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你求我们。老老实实得等着,别多要求啊。”卓钺警告他。
符姓青年冷笑了声,毫不客气道:“若不是我相助,你们至今还在毫无头绪地在城中瞎转呢。起码对我客气着点儿。”
卓钺懒得理他,转头对郦长行低声道:“日暮后,你与我一同去丁家看看。”
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卓钺合衣躺在草垛上养精蓄锐。那符姓青年也盘膝坐在一旁,靠着墙打盹儿。然而片刻后却听旁边有人靠近,一睁眼竟是郦长行走了过来。
郦长行冲他微微一笑,在旁坐下:“小哥,还不知你全名怎么称呼?”
青年懒懒地扫了他一眼:“符旺。”
“听你口音,不是北方人吧?”郦长行含笑道,“从南边过来做生意的?”
符旺半撩着那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郦长行,忽然扯了扯嘴角:“不放心我?你大哥都没问这问那的,你在这云里雾里得套什么话?”
郦长行浅笑道:“我只是觉得咱们萍水相逢,尚不熟悉——”
“哦,我知道了。”符旺挑了挑眉,“是你大哥太信任我了,所以你才不放心的吧?”
郦长行眼瞳微微一紧,没说话。
“我看你也不像听不懂人话的傻子,就别跟我这套近乎了。”符旺挥了挥手,懒懒地道,“我不知道你大哥为什么如此信任我,但我自问没做什么亏心事,也懒得为了让你安心而多费口舌。好好闭着眼睛打会盹儿,不比什么都强?”
郦长行看着他,双眼仿佛飘起了三月细雨的春山,透着淡淡的凉意。但他终究还是选择隐下了所有情绪,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郦:啧,新来这个人貌似有点儿脑子。难搞。
全队唯二的聪明人符旺符少爷来啦!
第30章 瓮中鳖
睡到了傍晚时分,卓钺悠悠转醒。简单补了个觉后,他的疲惫一扫而空,又精神百倍了。与郦长行简单商量了下后,二人带上了自告奋勇要带路的符旺,趁着外面的暮色匆匆出门往城北丁家的方向而去。
城北是丹吉原守备府的所在,札干入城之后此处已被洗劫一空,连留驻城内的百姓都不敢再往这里来。路上十分萧条,有些柴门半开的民居中一片漆黑寂静,似乎主人已永远离家而去。昏黄的晚景中,唯有几只老鸹蹬枝而去,干哑粗噶的啼鸣声回荡在无人的死城半空。
符旺引着二人往丁家去时,路过了前守备府门前。他们果然见到了那被乱箭射成了刺猬的百户遗体,还依旧被绑在石狮子上无人收拾,在这倒春寒的季节里已被冻成了一块青紫狰狞的石塑。那曾经撒了一地觉得赤血如今已变为黑色,仿若地底冒上的恶水,深深铭刻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卓钺微微抬头,望向守备府的大门。石阶门楣上还留着乱刀箭羽砍过的痕迹,漆红的大门掉了半扇,匾额被砸碎在地上,那城破人亡的惨景仿佛还历历在目。
空巷,残门,遗尸,凉血。
卓钺望着这一切,目光深深沉了下去。
“别看了。”符旺在旁催促,“被人发现了找你麻烦!”
卓越应了声,匆匆垂头离去。
三人来至守备府附近的小巷,却见一排空民房中,唯有一户的窗户半支着,里面似有人居住。卓钺打了个手势,三人藏身至房屋阴影之下,静静观察,半晌门“嘎吱”一推出来了个中年男子。
“是他。”符旺在卓钺耳畔低声道。
卓钺定睛细看。却见这中年男人微垂着头,拖着一条像被打残了的病腿,一步一蹭地来到门外,“哗啦”将一盆脏水泼到了街上。斜阳里,他怔怔站在街上,望着洒在地上的那片污水发呆,似乎沉浸在了什么悠远的回忆之中。
卓钺忽然一步迈出了墙影之外,扬声唤道:“丁家的!”
发呆的中年男人蓦地一激灵抬起头来,看到卓钺三人时往后退了一步。
“你疯了?”符旺紧接着追过来,压低声音大骂,“被人发现怎么办!他忽然嚷起来怎么办!把札干人引过来了怎么办!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帮你们的能不能小心着点儿——”
郦长行拍了拍他的肩:“符小哥,你看这左近像是有人气儿的样子么?”
一阵冷风吹过,街上一片无人萧索。
别说人了,此时估计连耗子都不往这里溜达。
“你们是谁?”中年男子警惕地看着他们。
“我们是中原军。”卓钺坦言道,“来找城中的丹吉守军。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么?”
“哎!”符旺崩溃,一把拽住卓钺,“你这是问话呢还是抖搂包袱皮儿呢?万一他不是咱们要找的人呢?你这蹭蹭蹭全说了,老底都漏光了!”
卓钺瞥了他一眼,忽地抬手冲郦长行做了个手势。郦长行微笑颔首,蓦然出手擒住男子右臂一扭又一按,瞬间将他紧紧押跪在了地上,膝盖顶住了他的肩胛。
男子痛呼一声,怒喝道:“干什么你们!”
卓钺扭头,冲目瞪口呆的符旺道:“当有绝对武力优势时,不必浪费口舌和时间。”
郦长行牢牢扣着地上不断挣扎的中年男子,低声笑道:“这位大哥,我们问你的话最好老实回答,我们没时间也没什么耐心。”
男子怒喝:“城里的守军都死光了!你们是新来的么连这都不知道!”
卓钺微微一晒,从怀里掏出了个丹吉守军的军牌,在男子眼前抖了抖。男子猛地顿住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军牌不放,半晌喉头滚动竟是缓缓咽了口吐沫。
这是当时探子带出城外的信物。卓钺将军牌收入掌中,眼珠不错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怎么,认得了?”
男子一激灵,眼神多了几分慌乱:“这是守军军牌,谁不认识。”
“少在这绕圈子了。”卓钺开始有点不耐烦,“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是城外潜进来的中原军,要找城内的丹吉守军里应外合攻打丹吉。你要是不老实交代那些守军的藏身之处,耽误的是大家的事儿。”
“大哥,你仔细想想。”郦长行语调柔煦地街上了卓钺的话,他春风般的话语和钢铁般的手劲形成了鲜明对比,“你与札干人有深仇大恨,留在城里定然没什么好日子过。帮我们把札干人赶走,你的生活也能从新开始了。”
中年男子抿唇不语。他的目光有些胆怯地扫过符旺,又看向卓钺,只是在触碰到卓钺的目光时他瑟缩了一下,有些不安地挪开了眼神。
卓钺微微眯起了眼睛。
半晌,却听他低声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们是中原军?不是城里想要骗口粮的人?”
郦长行伸手入怀,把自己的军牌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男子嘴唇哆嗦了下,渐渐地面上竟流露出了些许复杂的神色,那模样又悲壮又兴奋,像是久违食肉的人蓦然看到了一桌珍筵。
“等到了……终于等到了……”他低声喃喃着,“你们竟真的来了……”
卓钺三人目光对视了一下:找对人了?
“松开、松开我!”男子挣了一下,“我带你们去找他们。我、我可真是等了太久了。”
“慢着!”卓钺一抬手,制止了想要松开他的郦长行,“我们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了,你呢?我们怎知你不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
“翻、翻我的胸口!”男人焦急地扭动着身体叫道,“我胸口衣服里也有一块军牌,是守军们给我的,你拿出来自己看……对对。”
郦长行从他怀中掏出一块军牌,仔细比照果与卓钺手持的那块半分无异。卓钺点点头,中年男子忙挣脱了一跃而起,方才初见时的怔忪离魂之像此时一扫而空,兴奋焦切地道:“来来!跟我来!”
卓钺迈步跟上那男人,郦长行贴在他身后,低声道:“卓哥,当心有诈。”
这男子前后言行不一、情绪波动太大,虽也有可能是乍见友军太过激动,但还是小心为妙。
三人跟着男人穿过了房间,进入了后院。卓钺左右看了看,这小院不过一丈多见方,哪里藏得下一百多人?
“嘎吱”一声,却见那男人用力掀起了一块掩在泥土草席下的木板,露出了个漆黑不知通向何处的甬道。他回头招手:“几位军爷,来,来。”
卓钺缓步踱到洞口边,居高临下地瞥了眼黑洞:“这是哪里?”
“小人以前是个做陶的,这是放陶罐的地窖,正好藏人。”男人哈腰道,“军爷们请。”
卓钺轻哼了声,掏出匕首冲他比划了下:“你先走。”
男人脸色微变,强笑道:“军爷,这怎么——”
郦长行上前将他逼退了一步,微笑道:“里面漆黑,我们不熟。还请你先走一步。”
“好、好罢。”男人嘟哝了声,竟真的乖乖转身,摸索着进入了地窖之内。
卓钺转头,对符旺低声道:“你留在上面,若有什么不对就大声警戒我们。”
看符旺那模样应该是巴不得如此,立刻点头连声应“好”。
卓钺与郦长行抹黑进入了甬道。那道路滑湿狭窄,不断延伸向下,很快洞口光亮便只剩一息。偏偏前面领路的男人动作快得像打洞的地鼠,转瞬便没了人影,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前方回荡。
卓钺捏紧了匕首,神经紧绷。
他的直觉告诉他此事有妖,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这男人手无寸铁,身上又有能与他们能对得上的守军军牌,就算是他们找错了人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二人跟着这男人来到了漆黑的地下。空气渐渐浑浊潮湿,一股浓郁又令人作呕的臭味弥漫在鼻端,让他们不住皱眉。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不闻人声,安静得毛骨悚然。
郦长行加快脚步挡在卓钺身前,扬声唤道:“可有火把,点起来一把!”
黑暗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却没人搭话。
卓钺冷笑了声:“姓丁的,在我跟前耍滑头?”
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壁之上,虽目不能见,但听回音这地下的空间竟颇为空旷。
依然无人应声。
郦长行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脚碰到了个什么东西。他弯下腰去,往旁边摸索着,随即指尖触摸到了一根坚硬、粗细适中如同木棍般的东西。
他微微吸了口气,起身回手拉住了卓钺的胳膊,低声道:“卓哥,我好像摸到了一根腕骨。”
卓钺皱眉,入怀掏出一根火折子,从上至下猛地一甩,一道泄金流火般的光骤然点亮了整个黑暗。两人在乍明的火光中下意识地一眯眼,随即瞳孔又骤然一缩。
难怪他们一进来便闻到了那股焦臭的味道。
一具具烧得焦黑的干尸几乎堆满了整个地下空间。他们被随意地扔叠在一起,大多已面目全非,不可辨识。无需细看,这里定然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卓钺定定看着一室的焦尸。他手中的火光忽明忽暗,照着这一室的死尸,更显诡秘可怖。
“卓哥……”郦长行弯腰,从一具尸体上扯下来了个丹吉守军的军牌,递给了卓钺。
原来他们费尽千辛万苦要找的那一百守军,早已在不知何时全部死在了这个地窖之中。
身后忽然传来一串急速的脚步声。
卓钺蓦地转身拔腿追去,他手中的火光照亮了前方仓皇而逃的男子背影。奔至地窖台阶处,卓钺一个飞扑将男子揪倒在地,随着一声哀嚎,男子被恶虎刁食般拖了回来。卓钺将火折子丢给郦长行,照着男人的脸就是三击铁拳。
那人瞬间被打蒙了,涕泪横流地喃喃道:“别……求你们,不要……”
“想拿我们换口粮?”卓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些守军怎么死的?”
“之前就死了……被发现就死了……”男人哭道,“我没办法,我也不想骗你们,我怎么知道你们真的会来……他说你们会来,你们竟然真的来了……”
“他?”郦长行敏锐地捕捉到了,“谁?”
“我有什么办法,他们逼我的!被发现了,被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男人崩溃了,还在哭嚎,“我不想被活活烧死,不想——”
卓钺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寒光一闪间,凄厉的长嚎戛然而止,鲜血喷撒了一地。
卓钺将染血的匕首在腿上蹭了蹭,大步向上跑去。郦长行紧跟其后:“卓哥,不留着这人盘问事情经过么?”
“有什么好问的。”卓钺面色冷凝,“探子带出去的是假消息,可能他出城的时候札干人就发现了。城内守军那时候就死了,札干人这手姜太公钓鱼玩儿的真漂亮。”
二人冲出地窖,上面却不见半个人影。卓钺大骂一声:“姓符的脚底抹油了么!”
郦长行一把拉住卓钺,侧耳细听:“卓哥,好像有人——”
然而已经太晚了。
小院那破旧的木门被人“吱嘎”一声轻轻推开了,一道人影缓缓踏入了院内。这不过是个肮脏埋汰的落魄民居,可他却仿佛走进了宾朋满座的金玉堂上。
郦长行的眼瞳蓦地缩紧了。
卓钺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他与其他壮得如同肉山一般的札干人不同,此人身形更为修长高挑,只是那宽阔的臂膀和有力的双腿显得格外健硕。他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发间编了几个小辫子,还坠了些五颜六色的小珠子。
而那张深邃英俊的面孔之上,亦长了双与郦长行颇为相像的碧绿双瞳。那双眼睛微微含笑,从容和煦,可卓钺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野性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