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多了,夜半时芙蓉色的靓影偶尔还会入梦,清秀柔软的身子柔顺地半靠在他的肩头,片刻之后,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膀——
太他妈奇怪了!
卓钺每次梦中惊醒,都会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丹吉城破之后,城门开放,百姓们终于回归了往日平静的生活,中原军也暂时驻扎在这里休养生息。卓钺在军营里躺了两天,他身子骨强健底子好,很快便又恢复得生龙活虎了。他康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城去找人。
城内的市集已基本恢复了生机,虽要回到以前繁华的模样还需要些时日,但起码店铺酒楼等已开始迎客。卓钺顺着主路走过去,不少百姓看到他身穿中原军装,都会热情地上来送吃的,都被他一一婉拒。
溜达了半晌,卓钺终于在一个包子摊儿上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此时的符旺正窝窝囊囊地缩在一张小案板前,满脸不情愿地和着一块面疙瘩。他一看就是没干过活儿,两只手上沾满了湿面,正毫无技法地用五指戳着面团——照这姿势,估计再给他一天时间也和不出个成型的面来。
包子摊儿的东家是个大娘。刚气喘吁吁地蒸完一屉包子,回头一看他这么糊弄,立刻扯着嗓子嚷了起来:“哎有你这么干活儿的吗!你这是和面呢,还是拿面搓手呢?”
符旺正满脸嫌弃,一挨训斥更是满头火:“你这大婶!我说我要来给你当掌柜,谁要干这粗使活计!”
大娘毫不客气地啐了他一口:“呸,就我这小摊儿,要什么掌柜。我是看你饿得两眼发绿直盯着我的包子看,才好心给你口饭吃。不想干就起开,别耽误我生意。”
她一把搡开符旺自己动起手来,口中还嘟哝着:“老大不小的人了,连个干活儿的本事都没有,真是活该饿死……”
符旺气得印堂发黑,把自己裹着湿面的手怼到大娘面前怒道:“你少爷我以前油瓶倒了都没扶过一下!你看看这手,这手是写文章打算盘的,根本不是用来和面的!”
“哎呦喂这么了不得,那回你的老家过富家少爷的日子去啊!跟咱们抢什么生意。”
卓钺在旁看得满腹憋笑,故作淡定地踱了上去,扬声道:“大娘,来个包子!”
符旺抬眼一见是他,顿时一愣。卓钺没正眼看他,径自道:“来个香菇菜的。”
“哟,您是军爷啊。”卖包子的大娘脸色刷地一变,笑盈盈地用油纸给他拿了个大白包子,“多亏了您们咱才能再开张做生意。吃好,不要钱的。”
卓钺笑着接过来,咬着包子就要走。
“慢、慢着!”符旺大喊一声,冲上来拽他,“你没看见我么?”
卓钺侧身躲开他裹着面的手,上下一打量噙笑道:“哎哟,这不是符少爷么。当时我下地窖的时候让你在上面守着,再一上来只看到满院子的札干士兵,连你的人影都没瞧见,还以为你壮烈了呢。感情活得挺好?”
符旺冷哼了声,丝毫不觉惭愧:“我在上面叫了你们几声,你们没反应,我当然要先躲开了。你们当兵的勇武,我一介书生赤手空拳的,对上札干人不就是等死么。”
“你说得对。”卓钺慢悠悠地吃着包子,“但现在仗打完了,路也开放了。你这位书生大少爷是不是哪儿来的便该回哪儿去了?还找我这个穷当兵的做什么?”
他故意大口咬着包子,露出了白胖的包子皮和炒得油亮的菜馅儿。符旺盯着他的嘴,喉头微微滚动了下,顿时恼羞成怒了起来:“你忘了丹吉城破,也有我的一份功劳么?你、你就不能禀报主将,给我点儿奖励什么的?”
卓钺“噗嗤”一笑:“破城的时候不知有多少百姓举着锄头和札干人拼命,那时你这大少爷躲到哪儿去了?奖励没有,我这还有几厘碎银,你要不拿去?”
符旺大怒:“你打发要饭的呢!”
卓钺吃完了包子,拍拍手道:“你现在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粗活也干不了,估计只能要饭了。”他一看符旺脸色发青,又笑着添了句,“不过我倒可以请你去吃顿酒,也不枉咱们这场交情,你看如何?”
许是被卓钺方才那只包子馋得实在受不了了。符旺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倨傲地勉强答应了。
二人就近找了个酒楼坐下,卓钺大方地叫了一斤牛肉、三个小炒和一壶酒。饭菜上齐,符旺嫌弃地每个盘子夹了一口,又抿了口酒,“啧”道:“劣品。”
卓钺实在看不过他那少爷架子:“不愿吃就饿着。”
符旺哼了声,一口气吃了半盘牛肉,又就着小炒扒拉下去半碗饭,脸色终于稍好了些。卓钺慢慢喝着酒看着他吃,半晌道:“不是北方人吧?南边儿来的?跑应州来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这儿的饭也糙,酒也辣,穷山恶水的。”符旺嘟哝道,“唯有山参药材还算精品。”
“来采买药材的药贩子?”
“呸呸,你会不会说话?”符旺翻了个白眼,“什么药贩子。少爷我本家可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户。你这辈子拼死拼活攒的钱,还不够我在家吃顿饭呢。”
卓钺“嚯”了声:“这么气派。那你这大少爷深陷战乱,家里人都不担心么?我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听说你们这些大户人家行走在外,都有家丁护送啊。再不济你现在递个信儿回去,本家也该有人来接应吧?流落到在包子摊上和面,有点说不过去啊。”
符旺垂着眼,拿后牙狠狠地啃着块牛筋,没说话。
卓钺盯着他,慢悠悠地道:“你该不会是哪个大户人家庶出的小儿子,偷偷跑出来想闯出些名堂,谁知道偏生碰上战乱赔了个血本无归——”
符旺“啪”地一摔筷子:“你算命的么!还让不让吃饭了?”
卓钺笑着抬起手,示意他继续吃。符旺不情不愿地垂下眼来,又往自己没嚼完牛筋的嘴里塞了口青菜,把整个腮帮子填得满满的。
卓钺看着他沉默地大口吃饭,忽然心头一软,不禁暗暗地叹了口气。
符旺很快将桌上的饭菜扫荡一空,掏出块脏了吧唧的手帕沾了沾嘴角,倨傲道:“你请我顿饭,也算是勉强还清了之前的恩情。虽然我觉得你应当——”
“你想不想从军?”卓钺忽然打断了他。
“什么?”符旺愕然。
“你的货都丢了,身边也没个随从,更没有路资。此去江南千里迢迢,你就算能回去,估计也得一路乞讨。”卓钺盯着他,“当年你出门之时,是打算衣锦还乡的吧?若跑出来折腾了一趟,反而回去之后更加落魄,那些本就看不起你的人会怎么想?”
符旺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可还是勉强镇定道:“哪儿都比军营里强。当兵艰苦,不知哪天就死在了战场上,而且每天连饭都吃不饱。我何必在这找不痛快?”
“让你从军,又没让你上阵杀敌。军中也是有文职的。”卓钺徐徐道,“仓曹、录事参军事等职位,负责印给纸笔、医药器械等盘点,正是你会做的事情。现在北境战乱,你与其一无所有地流浪回家乡,倒不如在这里建功立业。”
符旺皱了皱眉:“说得容易。你不过是个小哨官,有什么权利说给我这些职位就给?”
“你也看到了,我这次立了不小的功。”卓钺懒懒地道,“你要是愿意,我倒可以趁着这次机会在主将面前帮你进言一二。”
符旺轻轻“哼”了声。他细长的眼睛探究地在卓钺脸上转了一圈儿,撇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留下?有什么图谋?”
卓钺在心里暗骂了声。和身边那些空长了个脑壳的糙汉们相处惯了,他都差点儿忘了和聪明人打交道的感觉。符旺的心思多么缜密,他绝对不是那种给两个甜枣,就傻呵呵地跟着走的人。
卓钺一时间有点儿犯愁——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我是个重生的,你是我上辈子的兄弟,所以我这辈子也想拉着你一起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一块儿受苦吧?
他沉吟了一下,斟酌着道:“你如果得了这些职位,我也等于在中军有了眼线。前方的消息情报,你念着咱们今日的交情能透给我个大概,我也不至于打没有准备的仗。这次潜入丹吉,我就是临时受命,被动得很,以后有了你帮我谋划估计会好上许多。”
符旺将筷子一放,抱臂打量着卓钺:“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心机的。以后想在军中做大?”
卓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口上敷衍道:“嗯嗯,差不多吧。”
符旺极有野心,用这种借口反而能博得他的信任。
果不其然,符旺又皱着眉盘算了一会儿,极为嫌弃地问道:“军中居住和餐饮是个什么条件?”
卓钺无力道:“大通铺和大锅菜。符少爷,我觉得你现在还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你可不是白圭在世,你现在就是个包子摊都不愿雇的累赘。能有口饭吃不错了,还挑剔什么?”
符旺紧紧皱着眉。那模样,仿佛是饿了十几天的人在吃马粪和生生饿死之间纠结,自尊和求生欲在他胸中不断抗争。
最后,还是求生欲占了上风。
“好罢。”他终于勉为其难道,“但你要发誓,不能给我伙夫等干粗活的职位,不然我掉头就走。”
卓钺松了口气。
二人吃完饭后,卓钺带着符旺返回了军营。一路上,符旺看着那些油污发黑的营帐和十几天没洗过澡的士兵们不住皱眉头,简直像是要窒息了。卓钺假装没看到他表情,将他一路带至了自己的营帐前。
此时郦长行恰好从帐内出来,一见他二人脚步便是一顿,目光扫过符旺后向卓钺一笑道:“卓哥,去城里了?”
“嗯。”卓钺应了声,“快吃饭了,你干什么去?”
“我去医官那里一下,再晚点该闭营了。”郦长行顿了顿,“符公子怎么……”
“哦,他以后就跟着咱们混了。”卓钺随口道,“你先去看医官吧,回来后我再一块儿解释。”
郦长行眸中微微一闪,没说什么。他与符旺在空中短暂对视了一瞬,随即便平静地收回目光,转身走远了。
符旺看着他的背影眯起了眼睛,半晌问道:“这小子什么来头?”
“……你问这个干什么?”
说实在的,郦长行什么来头他也不知道。
符旺摸着下巴琢磨道:“你们这些下层当兵的,身上都带着股洗不掉的泥巴和油腥子味儿……可他不一样,他一看就出身不凡。”
卓钺无语了:“哎,你也不能这么以貌取人吧。”
“跟长相没关系,是气质的问题,你这种没见过大世面的土包子自然不懂。”符旺哼笑道,“我就是奇怪,这么个长得跟仙鹤似的金玉之子怎么就黏在你的身边了?好像还很护着你的样子。这里面绝对有不对。”
卓钺不禁一愣:“他、他怎么护着我了?”
“在丹吉城里的时候,他趁你睡着专门来盘问了我一番,应该是觉得我来路不明,不放心我吧。”
卓钺怔了怔,心里顿时有点儿说不出的窝心感。
在身边这些兄弟中,他觉得自己担任的一直是一个保护者的角色。张老黑、小嘎、关曦明等人虽各有各出众的地方,但心思大多简单纯直,卓钺作为老大哥得多为每个人操一份心,为大家多想一步。
众人也都习惯了在遇到重要的事情时咨询他的意见,并由他来做决定。做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有时候虽然累点儿,可他心甘情愿。
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发现,有人在试图将他挡在后面,为他谋划。
他不禁又想起了面对札干人时,郦长行侧身挡在他前面时的身影。以及自己重伤时,背着自己逃脱重围的脊背。
那脊背并不宽厚,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中,却让他莫名感到安心。
符旺皱眉看着卓钺怔忪的表情,出声叫道:“哎想什么呢?你不觉得他有些古怪?”
“古怪?”卓钺回过神来,“哪里古怪?”
“出身高贵,却甘愿蜗居于此,还对你格外殷勤。”符旺上下打量了下卓钺,“除非你对他有什么大恩大德,不然我看以那小子的心智,不至于对你这么好。”
卓钺有点儿不爱听他这话:“你这人,怎么总往阴暗里想呢?就不能是因为我们关系亲如兄弟,所以才愿意互相保护?”
符旺嗤笑了声:“天真。无利不起早,他那么聪明,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对你。但你既然这么向着他,我就不多说了。”
卓钺有些无语,敷衍了几句揭过了这个话茬。
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丹吉城一战过后,自己似乎对郦长行的态度改变了。曾经他也如符旺一般,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充满了戒备和提防,可这层心墙早已在二人并肩作战时轰然崩塌。他本就是个重情义的人,没法在郦长行救了他数次后,还对他如此防范。
至于郦长行一直闪烁其词的身世……
卓钺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他是有什么苦衷吧。
也需再过段时间去问,郦长行便愿意告诉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符少爷简直就是flag大神,下笔如有神,瞬间卓哥背上被他插满了flag……
今天在写后面的感情线,一边写一边笑哈哈哈,直男谈恋爱太有梗了!
再进行一小段剧情,就该着重发展感情啦!搓手手~~~
ps:仓曹、录事参军事的职位是唐朝的,本文中的军事体系是明朝的,这里借来用一下,大嘎不要深究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