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的大雨到了傍晚时分终于缓缓停歇,可天色却并未放晴,头顶的乌云搅动盘旋,下一场雨似乎随时便会到来。受天气的影响,今日他们要赶的路程只完成了小半,可将士们却都已精疲力竭,主将只好命众人原地休憩明日再赶路。
在这种荒郊野外,他们是没法安营扎寨的,只得将为数不多的油布铺在地上席地而躺。更惨的是,为了不泄露行踪他们也不能埋锅造饭,以免札干人在远处看到升起的炊烟。被迫洗了一天冷水澡的士兵们,只能坐在冰冷泥泞的雨水里,用干巴巴的炒黄米和少量清水勉强果腹。
众人默默吃东西的时候,卓钺便盘膝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他似乎不饿,连掏出自己口粮的意思都没有。
身旁传来脚步声,郦长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卓哥,怎么不吃东西?”
卓钺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不饿。”
“走了一天,水米未曾打牙,怎么可能不饿?”郦长行将自己的口粮递给了他,“要不要吃一口我的?”
卓钺缓缓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收好你自己的口粮。弹尽粮绝的时候,每一口都能救命,这不是儿戏。”
郦长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半晌乖顺地站起来走了。
他回到士兵之中,挨着关曦明坐下,此时关曦明正心不在焉地吃着自己的东西。他轻轻拍了拍关曦明的肩膀:“小关哥。”
“……啊?”
“你看卓哥一直不吃东西。”郦长行小声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关曦明叹了口气,轻声回道:“没事儿,他应该只是担心东西不够吃。”
“可咱们每人都带了十天的食水呢,还有不少富裕,怎么会不够吃?”
关曦明无奈道:“他……哎,他一直这样子。对饿肚子这事儿比较紧张。”
郦长行微微偏头,轻声问:“是因为刚才有人忘了包油纸吗?”
关曦明欲言又止,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此时坐在他们身后的小嘎忽然冷冷地道:“不该问的就别问。你的口粮总没湿吧?”
关曦明咽下了到嘴边的话,歉然地向郦长行摇了摇头,郦长行抿唇一笑也没有再追问。
天色幽冥,山中的白天和入夜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盘旋于山谷的冷风更加萧瑟了几分,仿佛有只不眠不休的野兽徘徊于黑暗之中,不时地发出悠长的低吼,其声令人胆寒。
除了守夜的人,将士们抓紧时间入睡,因为他们天明之时便要出发。卓钺虽闭目盘膝靠坐在岩石之旁,却一直未曾入眠,双耳捕捉着周遭的声音。空虚的胃袋中传出阵阵痛觉,如一把锤子时刻敲打着他的神经。
闭目的黑暗之中,脑海中又不由得浮现出了之前梦境的碎片。
那个他在丹吉城重伤昏迷之后,曾看到的梦境。
过往的哭喊挣扎,通过梦境和回忆的长廊向他袭来,再伴随着此时胃中的灼痛,一瞬间他似乎连身体都回到了数十年前。戈壁万里,荒漠死寂,赤晴的冷日如箭般射向他。可当他蓦地睁开眼睛,却乍回这凄风冷雨的深山之中,碎片的记忆又渐渐消散。
卓钺长喘了口气,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次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可不过两三个时辰,他便又醒了过来,这次是被大雨给浇醒的。果然这老天不依不饶,在夜半时分又下起了雨,这次的雨势竟然更猛。睡着的将士们不少都被淋醒了,纷纷嘟囔抱怨着。
忽有一只手拉住了卓钺的衣角,他一回头见是郦长行,这小子不知何时竟蹭到了他身边。现在看也是刚睡醒的模样,可却皱着眉面露忧色:“……卓哥,我好像听见了些声音。”
“什么声音?”卓钺一愣。
“轰隆隆的,说不上来。”郦长行迟疑道,“像是打雷,但一直持续着也很闷……也不像是野兽,这声音远的很。”
卓钺怔住了。他的耳朵没有郦长行好使,现在只能听到阵阵的雨声,可在这雨声的背后好像的确隐藏着一股阔广沉闷的声音,声势浩大又蠢蠢欲动。
一股冰寒的预感自心头升起。
卓钺猛地跳起来,大步跑向中军的方向。
此时众人已纷纷醒来,常阑面带惫色正与身旁的参将们商议,似在商量要不要提前赶路。卓钺冲过去匆匆行了个礼,急声道:“将军,此时雨势过大。标下担心会有山体剧变、泥石滚落的危险。”
常阑有些意外,扭头看向身旁的向导:“卓把总这话说得可真?”
那向导听了这话也是面色惨白,迟疑道:“有、有这事儿。不过小的进山行走了几十年,都没碰上过,只听上辈儿的人提起过大雨过后泥石狂涌,都管这叫 ‘旱地龙王’。”
卓钺急道:“你们细听。这雨声之后可有其他声音?”
众人纷纷闭了嘴,一张张惨白惶恐的面孔,伴着这瓢泼而下的暴雨,让气氛愈发诡秘骇人。向导跪下来,一手扶地侧耳细听,渐渐的面色果然惊恐了起来。
“好、好像是的……”他嗫嚅着嘴唇,几乎说不出话来,“大地——大地好像在震!”
常阑猛地站起,厉声吼道:“整军!全军开拔!”
顿时一阵兵荒马乱。所有人仓皇扑至自己的行囊之旁,命令一层层传下去,嘈杂和兵甲相撞之声在这雨夜之中顷刻间醒了过来。隆隆的大雨与仓皇的人声彼此交织,在这野山之中谱出一片最狂乱的序幕。
在万般纷乱之中,只听那向导嘶声喊道:“往前走——完后走——别上下乱跑!”
卓钺转头,向着自己的队伍狂奔。他的心跳如擂,体内血流奔涌,如骇浪般冲击着周身。
队末的众人还未完整听到号令,有士兵还迷迷糊糊地坐在地上,不知所以。卓钺大喊着行军开拔的命令,亲自过去将几个人连扯带拽地拉了起来。
“卓哥!”郦长行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你的斧!”
卓钺扬手接过宣花斧,顶着雨声大吼:“整队!归队!”
其实他们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不过是一盏茶时间,两千余人便已醒来整军待发。
可人再快,又哪里比得上阎王落笔的速度。
“看——看!”一个抬眼的士兵忽然指着山顶的方向,惊恐地大喊。
卓钺蓦地回头。
他简直无法形容那目光所见的景象。
山崩石裂,撼地摧林。铺天盖地的黑涌浪潮如凶口大开的巨兽,以万钧之势铺天盖地而下,一口便吞下了大半个山头。百尺古树瞬息倾倒,山岩碎裂而下,混着一刻不曾停歇的暴雨隆隆而来,如回洪荒!
那巨响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卓钺几乎怀疑自己双耳具聋。他转头大吼着警告众人,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的眸光瞥见小嘎正拼命向自己奔来,口型似在大喊着他的名字,可那能吞噬一切的黑影已堪堪压在了他的头顶,他只好用力将小嘎一把推开。
下一瞬一股强悍的冲力正中他腰间,他几乎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滚落了山体。
作者有话要说: 老卓太惨了,伤势还没好,又遇上泥石流哈哈哈哈(我是亲妈遁走)
至于郑家姑娘给小郦了什么嘛……稍后就会揭露啦!激动搓手。
ps. 赶着去机场这一章没仔细检查,稍后再捉虫~
第40章 相帮衬
卓钺其实并没有大碍。
他滚下来的时候正好摔入了两块岩石的夹缝里。性命是没有大碍,可整个身子的骨头都像是被凿过一遍,要是夹着他的这两块石头倾合半分,他的小命可就没了。可估计阎王还没有收他的意思,头顶的滚石泥流奔涌不息,他赖以栖身的这块石头也都没有移动。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卓钺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浑身都僵死了,外面的隆隆之声竟还没有停息。也不知是惊变过后反而淡定了还是如何,卓钺等着等着,后来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真是好睡,卓钺后来再想想也是佩服自己的神经大条。可是再等到一觉初醒,头顶那道透光的缝隙竟不知被什么给遮住了。
“……糙。”
他尝试着想要挪动身子,背上的宣花斧却和岩壁卡得死死的,简直是半分难移。
真是寸劲儿的。难道没被砸死摔死,却要被生生困死在这里。
卓钺郁闷得一个头两个大。可他此时身子的位置不好借力,只能用手掌心儿蹭着粗糙的石面努力往上撑身子,可他摔进来的石缝却又不知被什么给堵死了,任他用力踹了两下也没有挪动。
卓钺在心里大骂了两声。
他是不怕死的。可要死也应该是死在战场上,死在和蛮子拼刀的时刻,窝窝囊囊在石头缝里被卡死了算个怎么回事?
他又想起了小嘎。在石头落下来前小嘎是想来拉他的,可被他一把推开了。不知他会不会回来找自己?可就算他找了回来,这茫茫深山的,也很难找到自己这个地方吧?
卓钺并不是个消沉的人,他在黑暗里想了一圈,明白了没人会来救自己后便琢磨起了自救的办法。
他现在整个身子是正面卡在石缝里的,若想获得更多的活动空间最好是能侧过身来。他咬紧了牙根,一寸寸将左手回撤至后背。手臂划过尖利的石块,瞬间皮开肉绽,这种拿钝刀子片肉的感觉疼得卓钺满头大汗。
便在他使劲儿折腾的时候,忽然听到头顶传来隐隐的人声。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声音渐行渐近,竟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卓……卓哥……”
有人在找他!
“我在这儿!”卓钺立刻仰头大喊,“在这儿!”
找他的人耳朵好使得很,很快寻着他的声音跑了过来。石头搬动声传来,一道光亮透入缝隙,熟悉而焦急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卓哥!”
卓钺一愣:“怎、怎么是你?”
他以为知道他落崖的只有小嘎一人,可没想到找来的却是郦长行。
“卓哥你别急,我这就救你出来。”郦长行撂下一句话,便开始匆匆搬起头顶的石块。
“……你小心点儿!”卓钺惊喜之后也不免有些担忧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也被冲下来了?有没有受伤?”
“我是跟你一起冲下来的,我没事。”
言毕郦长行再不说话,他行动很快地又搬又扒,瞬间腾出了个大口子,新鲜的空气灌入缝隙内终于让卓钺得以喘上口气。
“你要不歇一下吧。”卓钺一边自己往上用力蹭着,一边劝道,“现在也没什么危险,不用这么着急。”
郦长行喘了口气,没理会他,反而更加卖力地搬起了石头。卓钺此时也终于侧过了身,抬起一只手向上伸去,被郦长行一把攥住。
在郦长行的拖拽拉扯之下,卓钺终于连滚带爬地挤出了那个山岩的缝隙。他跪在地上长出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劫后余生,便忽被郦长行一把抱在了怀里。
“卓哥……”少年的脸深深埋在他的脖颈处,扣在他背上的手亦微微发抖,“吓死我了……”
卓钺心里微酸,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此时一偏头间,他忽地看到了郦长行搭在他肩膀上的右手。
那只修长白皙、如细葱尖儿似优美的指尖,此时沾满了血污。有三个指甲盖都已翘起,都说十指连心,这是如何的痛楚更不难想象。
瞬间,卓钺只觉有人往他胸口开了一火铳。
他见过不见其数的伤势,开胸的、断腿的,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以前也曾有叹息心痛,可却从未像此时一般,让他觉得连喉头都哽塞了起来。
“你——”他简直有点儿气急败坏,捏住了郦长行的手,“你的手怎么这样了!”
郦长行蜷起了五指,冲他一笑:“这点小伤,没事。”
的确是点小伤。可郦长行自他们相见那日起便又漂亮又贵气,卓钺还记得自己曾感慨过他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而现在这美丽的十指,却因他的缘故而伤痕累累。
卓钺攥着他的手腕,百感交集,说不出那一刻自己的心情。那感觉有点像因没保护好弟弟而自责的兄长,但还有点儿其他的东西飞速闪过,让他难以抓住。
而郦长行却已收起了手,轻轻摸了下卓钺被山岩划开的手臂:“卓哥伤的比我重。”
他手指划过的地方带起一阵酥麻,卓钺有些不自在地抽回了胳膊:“咱们先找个地方包扎下吧。”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此时终于停歇,天色隐隐放晴,看日头已是第二天的酉时。被滚石和泥流冲洗过的山体已变了模样,似有人拿盘古开天辟地的巨斧在山峦中竖劈了一道。二人向着既定行军的方向走了约有一刻的时间,碰到了一条小溪,便停下来洗涤伤口。
卓钺拉着郦长行的手浸在清水里,一点点帮他洗去泥污。郦长行乖乖的一动不动,也没有喊疼,卓钺却半点不敢用力,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洗一朵娇嫩的鲜花,稍重一点那柔软的花瓣便会掉落。
“你是跟着我跳下来的吧?”半晌,卓钺低声问道。
他不信这么碰巧,两人被冲到了一处,唯一的解释便是看到他被砸落山崖郦长行也跟着跳了下来。
果然,郦长行轻轻“嗯”了声。
“你……”卓钺又气又恼,骂道,“当时那么危险,你是脑子坏了么?”
“如果我不跟着下来,卓哥今日打算怎么脱困?”郦长行漂亮的双目望着他,“我真的太庆幸我跟着你下来了。不然,我肯定会懊悔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