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锦年憋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眼看墨染盘膝坐在床尾,闭目调戏,他实在忍不住,嘟囔着:“那怎么能一样……”
嘟囔完,自己一个人躺回床上,重新滚成一个球面壁思过,整个人彻底焉了下来。
不过……
名为沐锦年的球不知不觉中慢慢舒展开,然后蹭一下,再蹭一下。
沐锦年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墨染没动静,悄悄往墨染的方向再再蹭一下,然后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隔了一会儿,外面好像没动静,他故技重施,先侦探敌情,再见机行事,最后闭眼装死。
眼看着离墨染越来越近,沐锦年正要再蹭,墨染突然翻身下床,一只手牢牢将少年摁在被子里,悄声道:“噤声。”
被吓了个哆嗦的沐锦年听墨染声音不对,赶忙屏息,一动不动。
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墨染的解释:“有人在外面。我去看看,你小心戒备。”
沐锦年点头,忽然想起墨染看不见,他拍拍被子,表示自己知道了。
墨染接收到少年的信号,放下心来,一闪身,已经出现在屋外。
入夜的无厌城虽说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正逢无月之夜,可见度极低。
凭借灵敏的感知,墨染隐藏起气息,凭借无处不在的黑暗的掩藏,很顺利就找到了目标。
在距离客栈并不远的屋顶上,有两个黑衣人正俯卧在那里,看方向,正对他和沐锦年的屋子。
沐家的影卫?还是……严家的墨影卫?
早在白羽和沐锦年说曾和沐家严家起过争执时,墨染就猜到会有小尾巴跟着他们不放,尤其是严家……
墨染在心里盘算着,将呼吸放得更轻,更缓,几近于无。他盘桓着一步步靠近,在最合适的位置停下来,想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一阵压抑的轻咳后,有人说:“墨统领!”
“无碍,噤声。”另一个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应是受了不轻的伤。
之后好一阵,屋顶再没有动静。
墨统领……难道是严家?墨染思虑片刻,见听不到更多东西,拿出张逸改良的拦截符布在周围,防止这两个人把消息传递出去,然后放出一丝气息。
“什么人?”受伤的那个影卫翻身半跪起来挡在另一影卫身前,第一时间掏出匕首。
直到此时,另一个影卫才反应过来,同样摆出防御的架势。
墨染腾身落在屋顶上,大大方方将面容展示给他们:“为何跟踪我们?”
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墨一心中一凉,不由攥紧匕首:这个人,要么是傻,要么心怀杀意,根本不打算放他们离开。
他悄悄发出求援信号,不出意外被挡了回来,当下有了底,看来是后者。
找机会逃!墨一给墨十打出暗号,提起全部心神与这个神秘黑衣人周旋。
墨染看着墨一的手势,气息一滞,皱起眉:“墨影卫?”
就在他说出这个名称的瞬间,墨一抓住他刹那的松懈,调动全身灵力附于脚下,宛如一阵风一般极速攻了过去,妄图打个出其不意。
墨十没有浪费仅有一次的机会,头都不回向外逃窜而去。
至少,要把这条情报传回去,不能让墨统领白死!
屋内,长久不见响动,知道墨染已经离开,沐锦年终于舍得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侧耳去听屋外的动静。他的眼睛不经意间扫过床尾,却发现先前墨染打坐的地方似乎有个东西。
沐锦年拿起来一看,是一串方形的小木牌,被一条黑绳系在一起。
这是什么?
☆、第 38 章
小木牌方方正正,本该尖锐的棱角处呈现出圆润的弧度,应是长期被人把玩摩挲所致。十几个木牌都呈现出黑色,却与玄木木簪的黑色不同,泛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沐锦年将木牌凑近鼻子,果然从上面嗅出了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难道……
有些木牌的边角处依稀能看出原本的浅棕色,无疑佐证了沐锦年的猜想:这些木牌都曾在血中浸了不知道多少次,才凝成上面擦都擦不掉的黑色。
每个木牌的正反两面都刻了字,一面统一为“墨影”,另一面则顺着排序依次刻了“壹”“贰”“叁”,一直到“廿二”,中间缺了“玖”“拾贰”和“拾伍”,除此之外,最上面的那一枚另一侧不是数字,而是一个怪异的图案,因为磨损太过,已经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他终于认出,这是影牌,影卫非死不得离身,他曾在沐家的影卫身上见过,模样大同小异。
墨染怎么会有这、……
一道闪电突然划过沐锦年的脑海,墨染会有影牌才说得通不是吗?
过往相处的一幕幕重新浮现,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飘过。曾经不在意或没注意到的细节被一一指出、点明。
比如墨染在小山上时对被救助的影卫过分的关注,他的房间干净整齐的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分明不会受伤可屋里常年备着伤药和绷带,教他的武功招式虽然精妙,但依稀可以看出最本源的剑招极其激进,与影卫以伤换命的风格相差无几……
沐锦年想得正出神,窗外突然传来一点响动,似乎是墨染快要回来了。
他慌乱之下左右看看,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床脚,自己跌跌撞撞扑进被褥里,从头到尾包了个严实。
进来的人果然是墨染。
“锦年?”他叫了一声,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熟。
墨染的目光落在明显被人动过的影牌上,走过去,将这一串陪了他大半辈子的东西拿起来,收好:“外面的人是严家的墨影卫,应该是打斗时从你的出招中发现了端倪,我已经将他们解决。有了这次的警告,严家不敢随意把你们怎么样。今后行事小心点,别再被他们缠上。”
他假装没有看到被子突起的一块儿在不停颤动,最后叮嘱道:“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说罢,墨染故意弄出一点声响,从窗户离开房间,等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才藏起所有的动静,脚下轻点,几个起落回到墨一他们所在的屋顶。
墨一和墨十被点了穴捆起来扔在屋顶,原本挣扎着想要挣开封印的两人见墨染去而复返,立刻安静下来。
在两人之间衡量片刻,墨染伸手去抓墨十,却被墨一挡下。
“你想救他?”明明是个问句,由墨染说出来,语气平平仿佛那就是事实。
墨一没有反对。
他已经确认,墨染就是唯一的那个百年前成功叛逃出严家的墨影卫。这人能顺顺利利活到现在,心计本事不知比自己强多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离开一趟又回来,心情一下子变得这么差,也不影响墨一的判断:面对这个人,否认没有任何意义。
“我倒是不知道,墨影卫里还有像你一样优柔寡断的人。”
墨一强硬地压下身后墨十的反抗,沉默但强势地挡在墨十和“老前辈”面前。
说他优柔寡断也罢,说他不理智也罢,一旦被这个人抓走,谁知道会面对什么。毕竟,能当上统领,于刑讯逼供上定不陌生。
“无所谓。”墨染懒得管这人到底想些什么,直接将他带到一边,用灵力封住墨一的嘴,防止他发出任何声响,之后用强大的神识蛮横不讲理地插进墨一的识海,在里面搅起万丈巨浪。
如此重要的地方被一个外人搅风搅雨,脑袋里好像有一把尖刀直直刺入,墨一脸色当场变得惨白,冷汗瞬间浸湿后被的衣衫。先前被勉强压下的内伤混合痛到爆炸的脑海齐齐涌向他的感官,却由于墨染的限制而被迫将惨叫死死锁在身体中。
墨一没能撑多久,眼前发黑,在又一次挣扎后,终于受不住这般折磨,眼看就要昏死过去。
墨染抓住墨一心神失守的时机,摄魂术发动。
墨一不愧是严家新一代的统领,知道严家不少内幕。
比如百年前,严家几个嫡出的弟子为争夺家主之位彼此攻歼,不惜下杀手,最后死了个精光,只剩下嫡出第十子因为太弱,得以活到最后,顺理成章接过家主宝座,并且有了个儿子叫严钧。
再比如这个第十子韬光养晦,四处挑拨,终于弄死了他所有的兄弟,笑到最后,再比如,前任家主,也就是墨染曾经的主人,死得那般突然,还真多亏了他这个第十子数年如一日持之以恒地下毒。
还比如,当初严家的长老们之所以执意认定是他墨染杀了前任家主而噬主,也是这个第十子的主意,就为了摘清自己。
还有就是,自那之后,墨影卫统领的职务就被拆成墨统领和影统领,各自统御一半人手,彼此监视。
区区一个墨影卫统领,不仅能知道这么多辛密,还能瞒过当初的第十子、现在的严家家主、他的主子,这个墨一也不简单。
墨染问他:“知道这么多,你就不怕被你的主人杀人灭口?”
自己的秘密被彻底暴露,墨一一个手刀砍晕什么都不知道的墨十,与墨染相对而立:“本就是死路一条,不过早晚而已。”
从蛛丝马迹中能还原出这么多真相,墨一无疑很聪敏。这样的人,被远超常人可想的痛苦折磨了一遍又一遍,看不到一点光亮,墨染可不相信他愿意就此沉沦在黑暗中,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不想逃?”
“逃不了。”墨一摇头,“自从……大人的事情发生后,严家为了防止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增添许多规矩。将墨影卫一分为二是其一,改进噬心药效是其二。其三,则是吸纳的影卫不再是无父无母无亲之人,而是有兄弟亲人在世,或是父母,或是兄妹,严家将他们接到严山外围,给一份生计,也用作制约墨影卫的人质。他们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只当是交了好运,或是严家发善心救济他们。”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好运和善心呢?
他僵硬的脸上别别扭扭现出一个温情的笑:“我自幼失去双亲,还有个妹妹在人世。她长得很乖很好看,性子也好,小时候总是‘哥哥’‘哥哥’地叫得特别好听。她现在被主人叫到身边当侍女。偶尔得闲的时候,我还能远远看她几眼。”
说到这儿,墨一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盯着墨染:“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如果逃了,她就会死。我不会逃。”仿佛是为了表明决心,他又强调了一遍,“我不会逃,不会背叛我的主人。”
哪怕结局只有死路一条,哪怕痛苦到就连死亡都是奢望。
“……你走吧。”墨染沉默半晌,侧身让开一条路。
墨一颇有些意外:“你不杀我?”他看着站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的人,“我不会为你保秘。身为墨影卫,听从主命是第一准则。”
墨染道:“我知道。帮我给你的主人带一句话,不要妄图得到不属于他的东西。当年的我只能听任他摆布,不代表如今也是如此。”
“我记下了。”墨一恭身抱拳,行了个礼,“就此别过。”
墨染给他们解开禁制,目送墨一架起昏迷不醒的墨十离开,他盘膝坐在屋檐上,在一片沉寂的夜色中,去望客栈还亮着灯的那个房间。
锦年应该已经睡了吧?看过影牌,锦年想必也该知道,他的那份心意,实在不该落在像他这样的人身上。今后,他还会遇到更好更适合的人,会有许多志同道合的伙伴,会有光明无限的未来,而不必与他一起,沉沦在冰冷彻骨的黑暗里,怎么都走不到头。
影卫,就是这样可悲又可笑的人呐,被迫隐在暗中,成为工具,手上染满了鲜血,然后被折断,被丢弃,浑身沾满泥泞跪在他们的主人脚下,看着掌握他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在阳光里笑得肆意。
多年前,他锒铛入狱时,疯狂地渴望查清真相,还自己清白,可如今,真相自己送到他的面前,却已经没那么重要。
就算有幸窥见光亮又如何?不过是匆匆一瞥后继续绝望地看着自己身陷泥泞而挣扎不得,最后越沉越深罢了。
而他自己……
墨染微微晃神,仿佛又回到他刚刚逃脱严家桎梏的时光,他不通人性,不懂人情,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和周围隔了一层纱。人们的鄙夷、闪躲、不耐,都在告诉他一件事:这个光明的世界不需要、也不欢迎他,他是多余的,他的存在会玷污这片光明。
好在他遇到一位贵人,手把手教会他如何从一把兵器做回一个人,也一点点告诉他,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让他明白,他的曾经到底有多不堪。
他杀过人,很多人,老人,小孩,青年,或是几个,或是一家五口,或是一个门派的所有人。他们中有的坏事做尽,有的德行有亏,更多的只不过挡了严家的路或得罪过严家的人,罪不至死,却就这么被判了死刑。
过去,他可以麻木不仁的挥刀,可当他明了事理,过去的一切甚至让他一度无法拿起手中的剑。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劝他:那些人都是他的主人要杀的,和他这一柄刀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有关系呢?挥刀的是他,下手的是他,滚烫的血喷溅在他的脸上,那些人死前的哀嚎就在他耳边彻夜回想。
直到那时,墨染才发现,严家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是如此的深,深到他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也好似身处深渊,深到他仿佛一辈子都逃不开,撇不清。
怪不得他的主人曾说他“优柔寡断”,还真是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