刻,苏安愕然,迎面而来便是一片朱漆玉阶的花桥,题字利园。一位女子如水纯净的嗓音,从桥上倾泻而下,比月光更媚人,流进他的七窍。
  扬州的景色,不可比一朝怒放的桃花,而是在春雨的滋润中,长成的一株鲜笋。剥开一片,初闻馨香,再剥一片,白润可爱,剥到后来,成了心头的尖儿。
  一条东官河,如同牵引北方宾客的纤纤玉手,将他们拉进世外桃源般的梦中。
  一过利园桥,玉女飞声;二过太平桥,亭台楼榭渐入画;三过通泗桥,有酒香迎面而来;大大小小的木桥石桥,都有它们的名字和故事,每过一孔桥洞,都能听见水波在朝他们倾诉情意。
  过顾家桥时,苏安眨巴眼睛,拉一拉顾越,说道:“十八,你看,有炊烟了,诶,袅袅炊烟渡云霄,这是你家的桥。”顾越枕在他的圆凳上,抱起膝盖笑道:“你没话寻话说。”苏安道:“怎么,我还能过八百八十八回月下花桥,不出重字。”
  五里烟阁献菱花,六行鸳鹭戏真珠。
  五过开明桥,两岸阁楼鳞次栉比,窗点红烛映着剪纸,各色奇异的商品在河畔边的旗亭柜坊里陈列,蜀冈灵芝、东海明珠,是珠翠填咽,常有青衣逐云袖。
  六过新桥,东西水道相通,苏安侧过脸,惊鸿一瞥,又见与东河并行的西河道上,还有数不清的桥梁。顾越放下排箫,说道:“怎么,还能不重字么?”苏安搂紧妙运,逃到船头,坐在船舷弹曲子求饶。顾越道:“来,我替你接。”
  七许广济连杨柳,八通小市落丹书。
  九过阿师桥时,苏安的曲子弹完了,续不上旋律。顾越的胡吟也戛然而止。苏安唉道:“明白了,这曲《春江》还得慢些,要不然,还不够一个轮回。”
  顾越道:“数过没,几座桥?”苏安北望,伸出手清点了一番,一,二,三…
  “岂止二十四座,这条河上,便有十二座。”苏安感慨不已,跳下来道,“还是早些寻问广陵楼在哪里才是,我可早就答应楼座主,要与他合盟会声音。”
  官船有既定的安排,即刻要在洗马桥停泊,届时,诸君会被接去子城住宿。苏安知道规矩,不愿意让顾越为难,故而抢过排箫,说了这句话,语气干净利落。
  相伴一程,是一程。
  顾越追着跟前黄鹂般轻灵的背影,不经意问道:“阿苏还没告诉本郎君,这十二桥,最喜欢哪座?”苏安指了指西边:“没去过的,或许西河第七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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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陪伴,相关资料,后两章会贴上来。扬州在中晚唐时期,日益繁荣,不是没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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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竹西
  顾越道:“好,那就西河第七桥。”
  苏安没觉察,顾越用“郎君”二字自称,也不知,西河第七桥是何地方,只听到这后头的话,一字一顿,似乎总有些山盟海誓的意味,对象,是一座桥。
  顾越静了一静。
  “阿苏不知,张别驾今日提起,寿王妃曾在书信中和杨刺史谈论过你,说,她有一支特别喜爱的上元曲子是你所作,本来,杨刺史应该邀你入子城授乐的。”
  “然而,我回杨刺史,你不适应舟船的晃动,一路晕水晕的厉害,想就近在罗城休养,便算婉言拒绝了州府。我念着,你不欲让旁人指摘,说你借官府扬名。”
  苏安笑道:“何必呢,我哪里那般矜贵,再说,叫几个孩子见见世面,也不是坏事。”顾越见苏安面上说何必,神色却显得愉悦,便继续道:“阿苏,一起去广陵楼,无妨,我陪你把牡丹坊开起来。”一句承诺之语,又让苏安微微神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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