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头钱!博他里衫!”
八九个大汉围坐成一圈儿,中间散落着一地铜钱,众人皆已兴奋得双目赤红,扯着嗓子拍着地板嗷嗷叫着。有的人已打了赤膊,还有的连下面的长裤都已经脱没,冻得瑟瑟发抖却还不甘退场。
卓钺噙着抹笑,神态自若地掂着手里的几枚铜钱,上下打量着对面儿已经半光的张老黑。
“他妈的要博便博!”张老黑恼羞成怒骂道,“看个鸡毛!”
他们正玩儿的这把戏叫“关扑”,规则简单,就是掷铜钱,根据铜钱落地后的正反面组合来分出胜负,赢则得物,输则赔钱。坊间百姓们常以这法子交换买卖活物,赢的人可谓是一本万利。
但军中不能玩钱,也没啥货物可赌,将士们便赌起了衣服,输的就脱、脱光为止。堪巧今儿个卓钺手气好得出气,把对面儿的张老黑剥得只剩一条里裤,再赢一手就可以派他出门遛鸟儿了。
“来了啊!”卓钺甩手喝道,“五纯赢你的裤衩——走你!”
几枚铜钱叮当落地,旋转不止。一圈儿的壮汉紧盯着指甲盖大的小铜钱,半晌,忽地爆发出一声暴喝。
七枚铜钱,却只有四枚同花色的朝上,不够五纯!
“唉我糙!”张老黑激动得一蹦老高,指着卓钺喊道,“脱!给老子脱!”
卓钺撇了撇嘴,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抬手甩去了外衫。
郦长行进帐子时,恰巧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场景。
背对帐子而坐的卓钺抬手自头顶拉起衣服,他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的背部一寸寸暴露出来,背中央的脊椎沟笔直深邃,如同平原微微凹陷下去的丘壑,而两侧明晰的蝴蝶骨又高高挑起,仿若展翅欲飞的青鸟。
郦长行盯着他那骨肉匀称的后脖颈,眸色微微一暗,出声笑道:“玩儿什么呢?”
“哎哟!小郦来啦?”旁边人笑道,“来来,你也坐下玩儿一手!”
郦长行过来,挨着卓越坐下:“那我便替卓哥玩一圈吧。”
卓钺一愣,心里顿时有点儿不舒服——那、那要是郦长行输了,岂不是也要当着这一群糙汉子的面脱衣服?
他那白白净净的小身板,岂不是也要被众人看光了去?
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他不禁出声阻止道:“哎,你——”
可话音未落,郦长行已抬手掷了出去。
这小子起手一看便是新玩儿的,几枚铜钱滚落地板,果然输了。周围一众士兵轰然大笑,一起拍着手掌起哄道“脱、脱、脱”!
郦长行微微一笑也不介意,抬手便要解衣扣。
卓钺被众人闹得有点儿恼,一把按住了郦长行:“人家还是个孩子呢,你们一帮老爷们勤等着看人家脱衣服要不要脸啊!”
众人不明所以,有士兵指着人群中的一少年道:“小宋今年才十四,不也脱了个底儿掉么?郦长行你多大年纪,总不会比小宋还小吧?”
郦长行含笑瞥了一眼卓钺:“我十七。”
“看吧看吧。”
卓钺大怒道:“你看小宋那张脸,又是沟又是褶的,哪儿他妈像十四的。说他四十都有人信!”
郦长行和这些人可不一样。郦长行又白净又漂亮,长得秀秀气气的,穿上芙蓉色的衫子好看得很,就跟个小姑娘似的。
他可不能让郦长行被这些糙老爷们儿看光了去!
众人发出一片嘘声,有人嚷道:“卓哥,不能耍赖啊!不能因为咱们小郦郦长得好看就搞特殊待遇啊!”
“就是,人家小郦也没说什么啊。”
卓钺骂了声,正打算一把掀了这牌局,忽听外面有人叫他:“卓哥!有人找!”
“散了散了!”卓钺赶紧起身道,“别等巡营的过来找你们麻烦。晾肉的那几个,把衣服穿上,辣老子眼睛也不知道是惩罚谁呢!”
将一片嘘声撂在了身后,卓钺匆匆出帐而去,竟见站在外面等他的是符旺。
作者有话要说: “关扑”,其实就是通过猜钱币的花色来赌东西,貌似在宋朝的民间很流行~ 大卓说的“五纯”就是指五个钱币的花色都要一样。
ps. 小郦十七岁啦!还有一年就成年啦!你们懂的哈哈哈哈哈
第44章 赴郸州
方几日不见,符少爷身上那股金雕玉琢的娇贵味道就褪去了几分。头发也不乌亮了,用根树枝儿乱糟糟地盘在头顶,外面裹着件半旧的袄子,胳膊肘屁股上还打了个几个大红的补丁。
卓钺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笑个屁啊!”符旺顿时大怒,“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会落到这种地步?”
“这话怎么说的?你现在可是比以前升华了不少啊。”卓钺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以前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可现在——”
符旺哼道:“现在怎样?”
“——现在里外都是败絮了。”卓钺诚恳道。
“你!”
卓钺赶紧打断了他:“哎,你来找我干吗?不会是专门来找我麻烦的吧?”
符旺哼了声:“想多了。我是来告诉你,过几日每营每人的口粮定例就要减了。”
卓钺愣住了,皱眉道:“又要减?”
他们在沧衡驻扎的这十几日中,定例已经减了两次。普通士兵没感觉,因为驻扎期间大家都是以队为单位吃大锅饭,可身为把总的卓钺却是心知均分道每人头上的吃食少了多少。若以前他们是放开肚子吃也不怕不够的水平话,现在便是将将能吃个七分饱的水平。
若是再减下去,恐怕连普通士兵都瞒不过了。吃的不够,最容易引起恐慌。
“军中余粮还剩多少?”他问符旺。
“我才进营几日,具体的余粮数目轮不到我知道。”符旺道,“但我算了算,应该还够两万人吃上半个月。”
半个月。
卓钺深吸了口气,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阴霾又渐渐笼罩了上来。
虽早料到可能会有余量不足的情况,但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记得前世此时也有吃不饱肚子的危机,军中也是人心惶惶,可那时已经入夏,又等了两个月时间一批救急粮便运送到了边疆,没造成太大的损失。
可现在才不过三月初,余粮耗尽的日期比前世早了好几个月。若救急粮不能早早到来的话,军中可能真的会闹起饥荒。
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符旺问道。
卓钺满心忧虑,沉吟着道:“本来咱们在这里打仗,吃的应该是各卫所囤的军粮,可现在卫所制度混乱、好多军田被私占,卫所内的粮仓根本就是空的,指望不上。所以只能从远处运量,距离应州最近的官粮粮仓在京城附近,那是保证京中百姓贵人们的应急粮,不知能不能批给咱们——”
符旺听得不住皱眉头,骂道:“谁让你想这么多了!大军怎么吃饭是主将们的事儿,我让你想的是咱们怎么吃饭!”
卓钺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咱们?”
“你还真是菩萨心肠啊我的卓大哥。”符旺挖苦地冲他拜了拜,“都这会儿了,还惦记着人家?你就琢磨怎么喂饱自己帐子里面的人就得了!哦对了再加我一个。”
卓钺还是没弄明白:“咱们不都是吃军粮么,大家吃不饱咱们肯定也跟着吃不饱。”
符旺彻底无语了:“得亏你是生在军户,不然要是在普通人家或者商贾门第,以你这脑袋瓜子迟早得饿死……我是让你想想,有没有能私自弄点儿吃食来的门道!”
……私自弄吃食?
卓钺蒙了:“你是让我进山打猎?还是干啥?”
符旺点了点他:“你终于跟上趟了,但还是不够敢想。人要敢想敢做梦才有钱途!进山打猎一次才能储备多少口粮?猎一只兔子,够几个壮汉吃?”
卓钺看着他:“我看你才真的是在做梦。”
“不不,你听我说。”符旺说到兴奋处,开始来回一边踱步子一边道,“应州陷于一片战火,应该是指望不上了。但与应州接壤的郸州,却因海运发达而颇为富饶。若我们能潜入郸州购买一批粮食,屯在附近的隐秘所在以防不时之需,那定能挨过这次饥荒!”
“你给我打住。”卓钺抬手,“首先此去郸州虽然不远,但也不近,一往一返少说也要半个月左右。你可知道私自出营的后果是什么?若去郸州买粮食的法子真的可行,不如上报给主将们,让他们为两万大军统一购粮。”
“愚蠢!”符旺大骂,“你不会以为朝廷向商贾购粮是递个条子、批个银子这么简单的事情吧!”
卓钺无语地看着符旺——他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开中法知道不知道?前朝就有过这种事情。朝廷招募商人运送粮食到北方边镇,再给予食盐的专卖凭证‘盐引’,商人再凭‘盐引’在产盐区领取食盐,然后到指定地方转售。”符旺道,“但朝廷里的大官多黑,一见盐引有利可图,便大规模上奏折讨要盐引,再转卖给盐商,从中牟利。因此,开中法在前朝便被废止,由朝廷出面向商贾买粮必须得谨慎又谨慎!可能咱们都饿死了,户部的条子都还没批下来呢。”
卓钺听得哑然,这些事他的确不知。
“但咱们若人少,偷偷潜入郸州买一批粮就撤,就没这么难了。至于你说的出营困难……马上要进入休战期,既然没有战事,你一个堂堂把总让手下士兵帮着打两天掩护有什么糊弄不过去的?”
卓钺被他堵得半晌说不出话话来,无力道:“好好,就算你说得这些都对,可是钱呢?买粮食的钱从哪儿来?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富家少爷吧,以你现在的身价儿可连个包子都吃不起。”
符旺白了他一眼:“问问题就问问题,怎么动不动就挖苦人呢?钱的问题,少爷我早就想好了。”
“……说来听听。”
“丹吉城里的郑富户还记得吗?”符旺兴奋道,“当时大军开拔前我就听说,他有一批货压在丹吉城里,因战乱没法送出去,本地外地的镖师又都歇业了。而且丹吉城内,有不少这样的商户。你带上五六个人,押着这批货物送到郸州,再让他们以米面肉菜作为酬劳,简直是一举两得啊!”
卓钺:“……”
符旺兴高采烈地说完,昂首挺胸等着卓钺给他鼓掌喝彩,可半晌却不见卓钺啃声。再一看,卓钺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正踌躇着似不知该说什么好。
符旺恼道:“你那什么表情,不该给少爷我喝个彩么?”
“……我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卓钺慢吞吞地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一没犯法二没作恶,凭着自己的本事赚钱吃饭,怎么了?”符旺反问道,“快做决定啊卓大哥!迟则生变,迟则吃不上饭!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卓钺脑子乱成一团,摆了摆手:“这么大的事儿,你得让我想想。”
符旺切了声:“磨蹭……好罢,三天时间。我就给你三天时间,给我个答复。”
卓钺心事重重地踱回帐中,方才闹成一团的众人已经散去,只剩关曦明几人坐在里面闲聊。一见卓钺进来,张老黑立刻哼了声:“看你这犊子穿得整齐我就不爽。”
卓钺没心情理他,自顾自坐下。
小嘎一眼便察觉出他神色不对,皱眉道:“卓哥,怎么回事?”
卓钺犹豫了下。他本不愿说出军中余量不足的事情让大家惊慌,可若真的要去郸州买粮,他免不了也带上这几人。思量了片刻,还是把与方才符旺的对话完整复述了一边。
说完后,他道:“事情就是这样。左右咱们兄弟几人,一块儿拿个主意吧。”
张老黑听得两眼发亮,立刻拍大腿道:“郸州好啊!听说郸州歌伎的弹评一绝!”
卓钺骂道:“你是就听见郸州俩字儿了么!”
“其他的我也听到了啊。”张老黑道,“我觉得符小哥说得有理啊。咱们在这坐吃山空,多被动,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问这个憨货就是浪费时间。卓钺放弃了他,将目光投向其他几人。
关曦明的目光中似有忧虑,卓钺一眼便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平静道:“不用担心我。就算真饿肚子,我也能扛过去。”
关曦明勉强笑了笑,思琢了下道:“别的我倒是不担心……只是咱们此去就算顺利,撑死了也只能拉回十车干粮,咱们几个人吃是够了,但卓哥现在已是把总,手下其他的几百人——”
卓钺叹了口气——这也是他反复迟疑的地方。
今生与前世不同。前世他就是个赤脚小兵,带着几个兄弟风里来雨里去,几人吃饱全家不愁,潇洒得很,也没什么责任感和负担。
可现在,他身上挂着五百多人的生济安危。若是让他躲在自己帐子里和几个兄弟吃香的喝辣的,那他和那些鱼肉百姓、中饱私囊的大官又有什么不同?
“小关,咱现在自己都顾不上了,还操别人的什么心。”张老黑点着他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达则妻妾成群,穷则光杆司令——”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你看你,道理不都明白么。”张老黑笑道,“我看你这孩子还是没饿过肚子。等你饿得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别说操心人家吃不吃得饱,连死人肉你都能吞下去。”
关曦明长长叹了口气,隐忧地望了眼卓钺,没再说什么。
小嘎一直没说话,不过他一向如此,不爱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要是卓钺的决定他都会无条件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