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崽子平时装得绵软无害、百依百顺,虽卓钺一向知道他心儿里不是什么好鸟,可亲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展露獠牙,还是有几分难以置信。
“所以……”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察觉李汉录的计划、半夜等在他出兵的地方、又跟着他上战场,最后故意在他的营帐边转悠被参将亲兵逮到——就是为了把他除掉?”
“我主要是为了他的军牌。我料到你们若事后对峙的时候缺少证物,便会被他反咬一口。”郦长行顿了顿,忽然放软了声音,“卓哥,我错了,你别气好么?我看到有人想害你就恼得不行,我也是为了——”
“别说!”卓钺指着他叫道,“别说是为了我!我可干不出为了铲除一个人,就置百人性命于不顾的事儿!”
郦长行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抱肩若有所思地看着卓钺。卓钺一时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反省错误,还是在琢磨怎么蒙混过关。
半晌,却听郦长行低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把我扭送到中军么?”
卓钺心里一团乱麻,种种思绪纠葛,不禁烦躁道:“主将们都忙着呢,哪有心思处理你这破事。”
郦长行目光微微一闪,低笑道:“也是,毕竟我是卓哥你的人……那我便听凭卓哥的发落。”
卓钺心里的火儿顿时又蹭得蹿了上来。这小子实在太会察言观色,自己刚犹豫着要不要饶了他这一次,便被他察觉了自己的心思,立刻顺杆儿爬了起来。看郦长行的模样,似已是笃定自己不会严厉处罚他了。
“你少在这不当回事儿!”卓钺板起面孔,尽量装作雷霆震怒的模样,“凭你干出的事儿,我明天就能将你驱逐出营!你就等着被蛮子的马拖死吧!”
郦长行微微垂头,轻声道:“卓哥,我真的错了。求你……饶我一次。”
不得不说,郦长行那副漂亮的面孔,再配上服软时乖巧的表情,简直能将铮铮铁汉也化为柔柔春水。
卓钺板着脸,告诉自己不要心软,硬邦邦地道:“说饶你便饶你,哪有这么美的事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不死也得掉层皮!所以从今天起,你就给我——”
他只觉关曦明和小嘎的目光从后面落在了他身上,连郦长行也在静静看着他。他牙酸得厉害,暗暗心虚,但还是故作刚强地大声说完了后半句话:“——你就给我呆在这里!关禁闭,不许吃饭!”
关曦明:“……”
小嘎:“……”
郦长行:“……噗。”
卓钺大怒:“笑个屁啊你!”
“怎敢。”嘴上说着不敢,可融融如春风的笑意却已攀上郦长行的眉眼,让他本就盛美的面孔更多了许多生动。他微微偏头望着卓钺,眉眼中闪烁着温柔的浅笑,“是我惹卓哥生气了,甘愿受罚。卓哥消气之前,我绝不吃饭。”
卓钺绷紧了面皮,心里直别扭——他刚进来一拳揍在郦长行脸上的时候,多么霸气!多么昂扬!怎么没几句话的功夫,又变得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了。这小子到底是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怎么一和他说话事情就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就、就这样。好好反省!”卓钺匆匆丢下一句话,大步逃也似得出了营帐。
关曦明担忧地看了眼郦长行,也跟着卓钺的身后走了。而小嘎却抱肩站在原地不动,冷冷地看着郦长行。
郦长行从容地盘膝坐在了床铺上,抬头看了眼小嘎,笑道:“小嘎哥,还有事情吗?”
此时帐中已只剩他们二人。小嘎微微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郦长行:“你要是再惹他生气。就没有下次了。”
郦长行眉峰微微一挑,含笑道:“我会注意的。我也不想惹他生气,只是卓哥时时关注着我,有时候一个不当心便弄得他不开心,是我的不对。”
一抹怒色闪过小嘎的面孔:“卓哥才没时时关注着你。是你这人太过阴毒,让他不得不提防!”
“我阴毒?”郦长行噗嗤一笑,“若不是这次我除掉了李汉录,谁知道以后在战场上他会怎么对卓哥不利呢?我的目的,不也是为了保护卓哥么。”
小嘎愠怒,一动不动地盯着郦长行。
“想保护一个人,总要去做点什么呀。”郦长行微微偏头,春潭般漂亮的猫眸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精光,“总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吭一言不发,除了口头警告,又有什么用呢?”
小嘎蓦地捏紧了拳头,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似狠狠咬紧了牙。
郦长行却悠闲地舒展了下身躯,瞧着他笑道:“小嘎哥,你还不去找卓哥么?现在我被禁足,只有暂时靠你保护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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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钺被郦长行那小兔崽子气得不轻,没头苍蝇似的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儿,这才想起今日出来后还没见到张老黑。跟人打听了下才知道,原来前几日张老黑在战场上肩胛中了一箭还没好,一直还在帐子里休息。
他寻去了张老黑的营帐,果然一进去便见张老黑正坐在地上发呆,一听人进来乍惊回头,见是他又重重出了口气。
“没事儿了?”张老黑粗声问道。
卓钺在他身旁坐下:“就是个臭虫,能奈何我什么?”
他探头一看,过见张老黑肩膀上缠着一圈绷带,纱布已微微洇出了血。他抬手想去碰,却被张老黑一把挥开,怒道:“干什么!”
卓钺也被他吓了一跳:“我看看你的伤!你干什么!”
“蹭破了点儿皮肉,”张老黑粗声道,又拉了拉衣服遮住纱布,“没事儿。”
卓钺一把扯开他:“啥叫没事儿!肩胛上的伤若好不彻底,以后你都开不了弓也拿不了刀了!你又不会用火铳,以后是打算甩跟树枝儿跟蛮子肉搏么!”
张老黑大怒:“要不是你让我用火铳,也不至于这样!”
帐子里短暂地静了一瞬。
卓钺微微张嘴,瞪大了眼睛瞪着他,半晌才不可置信地道:“你怪我?你这犊子自己学不会火铳,还怪上我了?你他妈脑子有屎吗?”
张老黑蠕动了下嘴唇,偏过头去没吭声。
“说话啊!”卓钺简直暴躁,狠狠推了他一把,“有种你就说!有啥不满的,别他娘憋着!”
“你他妈脑子才有屎!”张老黑也不是和顺的性子,被推了一把,顿时大怒,“老子驰骋沙场多少年,向来无敌!要不是你按着老子的头让我学火铳,我至于在战场上就为了换那么点儿火要就被射了一箭么!再有下次老子脑袋非掉了不可!”
“你——”卓钺气得想扣他眼睛,“——你要是用得熟练了,至于这样吗!火铳能在几十米外就把蛮子脑袋轰飞!有这样的利器为啥不用不学!非得抡把大刀才叫英雄么,你是有劲儿没处使?!”
张老黑比他声音更大:“比老子瘦小多少倍的小崽子都能用火铳!老子生这一身横肉有什么用!”
卓钺大骂一声,转身踹飞了一个枕头。
看来无论人活几次,脾气是一模一样的不会改了。记得前世的张老黑也是不擅火铳,而卓钺自己也尚未体会到火铳的威力,并未督促弟兄们勤学苦练。等到了战局后期,火铳的重要性日渐显著,那时候再想恶补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卓钺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乱石岗里发现了一处金矿,往下挖几铲子就是通天的财富。可他身后的这帮兄弟却一个个死倔的脾气,任他怎么招呼怎么喊,眼里还是只有表面的石头。
他重生那日起就发誓了,要带着兄弟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可有时候命运这玩意儿滑不留手,不是他攥紧拳头就能握住的。
帐子里短暂沉默了片刻。
兄弟两人扯着嗓子吼完,都觉得有些窘迫,有点儿下不来台。卓钺烦躁地扒拉了下头发,垂着头又在张老黑身边坐下,琢磨了半晌还是欲言又止。
他俩都是大老爷们儿,吼啊叫啊都会,可这掏心窝子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卓钺想苦口婆心地再劝他两句,可又不知该怎么讲,那句“我是为了你好”怎么都说不出来。
半晌,还是张老黑先开口了。
“我就擅长这个,你知道么?”他粗声道,“人家一说张老黑,就是又高又壮,用的一把好刀……这就是我。但要是刨去了这些,我和那些新兵蛋子还有啥区别?”
卓钺垂头坐着,半晌道:“我知道。”
他理解那种感觉。就像每次只要握住宣花斧,他的精气神儿便立刻能起来,甭管是千军万马还是刀山火海,他都相信自己能闯过去、能活下来。
如果丢了宣花斧,他也会迷茫失措,不知自己靠什么才能活下来。
两人又继续沉默了半晌。
“好了,别为我操心了。”张老黑咧嘴笑了笑,拍拍卓钺的肩膀,“你这犊子都能混得好,老子肯定也不输你。”
卓钺嗤笑了声,想讥他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只想兄弟几个一起走。”末了,他低声道,“……别有人掉队。”
张老黑打了个激灵:“你今天说话怎么也这么肉麻,贼像郦长行那小子。”
“糙。”一提这名字卓钺的火儿顿时又上来了,“别跟我提他。”
他一五一十将今天的事跟张老黑说了一遍,张老黑听得不住瞪眼睛。
“这、这小子是个人才啊!”末了他倒抽了口凉气,猛一拍巴掌,“就他这脑袋瓜,顶咱们四五个人的吧!就算是门神爷下凡,也顶不上他克小人吧!”
“顶四五个你还差不多,别把我算上。”卓钺骂道,“你不觉得他挺阴毒的么。明知道李汉录要大败,还不告诉我,让那么多人白白死了。有时候我想想就觉得渗人。”
张老黑挠了挠头:“阴毒……也算不上吧,顶多有点儿不地道。又不是他让李汉录偷袭敌城的,而且就算他当时告诉你了,你也不一定拦得住,该死的不还是得死么。”
卓钺“啧”了声:“你咋和郦长行一样的想法呢。”
“不然呢?”张老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这不是你一向挂在口头的话么, ‘自扫门前雪’ ‘什么刚金钻揽什么瓷器活儿’,战场上管好自己性命要紧。那郦长行再怎么来路不明,总也算是咱们帐下的兄弟吧,他免了你一遭灾祸,你怎么还反过来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而怪他呢。老卓,往日你可是比石头还硬的心,怎么近日里越来越黏糊了呢?”
卓钺被他说得一愣。
的确,“自扫门前雪”和“什么刚金钻揽什么瓷器活儿”是他常常说的话,也是他一向奉行的准则。战场上生死无常,心头挂念的人太多、揽得责任太多,人就越沉重,也越可能把自己的命丢了。
只有把心硬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上阵就砍、下阵吃得香睡得着,人才可能活得下去。
可也就是在他重活一遭以后,心态不知不觉发生了些许变化。仿佛因为看过结局,便不知不觉将很多担子扛在了肩上。
可转念一想,他和前世也没什么区别,在这浩阔的战场上都是渺小得如同蝼蚁的存在。不过是重活一遍,又不是菩萨转世,哪儿救得了这么多人呢?
便在卓钺沉默的这档口,张老黑忽然摸了摸下巴,感慨道:“以前以为小嘎算是比较护着你了,现在又来了这位,为了你敢赤手去掰老虎牙……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让你小子占了,真是没天理。”
卓钺被他说得“噗嗤”一笑:“没办法,怪我娘把我生得太好了,天生吸小弟。”
张老黑狠狠“呸”了他一口,惹得卓钺哈哈大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老卓,是我把你生得太好了,不过吸来的不是小弟,而是(哔——)哈哈哈哈
今天又改文名了,取名废的日常,以后不会再改了!(捂脸)顺便谢谢支持我的小可爱!鞠躬!
第25章 桩上论
三日后,大军在丹吉城集结完毕,正式准备攻城。
经过先前的包抄,主城丹吉周围的土夯小城基本被扫荡一空。丹吉内的札干军没有援军接应,四面八方的生路水路又都被中原大军包围,败势初显。
然而想拿下丹吉,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座坐落于应州边缘地带的主城,把守着往来应州南北的枢纽,南向一片开阔,北向靠近山峦,易守难攻。而丹吉本身也是类似中兴一样的大城,城墙以砖石垒建而成,高耸威立。据探子回报的消息说,札干占据丹吉城时,城中还有近三千的百姓,如果冒然突围很可能激怒札干导致屠城。
中原军日日去丹吉城下叫骂,想引札干军出城来战,可偏偏城内守军闭城不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靠着坚固的城池镇守到最后一刻。
主将们打算用什么法子攻城,作为哨官的卓钺自然无从得知。他按部就班地操练士兵、每日巡防,日子过得比独自领军的时候自在不知多少倍。有时候卓钺想想也不禁感慨,或许自己就是条混吃等死的命,根本当不了什么大任。
自那日之后,郦长行似乎比以前更乖巧了些,也不再拿腻歪人的话来恶心卓钺了,反倒是安安静静地自个儿练武,仿佛改邪归正了一般。
但见识过郦长行心思诡秘的一面,卓钺再没办法把他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异族小孩。此时看他温顺乖巧的模样,反而让卓钺觉得他在憋什么大招,更是心里发毛。
又围城了约有十日,军中士兵们的情绪都不禁有些躁动——这一日日地围下去,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卓钺理解众人不安的情绪,为了缓解压力,他在教场上拉着自己哨下的一百人搞起了别出心裁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