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钺郁闷得不住在心里大骂,却又别无他法,只好带着这个千斤坠拼命上游。终于在两人溺水的前一秒,猛地浮出了水面,拼命大口喘着气。
晚间清凉飒爽的夜风拂过护城河的水面,带起层层寂静的涟漪。从那个湿热憋闷的漆黑甬道中脱身,卓钺从未如此感激过清风和月色。
他喘着气擦了把脸上的水,低声冲旁边的郦长行骂道:“死揪着我做什么!想把我拖到泥里么!”
郦长行被呛得不住咳嗽,一只手还紧紧拽着卓钺:“咳咳……卓、卓哥,我真的不会水……”
卓钺无语。但想想也是,这孩子生长在草原,一辈子估计连大片的胡泊都没见过,会凫水才叫奇怪了。他无可奈何,只好让郦长行抱紧了自己的腰,二人缓缓向城墙根处靠近。
此时银月高悬,丹吉高耸的城墙在护城河面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更方便了二人隐蔽。卓钺驮着郦长行,尽量不发出拨水的声音,终于来到了城墙之下。
卓钺扶着墙喘了口气,伸手入水往下摸了摸,却没有摸到暗渠的水栅。他的心沉了沉——果然水栅是深入水底的,若想斩断栅栏想必要潜下去。
他掏出了匕首握在手中,低声吩咐郦长行:“你在这给我放哨,我下去砍栅栏。”
郦长行捏住了他的手:“我去吧。”
“别废话。”卓钺将他的头往下按了些,“别把头伸那么高,下去点儿。”
憋了口气潜入水中,卓钺贴着城墙一点点往下,到双耳耳膜开始胀痛的时候,他摸到了一个圆形的泄水口,那里果然立着儿臂粗的铁栏杆。他闭着气掏出匕首开始切栏杆,那匕首果然锋利无比,很快将铁栏杆磨出了一个缺口。但他已憋得受不了,只好再次浮上水面喘气。
“怎么样?”浮上来时郦长行还拉了他一把。
“还、还得再来两次。”卓钺深吸了口气,又想下去。
“休息一下吧。”
卓钺瞥他一眼斥道:“城里的守兵可不休息。”
城内一定有巡城的守卫,只是人都会打瞌睡,他们卡着丑时入城,被人发现的几率会小很多。每拖延一刻,危险便会多一分。
又试了两三次,铁栏杆终于断了两根。卓钺最后一次潜下去,憋着一口气想一鼓作气砍完,手拽着栏杆在水下大力切割,眼看着便要弄断了。
就在此时却忽觉头上水流一阵拨动,卓钺一抬头,却见郦长行不知为何竟潜了下来。卓钺本已憋得头晕目眩,这一抬头身子眼前顿时有点花,下意识地抬手扶住了头。
而那厢郦长行竟快速向他靠近,一把拽住卓钺抚头的手,另一边揽住了他的腰,头轻轻靠了过来。两人越来越近,隔着光影浮动的水波卓钺竟能清楚他翠色的双瞳中闪着忧虑。
……干什么?
卓钺有些愕然地看着郦长行越靠越近,两人的鼻尖几乎靠在了一起,若这是在陆地上两人的呼吸都已经纠缠在了一起——
“咚!”
水中波澜乍起,卓钺狠狠一拳捣在了郦长行的脸上。水中郦长行的脸随着水纹拨动晃动了几下,被冲得狼狈地跌在了城墙上,一开口一串气泡霎时上涌。卓钺刚才用力过猛也吃了口水,呛得直翻白眼儿,挣扎着揪起郦长行的衣领拼命向上浮去。
两人一起冲出水面,靠在一起拼命呛水咳嗽。
“你、你他妈傻逼吗?!”卓钺呛得脸都紫了,不住地咒骂。
郦长行也咳嗽得不行,委屈道:“你下去那么长时间,我以为你沉了呢。”
“我沉了你拉我一把不就行了!”卓越骂道,“你他妈靠过来干什么!”
郦长行奇道:“我给你渡气啊?”
两人相互对视片刻。
郦长行嘴角缓缓浮现一个促狭的笑:“卓哥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卓钺冷酷道:“没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抽了。若是换了张老黑小嘎靠过来,他脑子就算转八百个圈也不可能往那上面想。
可郦长行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他天生就有种缠绵悱恻的气质,一看他在水下偏头贴过来卓钺几乎是瞬间就想歪了。
“走吧走吧。”卓钺深吸了口气,躲过郦长行含笑的目光,冷起声音道,“下面的栅栏差不多开了,一会儿你紧拽着我。从暗渠潜进去的这段路不知有多长,你做好准备别呛水了。”
两人一起调整了片刻,又长吸了一口气,一起再次扎入了水底。
顺着暗渠的入口潜进去,二人再次被熟悉的黑暗所包围,不同的是这次席卷他们的是初春冰凉的渠水。
卓钺知道这段路可能会有些难熬,所以一直在控制着自己出气的频次。可他们顺着暗渠不断前进,大概转了五六个拐角,周围依旧一片漆黑,此时卓钺胸口的空气已然十分稀薄了。
他不住地告诉自己,丹吉城不算大,从暗渠至水面的距离不会太长。而令人有些许慰藉的是,身后的郦长行一直紧紧牵着他的手,让他不至于被这彻头彻尾的黑暗和窒息感所淹没。
索性,在二人被憋到爆炸的边界,前方出现了隐隐的亮光。他们赶紧疯狂加快凫水的速度,拼命向前游去,不顾一切地靠近水面的上方——
“哗——”
两人的头同时重破水面,剧烈地喘息起来。卓钺大口呼吸着清凉飒爽的空气,面上淋漓的水珠还在不住往下滚,他正想擦把脸看看周遭环境,却忽觉头顶一阵温热的水淅淅沥沥地撒了下来。
……下雨了?
卓钺顺势抹了把脸,鼻端却骤然闻到了一股腥臊,顿时让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这是——
他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瞬间对上了一副震惊的眼睛。岸上裤子解了一半正在撒尿的人,此时目瞪口呆地看着河里不知从哪儿浮出来的两个人头,惊成了一座泥雕。
两边无声对视了片刻。
岸上的人猛地张嘴,一声大喊还未出喉咙,卓钺已一个蛟龙出水猛地窜上岸去,出手如电一个手刀劈晕了他。
“呸呸呸……”卓钺拼命在水里擦着头脸,却感觉身上那股子尿骚味怎么也洗不掉,“真他娘的倒霉!”
郦长行蹲在晕倒在地上的人,将他翻了过来:“卓哥,这个人怎么办?”
“不用管他,明儿早上他醒过来可能都把这事儿忘了。”卓钺擦了把脸,走过来道,“趁着天还没亮,咱俩赶紧找地方……哎?”
他话音猛地一顿,俯下身去仔细打量了起瘫倒在地上的人,又伸手捏着这人的下巴对着月光的方向左右看了看。半晌,他的嘴角浮现起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行了,不用找地儿了。”他直起身,声音里是说不出的愉悦,“守着这小子,等他明天醒过来。”
郦长行观察着他的表情:“卓哥,你认识这人?”
“不认识。”卓钺轻快地道。可他却着实乐得很,甚至低声哼起了小调。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信鸟:明朝火铳有一种就叫神火飞鸦,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看下。这里把它神化了一点哈哈。
被淋了一脸不明物体的卓哥:凸(艹皿艹 )给我弄死他——
再仔细一看,不对,好像是老熟人儿?
卓哥小队的另一名成员上线!
第28章 落魄子
晨光缓缓撒入了城内。
被劈晕过去青年,终于在一阵剧烈的头疼之中醒了过来,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而他一抬头,双目便立刻撞上了一双谐戏带笑的眼睛。
卓钺就坐在他几步远的一块石头上,一见他醒来便笑道:“醒了?”
青年揉着太阳穴,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倨傲道:“中原军?”
郦长行站在卓钺身后,闻言皱了皱眉,卓钺却笑道:“你又知道了?”
“不然谁大半夜从河里冒出来,还动手伤人?”青年嗤笑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说吧。”
卓钺抱起肩:“你尿了我一头,还没跟我道歉呢。”
“我凭什么跟你道歉?”青年毫不客气地道,“有本事你别从我的尿底下浮上来啊?”
郦长行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个笑——上一个敢跟卓钺这么说话的人,已经被他修理得老老实实了,这青年实在不该如此无礼。
可谁知本该暴起揍人的卓钺上下打量了下这青年,竟高深莫测地哼笑了声,竟道:“算了,你爷爷我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带我们去个安全所在我再将需要你帮助的事详细说给你听。”
那青年翻了个白眼,嘟哝着站起了身。郦长行静静地观察者他,却见这人身材高挑颀长、背挺腰直,从后面看也是风度翩翩的一位公子哥。可他偏生长了个圆圆的娃娃脸,细长的眉眼和薄唇又显得有些刻薄,纵然秀气却失了风度从容。
乍看他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的,似在泥里滚过一百圈儿似的。可郦长行的目光顺着他银线滚边的锦缎衣摆,缓缓落到了腰间脏得不成样子的荷包,眼神沉了下去。
他们浮上来的水渠在城边,此处安静无人,青年便带着他们往城中央走去。不过片刻,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卓钺暗中打量他们。城中百姓面色平静从容,皆自顾自地忙着日常的事情,并不见慌张神色。
青年将他们带到了一间破烂草房之中,关上门:“说吧。”
卓钺走至窗边,皱眉望着外面的街景:“札干人不曾为难城中的百姓么?”
“刚开始也是有的,烧杀淫掠都干,就是蛮子那一套么。”青年耸了耸肩,“但后来好像是札干上面的人下了命令,不让这么干,近两个月来都还算平静。封城以后百姓没法出门务农了,札干人还定时发放口粮给百姓。”
卓钺与郦长行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那城中守军呢?”卓钺问。
“守军?哪还有什么守军。”青年翻了个白眼,“丹吉城破的时候都死干净了。剩下来的一小撮还被蛮子高高吊在城楼上,腊月里的时候每日风雪吹着,活活冻死的。你现在去城门底下,还能看见那几个人形冰棍呢。”
“若是有守军暗中潜伏到了百姓家里——”
“不可能。”青年笃定道,“札干人出了条规矩,凡是检举假扮百姓的中原士兵的,都可以多得一份口粮。他们是按男丁人头发放口粮的,要是家里女人孩子多的门户经常吃不饱。刚开始大家可能还帮着藏一藏守军,但后来你们中原援军左右都等不来,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就是札干人的天下了?百姓又不能饿肚子,一窝蜂似得检举了几十人。现在就算是守军的毛,城里估计都找不到一根了。”
卓钺抿了抿唇,心中有些沉重。
百姓都是最务实的,他们并不在乎头顶的天姓什么,只要能让吃饱饭,皇帝老子换谁当都可以。他也不禁佩服守丹吉的这位札干将军。软硬兼施,恩威并重,轻轻松松便稳定了民心,还借机铲除了隐藏在城中的守军,真是好谋略。
真是奇怪。他不禁有些郁闷。这些草原游牧的不是一向就会抢东西么,怎么忽然连这些治国谋略都使出来了?难道是南下以后脑子开光了?
“卓哥。”郦长行轻轻叫了声,“难道城中已经没有咱们的守军了?”
卓钺紧紧颦眉,半晌摇了摇头,他还是愿意相信王戎和娄长风的。况且依这青年所说,两个月前城中守军就应该被肃清干净了,可根据几日前探子递出来的消息看,还有近百人的守军被人藏在了城内。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与他们碰头。
“喂,你们俩在那偷偷嘀咕什么呢?”青年抱着肩站在一旁,有些不满,“既然已经把我拉下了水,有什么消息不如共享。我也可以帮你们一把。”
郦长行打量了他一下:“你为何如此热心?”
“你傻么,当然是想赶紧离开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啊。”那青年骂道,“少爷我是北上做生意的商人,倒了血霉赶上战乱才被困在了这里。我可和那些肚子吃饱万事不愁的愚民们不同!”
卓钺玩笑道:“看你这副落魄模样,恐怕生意做得也不怎么成功吧?就这穷困潦倒的回乡,不觉得丢人吗?”
青年脸上闪过一丝怒容,似被戳到了痛脚,冷笑道:“要不是赶上战乱,我的货会丢?我的生意会失败?……喂你要说就说,不说我就走了,留你们两个榆木脑袋的在这自己琢磨吧。”
卓钺也不生气,举起手嬉笑道:“好好好,我跟你说,你帮我们分析一下。”
言罢,他将所有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得说了一遍。
青年抱着肩听了半晌,思琢道:“城中还有守军?这我倒是没想到。既然能帮着藏人,寻常人家定不可能这么热心,也没这个能力。那不是家大业大有地方藏人不愁吃饭的富户,便是本来和守军便沾亲带故的人家嘛。”
他想了想,又道:“我可以帮你去打听打听城中与守军有亲眷关系的人,富户你们便自己去找吧。左右这弹丸大小的城中就一家算得上富裕,城西姓郑的。”
卓钺又瞥了眼外面:“我们如此私下行动,不会被札干人发觉吧?”
“放心吧,城里有三千多人,谁能一一记住你们长什么样?”青年冷笑,“再说了,你们要提防的不是札干人,而是城中百姓。千万别泄露了你们是新来的、或是中原军,不然人家转头就能把你俩卖了换口粮。”
有了这青年的帮助,卓钺和郦长行很快便摸清了城内的局势。那青年说完后也急匆匆地出去帮他们打听消息去了,只临走前说了自己姓“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