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个人?”那人似有点讶异地笑道,“我以为中原会多派点人来呢。”
他的官话略带口音,吐字时常常卷舌,却又别有一番如诗如歌的韵律。
卓钺咧嘴一笑:“没有多余的人来给你送葬了。”
他潜入城内时没有带武器,怀里只揣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这时候慢慢掏了出来。与此同时后手微微推了把郦长行,示意他快走。
郦长行却半步不动。
这札干人挑了挑眉:“都说你们中原人识时务,你怎么如此不同?硬碰硬有什么好果子吃吗?”说话间,他伸手至腰间摘下了札干劈骨刀。
卓钺笑了笑:“可惜我不是俊杰。”
札干人一愣:“什么——”
然他话音未落,卓钺已骤然暴起,手中匕首如流星飞火倏忽而去!
札干人略一怔忪间微扯一步,可下一瞬他手中之刀已猎猎生风地挥动起来,如平地乍起的秋风一般,那凌厉的刀势极为骇人可怖,仿佛沾到了一星半点都会被碾个粉身碎骨。
卓钺偷袭不成心中顿时一沉,知道自己已失了先机。果然那劈骨刀力及千钧,劈砍之间罡风四起,将卓钺逼得连连倒退。这札干人武艺高强,比王戎还要胜上几分,卓钺心知自己若有宣花斧在手或还有一战之力,此时与他相斗却无异于以卵击石。
手中匕首再锋利,卓钺也不敢和他的劈骨刀硬碰硬得来。仓皇躲窜间不住闪躲,卓钺骤然厉喝:“郦长行!快走!”
那札干人笑道:“走去哪儿?”
门外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小院木门被人一脚踹落,院中竟又涌入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札干士兵!
卓钺心神一颤,脚下顿时一乱。然生死对决之间怎容半点分神?说时迟那时快,劈山断海的斩骨刀呼啸而至,那一道厉风仿若阎王挥下的判官笔,瞬间在仓皇不及躲闪的卓钺胸口划下重重一刀!
“卓哥!”郦长行厉声大喊。
卓钺“噔噔”倒退两步勉强站住,一双恶目毒辣地盯着札干人,竟未倒地。可他面色瞬间煞白如纸,鲜血潺潺渗出了衣襟,瞬间将整个前胸染为赤红。
郦长行扑过去一把扶住卓钺,顿时只觉怀中人的四肢冰凉,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可纵然如此他还是在努力撑起身子,不愿在敌人面前落了下乘。
郦长行微微吸了口气,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窜入他的鼻腔。
一股幽寒的冷意自脚底窜向他的大脑。他仿佛看到在自己漆黑的胸膛之中,有什么东西愤怒不满地咆哮着,缓缓睁眼醒了过来。
他慢慢抬头,望向了对面站着的札干人。
可那札干人并未理会二人的瞪视。他含笑着弯下腰,自地上捡起了个东西,冲卓钺晃了晃:“看我发现了什么……中原人通讯用的信鸟。”
像是刚才他一道劈在卓钺胸口之时,自破碎的衣襟之中滚落的。
卓钺双瞳瞬间一缩。
不能让他拿到这个。
不然,札干人可以直接传假讯息给中原军队,肆意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行……他重生一次,是为了弥补以前的遗憾、修改过往的错误,而不是错上加错,导致更多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
这一仗,决不能因他而输!
胸口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神志也因失血过多而渐渐模糊。可卓钺拼命瞪大眼睛,微微喘息着,努力将自己离壳的魂魄往回拉,同时艰难地站直了身子。
看到他的挣扎,札干人失笑了一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好汉子。”
言罢,他微一摆手,十几个札干士兵慢慢自两侧包围了过来。
卓钺捏紧了拳头,淌至他指尖的血由指缝见缓缓流下。
千钧一发之际,郦长行忽然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道:“卓哥,能自己站一下么?”
卓钺一愣。
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已惊变乍起!
郦长行蓦地闪身奔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札干士兵,瞬息之间按肩头扭臂膀,“咔嚓”一声卸了他的膀子。在众人惊讶得微微张嘴,还未来的及惊呼之时,他已摘下札干士兵背上弓箭,拉弓至满。
箭头直指札干人手中,那小小的信鸟。
札干人微微瞪大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这少年。
雪亮的箭头之后,露出了少年微眯的眼睛。
仿佛虎豹豺狼乍见猎物,闪着恶意、冷嗤和嗜血的寒光。
郦长行的手指微松,下一瞬破空之声乍起,飞矢如同流星直奔目标——
一声爆裂之响,札干人双指捻着的那寸许大的小信鸟,瞬间碎成木渣!
札干士兵顿时惊呼出声,连卓钺也大大一愣。可射出神来一箭的郦长行毫不犹豫,飞身扑向卓钺将他抗在肩头,加速飞跑几步腾身一跃已上了屋脊。
“放箭!”札干人大吼,“他们要跑!”
札干士兵纷纷摘弓掏箭,可当箭羽纷迭而至之时,墙上的少年已早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小郦大放异彩的一章!终于不是卖萌三连了。
可怜的卓哥受伤啦,只能依靠小郦啦,激动得搓手手
第31章 梦中忆
卓钺的神智渐渐开始模糊了。
他只觉自己的身子在不断颠簸起伏,窜上跃下,急速奔跑。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了,仿佛整个人都在空中飘,唯一的引线握在别人手中。
之前在大演练中受伤之时,郦长行想打横抱起自己,他还觉得这小子自不量力。
可现在……
十五六岁少年的肩膀,有这么可靠吗?
卓钺拼命瞪大眼睛,不断告诉自己不要睡、醒过来,带着你逃跑的是个孩子,你要是昏过去了他可怎么办?
可浑身发冷、神智迷离,他仿佛站在泥潭之中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郦、郦长行……”他含含混混地呢喃着,“你跟我说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少年微喘的声音响起:“卓哥,你困不困?”
“糙,说点儿别的……”
“你困了吧?”少年柔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一向有个唱歌的好嗓子,说起话来格外蛊惑,“自咱们到这以后,你就没睡过一次好觉了。”
“……”
“卓哥,信我这一次。你还有我呢。”
仿佛一脚踩空,卓钺顿时坠入了漆黑的梦境。
梦中的世界混沌浓稠,他仿佛被卷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泥石流,无助地在沉黑之中上下翻滚。浑身仿佛都在被挤压、被粗暴地洗刷,他想张大嘴喊,却无法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终于朦朦胧胧地亮了起来。他迷糊着睁开眼,万物却并不清晰,仿佛所有东西都化为了闪烁的光斑,悠远闪亮却又模糊。
他感觉自己站着,举目向远处看,是一片旷远的空漠,烈晴的阳光照在浅褐色的泥土之上,残戈兵甲上照出了刺目雪亮的反光。
随即有人拉自己的手。他迟缓地低下头去,看到了一张脏兮兮、咧着嘴正哭的小脸。
那张脸做出了哀嚎的表情,干裂的嘴大大长着在喊“饿”,可那声音却含混得像包裹在一团棉花里。
怎么回事?他想,我怎么回到了卫所的边境线上?还有你,你不是十几年前就饿死了吗?
可纵然耳朵听不到那张小脸哭着喊饿的声音,可他的腹中却跟着灼烧了起来,仿佛很久很久没有进食水了一般。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迈步走了起来。他牵着身畔小小的人,逆着刺目的阳光、顺着边境荒芜的空漠,一路向远处走去。
你在干什么卓钺?他质问自己。你不是已经长大了么?你难道不还在战场上么?你的胸口被札干人砍了个漏儿正哗哗流血呢。还有个半大的孩子被你扔在了群狼环伺的丹吉城里。这种关键时刻,你陷在这无聊的回忆梦境之中干什么?
可他停不下来。
他牵着小人一路往前走去。
光影的尽头,渐渐出现几个晃动的黑影,它们仰头嘶叫着,正兴奋地围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打圈儿。深入骨髓的恐惧穿透了几十年的时光,让他停下了脚步,瑟缩着捏紧了掌中的小手。
几道黑影仿佛发现了他们。于是短暂地放弃了嘴下的食物,掉头,冲着他们呲起了雪亮的牙。
……哥,好像是娘,我们快过去……
……别过去——我们快跑!……
……好饿,哥我好饿……
别吵了。他头痛欲裂地想。
……娘,我和弟我们都好饿,为啥没有吃的,饿死了……
……不可能!这宣花斧是卓氏家传!卖了它还不如砍了我!……
……娘!娘!我们饿!要吃的!……
……好好,娘给你们找吃的去,在家安生等着啊……
别。他痛苦地闭起眼睛。求你,别去。让我饿死吧,别管我,只求你别去。
“……哥……”
别叫了!他在自己脑海里大吼了起来。死了,你们都死了!为什么还在叫我!
“……卓哥……”
有什么意义,折腾了这么久,该死的还是都死了,连他自己也死过一回。他好累,真的不想继续走下去了,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卓哥!”
卓钺蓦地睁开了眼睛。
脑袋仿佛被人搅过一样眩晕得厉害,双耳翁明所有声音似都在千里之外。他喘息着,汗湿脊背,呼吸时胸口的起伏让疼痛瞬间回笼,如闪电般劈中了他。
郦长行坐在床畔,正担忧地俯身看着他。见卓钺睁眼,他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拿毛巾擦了擦卓钺汗湿的额头。
“你终于醒了,刚才一直在梦呓。”郦长行静静地打量着他,“一直在喊 ‘弟’和你娘……想家里人了?”
卓钺微微闭目,让灼烧的疼痛沉淀下来。再次睁眼时,双目已恢复冷静。
“这是哪儿?”看环境,他似身处一间卧房之中,屋里点着灯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郦长行还未说话,忽听房门一响,走进了个端着托盘的姑娘。卓钺浑身立刻一绷,而那姑娘见他醒来也是一愣,随即抿唇笑道:“哎呀,醒了?”
她长得实在算不上好看。一张长马脸,鼻梁宽挺,唯独一双樱桃小口还算风韵,可陪在这样的一张脸上却又显得十分不搭。只是说话的声音唔哝软语,不急不躁,十分温柔。
卓钺皱眉,觉得她的声音略有点熟悉。此时郦长行起身,从她手里接过了托盘:“郑姑娘,多谢。”
郑姑娘!
卓钺顿时瞪大了眼睛。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儿,又落在那姑娘秋香色的袄裙之上,瞬间回想了起来。
这里不就是白天他和郦长行去过的郑宅么!而眼前的女子正是郑宅的小姐!
郑氏少女见卓钺呆呆地看着他,双颊不禁有些微红,忙低下头轻声说了句“我出去了”,便匆匆离开。
“你疯了?”她一出去,卓钺便立刻坐起身皱眉低骂,“这郑家一院子都是札干的走狗!你带我藏在这,还不如直接跳了护城河呢!”
郦长行将他轻轻按回了枕头上:“卓哥,是郑家人救了咱们。”
卓钺一愣。
“我带着你从屋檐上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郑家宅院。我本想着灯下黑,带你藏在这里避避风头,可谁知一进来就被护院发现。可那郑家老爷没有把我们交出去,让咱们藏在这儿还给了伤药。现在外面全城在搜索咱们的踪迹,札干人都来敲了三次门了,都是郑老爷帮着打的圆场。”
卓钺着实有些迷茫。
这一家的立场着实怪异。前脚殷勤备至地帮札干人打铁、缝制棉衣,后脚又帮着他们。
属墙头草的么?
他内心忐忑,猜疑不定,却不愿表现出太多不安让郦长行察觉,当即低声道:“这里还是不安全。现在城内守军已死,信鸟已毁,咱们呆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不如赶紧离开。”
郦长行皱了皱眉:“卓哥你伤成这样,怎么走?”
“我走不了,但你可以。咱们浮上来的那个暗渠你还记得么,顺着那里——”
“不行!”郦长行想也不想道,“我绝不会扔下你。”
卓钺气得“嘶”了一声:“你这崽子,逞什么英雄!咱俩一起在这等死干吗,上赶着一起下锅么!”
“别废话。”郦长行的眸光凉了下来。他一向乖巧柔软的神情淡去,浮现上来的是不容置喙的硬冷。他居高临下看着卓钺,屋中闪烁的烛火跳动在他深邃的面孔上,竟有几分骇人。
“这次,我绝不会一个人离开。”
卓钺被他唬得一愣。他下意识地想开口骂人,可也不知是受伤了体虚,还是刚被人家救了一命心虚,嗫嚅了半晌,最后只道:“说什么 ‘这次’……”
你以前也没一个人离开过啊。
郦长行皱着眉,转身将郑姑娘端进来的那碗药递到了他嘴边:“喝药。”
“我自己来——”
郦长行手一抬便将药灌进了他嘴里。
怎么回事儿!卓钺一边咕咚咕咚往下咽,一边郁闷得不行。怎么自己才昏过去了一小会儿,软绵绵的羊就变成凶巴巴的狼了!
这时,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了,有人探头进来叫了声:“军爷?”
卓钺一抬头,却见进来的是个身材略略发福、头戴瓜皮小帽的中年男子,正是白日里他们在墙上见过的郑富户,后面跟着他的女儿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