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钺反手抓住他:“你没去?棉衣没送出去?”太好了,还来得及挽救。
郑富户嘴唇动了下,喟然叹道:“已经送出去了……”
卓钺怔住:“不是你去的?那是你们府里的其他人?”
“是那位姓郦的小军爷去的……”
————
“军爷!军爷!”
卓钺紧咬牙关,大步一路向前厅而去,郑富户和郑氏少女紧紧追在他身后,终于赶在门口拉住了他。
郑富户已年近五十,人又生得有些胖,跑起来呼哧带喘,比重伤的卓钺还要慢了不少。他死拽着卓钺的衣袖,倒了三口气儿才说出话来:“郦、郦军爷走之前就交代过了,让您好好呆在府里,别出去。您这伤势,出去就是送死呐——”
“别拦着我!”卓钺一把甩开了他,“那他自己一个人去送棉衣,难道就不是送死?”
刚一转身,却又被郑氏少女拦住。十几岁的姑娘从小养在深闺里,一辈子没这么拼命跑过,此时双颊泛红微喘着气,却坚定地张开双手拦住卓钺的去路:“郦军爷打晕您,就是怕您冲动行事!他一片良苦用心,难道您要让他的用心都白费了吗!”
卓钺咬紧了牙关。
什么良苦用心?是把他打晕了再自己毅然赴死的良苦用心吗?!
这种“事了身拂去,深藏功与名”的作风,一点都不像这个心思诡秘、城府深沉的小兔崽子!
他难道不应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吵成一团,几句甜言蜜语把他糊弄得找不着北,再顺手推几个老百姓上去顶刀吗。
……
“卓哥,这世上对我好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所以,我更加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
卓钺猛地闭起眼睛,喘息了一下。
郦长行肯定知道,无论按兵不动还是将计划作废,他们都将失去先机。可若要按计划行事,卓钺又绝不会允许几个百姓以身犯险。
所以他决定自己去。
不禁保全了所有的百姓,还照顾了卓钺的坚持。
只不过是要牺牲一个自己罢了。
可在郦长行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自己还在不停质疑着他,怀疑他的动机。
“军爷。”那郑氏少女还在劝他,“我看那姓郦的小军爷身强体健的,未必会逃不掉,您也不要太过担心了。您现在应该理智一点,在这里养精蓄锐才对——”
“今天这事儿,我本来是打算自己去的。”卓钺忽然打断了她,无奈地笑了笑。
“我这二两的贱骨头根本不值什么钱,况且在阎王殿里来去惯了,就算是死路一条,鬼差也未必会收我。”
可那向来冷心冷肺的小狼崽子,却又一次挡在了自己的前面。
他卓钺一向顶天立地、无所不能。风里来雨里去,几十年、两辈子,不知将多少人护在了身后。
可愿意护着他的,却也没有几人。
“姑娘,让开吧。”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个有些无奈的笑,“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说到底,咱就不是个理智的人呐。”
他们心头都烧着一把火,义无反顾、热血难凉。这火焮天铄地,烧着他们不停地往前跑,往最困难处冲,向刀山上爬,往火海里跳。
去拼命,和同袍们生同经百战、死共裹尸还。
“让开吧。”一旁的郑富户忽然道,“给军爷备一匹好马,换身衣服。”
“可是爹——”
“若这位军爷是扔下同袍不管的那种人,小军爷也不会把他打晕了。”郑富户拍了拍女儿的肩,“城中局势不明,留在这里也未必安全。”
他一挥手,几个壮丁跑着送过来一件新的夹袄和斗篷给卓钺换上。卓钺穿戴妥当,带护面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事:“札干人也见过郦长行的脸。他这么贸然出去,难道不会立刻就暴露了么?”
几个男人纷纷露出了个难以言喻的尴尬表情。
“郦军爷……是扮作我去的……”郑氏少女忽然红着脸垂下了头,低声道,“他身量虽比我高,但堪堪能穿上我的袄裙。扮上后,竟好看得紧……”
卓钺:“……”
若不是时候不对,他还真差点儿乐出来。
几个男人帮他将身上的绷带又紧紧扎了一遍,勒得皮肉泛白血流缓慢后方才罢休。卓钺微微动了动腰,觉得身上的痛总算褪去一点了。
“可有什么能使的兵器?”他问郑富户。
“倒是有把大斧,不过是震宅用的。”郑富户迟疑道,“很沉,平素都要两三个人去抬……”
卓钺道:“拿过来。”
两三个壮丁小跑着去,不会儿一人抬头、一人搬尾,扛来了把精铁大斧,一面有刃,刃阔八寸左右,尾部厚而窄。卓钺伸手,臂膀发力将斧头提起来感受了下,这斧冶得不错,但并不算上乘,头尾两部有略微的重量失衡,但还勉强能用。
他挽了个花将斧头背在身上,扭头道:“我的马呢?……怎么了?”
众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郑富户讷讷道:“这、这斧向来要两个男人才能抬动,可军爷你不仅一手便能抡动,还负着这么重的伤,实在悍勇……马就在门口,军爷这边来!”
出得门外,卓钺咬紧牙关翻身上马,看郑宅将门户关紧之后,方一拨马头向粮仓的方向飞驰而去。
其实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大张旗鼓地骑马在城内串行并不是个好主意。可他此时身负重伤,行动迟缓,被发现只是早晚的事情,还不如快马加鞭先往目的地冲的好。
城中气氛果然剑拔弩张。方进城时街上还能看到出行的百姓,此时却已家家门户紧闭,路上不见一行人。可巡城的札干兵却多了两倍有余,目光所见皆是刀锋剑影、利刃如芒。
卓钺在墙角边勒马观察片刻,不敢从大路走,选了绕道的小路催马奔行。马蹄敲在渣土路上,发出扎实的闷响声,一声声皆敲在他的心头。他一直竖耳朵听着,可城中却惊得可怕,既无百姓喧嚷、亦无敌军奔走。
仿佛一切都沉寂在片一触即发的圈套之中。
前方小路即将到了尽头,卓钺一拨马头,跃身冲出了小巷。谁知马蹄方一落地,他蓦地双目一凛,双手一挽缰绳拉住了疾冲的马身——
却见小巷外的正路之上,仿佛在等他一般,一行札干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札干将领,劈骨刀早已握在手中,见卓钺的一人一骑出现在眼前,当即偏头微微一笑。
“我道你这一天半藏去了哪里,原来是躲在了郑家人的房中。”他喟叹着,横刀而立,“那郑家是丹吉城首屈一指的大户,却一直万分热心地帮我们赶制军械棉衣,我早察觉不对……可怎奈主将咬定中原人便是这般胆小怕事的,不愿上心提防,果然被你们钻了空子。”
卓钺紧盯着他,知道今日一战躲不过去。
况且,郦长行还在等他。
他一抽胸口绑带,背手将精铁大斧摘在手中。
“长斧……”札干将士一愣,忍不住笑道,“我说怎么有点熟悉,原来那日来攻土夯城的是你吗?”
卓钺提斧在手,冲他咧嘴冷笑:“正是你爷爷我……所以在土夯城设下那弱智陷阱的,便是你这孙子?”
札干将士含笑:“再弱智,不也有中原人上当?”
卓钺再懒得与他废话,展臂一抡同时厉喝催马,斧刃伴着飞扬而起的马鬃,在空中划过一道弯如缺月的雪光,猛地暴击袭向对方!
札干将士沉眸冷凝,双手同握刀柄,大喝一声举刀迎向斧刃——
“咣”得一声暴响,如两山同时倾倒、大地赫然崩裂。
双方之马同时哀鸣着倒退三步。
卓钺攥紧手中斧柄,急喘了一声。他感觉胸口闷痛,这一下使力又让伤口崩开了几分,血渗出了绷带。
他知道自己没有几次机会了,暴喝一声正欲再次上前。
“轰隆”————
忽地一声巨响,震天动地,响彻整个丹吉城!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评论的小可爱们果然料事如神!
看来在你们眼里,小郦也并没有那么心狠手辣嘛(doge脸)
这一章小郦女装大佬的潜质上线!哈哈哈有没有喜欢这个设定的呀?
第34章 倾城骇
一声天崩地裂的暴响骤然响起,那一刻卓钺差点儿以为天穹裂开,自己的耳朵也跟着聋了。与此同时大地猛地一颤,仿佛有什么异兽拱着地壳在下面蓦地一顶,万物同时震动了起来。卓钺□□的马惊恐地哀鸣几声,在混乱中一个踉跄嘶叫着跌倒,将卓钺甩落在地。
天倾地覆,瓦崩土解,云霭遮日,百兽皆惊。
不知哪里飘来的黑色灰烟和风尘,顺着长风一吹瞬间将所有人席卷。卓钺呛得连连咳嗽,在一片混沌迷乱之中只听身旁有人惊恐大吼:“地、地动了——”“老天发怒了!”“跑啊,快跑啊!”
奔跑声呼唤声啼哭声门扉洞开声,瞬间将整个街道席卷。遮天蔽日的灰烬之中,似有无数百姓重破家门跑到了街上,惊慌失措地向城外逃去。札干人怒吼地喊着蛮话,卓钺听到了“站住”和“不要动”,但在倾城的骇恐面前,谁又会听他的话?
卓钺被烟迷的双目流泪,硬生生地瞪大双眼,在迷烟中辨别出一札干士兵背影,提斧扑上去一斧头砍碎了他的脑袋,将他的弓箭抢在手中顺着人流踉跄往城门方向奔去。
他知道这不是地动。
是郦长行点燃了那几车的棉衣,和其中的火要。
点燃火要的本该是他,如今生死不明的本该是他,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让郦长行做出的努力白费。
三日夜,烧粮仓,落城旗,里应外合,一举攻城。
现在正是时候!
“追!”他听到身后的札干将士长声大吼,“追上他!”
每一步都像是有人拿锤子在他的胸口重击。卓钺跑得呼哧带喘,伤口剧痛,又因失血让他浑身酸软脱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
可他还不能倒下。
蜂拥而至的人群成为了他的屏障,他将兜帽拉起,低头飞速挤入了人流之中,将嘈杂的人声怒吼抛在了身后。
索性此处离城门并不算远,他狂奔过两条街后终于远远望见了城楼。此时整个城楼上空都笼罩在了飞烟和灰烬之中,不明真相的百姓们拥挤在城门前,哭喊叫闹着冲击着城门。一队队札干军拔刀而出,瞬间砍倒了挤在最前面的一排百姓,血溅当场。可他们却阻拦不住如骇浪般的人流。
城门口已一片大乱。
卓钺奔至路口,抬头望了下城楼上的城旗——太远了,不可能射中。他左右搜寻,目光定在了路口一座高高耸起的酒楼。
“在那!”他听到身后蛮语的大吼声。
不及回头去看,卓钺跋足奔向酒楼。此时酒楼门户紧闭,厅内空无一人,想是已长久不曾待客了。卓钺飞身跃上楼梯,一路向顶层飞奔,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楼下破门而入的声音。
飞身上至屋顶,卓钺目测了下与城墙的距离,退后几步摘下了腰间盘着的飞虎爪,将一头紧紧绑在了腰上。
与此同时,那札干将士领着几个士兵紧跟其后攀上了楼顶,纷纷抽出了劈骨刀。
“够了吧?”几波大变,札干将士脸上的从容之色也褪去了几分,显现出了些许怒容,“这是我们札干人的地方,全城都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你以为你能逃去哪里?”
卓钺站在飞檐的一角,闻言回头微微笑了下。
塞北的长风卷起他的衣袂,那弧度仿若是飞鹰的羽翅,在白昼云舒的画布上极尽张扬。青年的衣服褴褛,身上血迹斑斑,英俊的面孔上也蹭上了乌黑灰烬,可当他回头向人看时,那双漆黑的瞳孔却亮得似如光耀万丈的旭日。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①
倾城骇,城欲催。唯有这飞檐之上持弓之人,怡然仿若闲庭观景。
札干将士双瞳微微一缩,却听卓钺低笑着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
札干将士顿了顿,淡淡地道:“达楞雅尔。”
“好,达楞雅尔,你爷爷我叫卓钺,今天我便好好教教你。”卓钺指了指脚下,“你们现在猜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中原人的!插上了你们草原旗帜的城楼,老子会一个一个把它射下来。”
达楞雅尔微微一愣,忽地飞身上前大吼道:“抓住他!”
札干士兵应声而动,可卓钺却已一个飞身,跃出了飞挑的檐角!
那时,他的脚下是千百人混乱撕嚷的城门,他的头顶是边疆晴烈的远天,他的身后是催城的烽火灰烬。他的身子腾空,削韧如刀锋般的腰背线条绷如弯月,整个人似自悬崖上展翅而飞的大鹏。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②
却见他手一伸,飞虎爪射出稳稳抓住了城墙之垛,绳子拽住他的腰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哨兵!”达楞雅尔蓦地大吼,“护旗!护旗!”
可整个城门上空一片嘈乱哭喊,谁能听得见一人之声?
却见被飞虎爪拽着的卓钺身子在空中荡至高点,同时他挽弓搭箭,一箭如白虹贯日,“嗖”地声射向城头高悬的札干军旗!
箭锋擦绳而过,本在风中招展的旗帜蓦地一萎,刷拉拉滚落了城墙。
落城旗!
在札干将士愤怒的大吼中,卓钺荡着绳索撞上了城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