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姓青年走后,卓钺和郦长行将自己的衣服处理了一番,撕扯得破烂些,又滚上了些许泥土。出门前,郦长行跟在卓钺之后问道:“卓哥,这青年可以信任么?”
“他不至于扯谎。”卓钺随口地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帮助我们对自己才最有利——”
郦长行盯着他:“卓哥怎知道他是个聪明人?”
“他……”卓钺猛地一顿,回头皱眉瞥了眼郦长行,“问那么多干什么?跟着我走就行了。”
郦长行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城中危机四伏,蓦然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未免——”
“要说来历不明,你才是头一号吧?”
“——所以我觉得,只要卓哥你信任他,那便无妨。”郦长行话锋一转,乖巧道,“我相信卓哥。”
这小子的甜言蜜语真是顺嘴就来,卓钺懒得理他,扭头出了门去。
二人刚刚来到街上时还有些紧张,走了片刻后却发现并没有人在意他们。往来的百姓虽大多面黄肌瘦,但面色平静,对周遭环境并不警惕,似已习惯了封城后的生活。街上偶有札干士兵走过,也行色匆匆,根本无暇打量街上的行人。
他们按着那符姓青年所指的方向,一路寻到了那郑姓的富户家。
从郑家的门脸来看,这家人在战乱前的确算是有钱的。高高的院墙似刚被粉刷过,门楣鲜亮工整,连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颇为威仪。若是札干人不曾南下,此时房檐之下应该还挂着新春的红灯笼,院子里还飘着过节时不曾吃完的糍粑糯香。
可此时,郑家那两扇院门全被拆了下来,有不少男性壮丁正推着独脚车匆忙进出往来,卓钺偷眼向院内一瞥,却见本来宽敞的前厅此时被各式风箱、火炉等东西摆了个满满当当,里面正叮里咣啷地敲打得热火朝天。
二人不敢多看,以免引起怀疑,又匆匆躲到了无人的巷角。
“看来札干人是把这家给征用了。”卓钺沉吟道,“让城里的男丁帮着他们铸铁、修缮兵器、打箭头,还用粮食鼓励百姓们互相检举揭发……妈的,蛮子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不过这倒是个躲人的好地方。”郦长行偏头望着不远处的院子,“若这姓郑的老爷真有意庇护守军,大可以将他们全雇到院子里干活。不仅方便保护,还利于这些守军们私下沟通交流。”
“灯下黑。”卓钺嗤笑,“让守军给札干蛮子干活儿,真是聪明。”
“那我们是不是要想办法进去打探一下消息?”郦长行沉思着,“院子里面都是人,想混进去也不太容易。不过我们可以假装来这里寻活儿干的壮丁,他们应该不至于怀疑……卓哥?”
郦长行一转身,身后已没了人影,再一抬头,却见卓钺正蹲在头顶的房檐儿上满脸奇怪地看着他。
“费那个劲干嘛。”卓钺皱眉道,“翻墙进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更了沈梒和谢三的番外~今天回归啦
这是剧情的一章~丹吉城的剧情结束后,老卓和小郦的关系会有进展~搓手手。
第29章 郑氏宅
正午的日头一点点晴烈了起来。院中的汉子抡着锤子,一下下地锻打着火红的生铁。几个火炉和风箱同时运作,将二月干冷的空气烧得如同盛夏,几个拉风箱的人已经甩去了外衫,精瘦结实的铜褐色肌肉上一覆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整个院子里几乎都是中原人,唯有一个札干士兵百无聊赖地坐在马扎上擦着刀,似在监工。
卓钺和郦长行就趴在边角翘起的屋顶边上,扒着瓦砾悄悄观察着下面院子里的情况。卓钺不知看出了什么,眉头紧皱,面色凝重。
郦长行也仔细看了半晌,低声道:“这些汉子行走有力,膀阔身壮,的确有可能是守军假扮的。但若要确定,还需和他们中的人搭上话……”
“不用搭话了。”卓钺摇摇头,“他们没一个人当过兵。”
郦长行有些意外,却听卓钺低声道:“这些人大多消瘦,个头不高,这是长期干体力活的特征。而且你看那些打铁拉风箱的,没几下就要起来揉一揉腰,那是长期俯身务农或者搬运重物留下来的老伤。当兵的有腰伤的不多,这些人应该就是当地的铁匠或者庄稼人。”
郦长行有些了然地“哦”了声:“原来如此。那怎么办,我们还要再探查探查么?”
卓钺摇了摇头,忽见下面院子进来了个身着锦袍头戴瓜皮小帽的男子。他手捧着个小盅,一路小跑来至监工的札干人面前,奉上小盅后又鞠躬哈腰地笑说着了什么。
“这应该就是那姓郑的富户了吧?”郦长行微微眯起了眼,“阿谀奉承,谄媚讨好,做了个十成。这样的人应不会藏匿守军吧……”
“嘘。”卓钺抬起手,“你听得见他说什么么?”
郦长行侧耳细听,半晌道:“那札干人问他,那匹棉衣做好了没有。这富户说他的女儿在带着内眷们抓紧赶制,札干人有些不满觉得他们拖得太久了,那富户又赔笑说很快了烦劳再稍待一下……”
卓钺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从房檐上滑了下去,郦长行跟着他问道:“卓哥,看来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要不我们先回去找那姓符的——”
“你这人,怎么不求甚解呢?”卓钺斥道,“郑家这么大,咱还没看完呢。”
郦长行看着他:“……卓哥,你不会想去那个郑氏姑娘的闺房吧。”
卓钺有些尴尬,低声啐道:“话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味儿了呢?我他妈是那种人么!我是要去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赶制棉衣的!我这叫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郑家虽然是富户,但说到底也就是个边疆小城的富户,宅子不过是个三进院。卓钺和郦长行一路摸进去,几乎都没碰到什么人,似乎整座院子都被搬空了。
后院无人,卓钺挨个推门进去,果然什么东西都没有。西厢第三间房进去,里面多了张挂着罗红床帏的架子床,床下的镜台上放着胭脂水粉螺黛等东西,看来是郑家姑娘的房间没错了。
卓钺溜达着进去,挑起床帏看了看,伸手将锦云被抖开摸了遍,又准备过去开衣箱。郦长行站在门口,微微颦眉看着他,半晌道:“卓哥,这样恐怕不妥。”
“有啥不妥。其他房间空得跟被洗劫过一样,就这房间还值得搜一搜。”卓钺手伸进衣箱里一通摸索,“你快点儿帮我看看床底下有东西没!”
郦长行慢吞吞地走过来,按在了衣箱上:“卓哥,这就是个普通姑娘家的闺房。人家是未嫁的女眷,咱们两个这么翻人家东西恐怕——”
“你到底是不是草原上长大的?你们那的人不都男女混居么?”卓钺奇怪地瞪他,“咱俩的命现在就像火上烤的蚂蚱,你还在意什么男女大防?”
郦长行翠色的眸子渐渐转浓,看不出情绪。他正要启唇说什么,却忽听窗外一阵脚步声伴着话语交谈自廊下由远及近而来。
“……札干人又问棉衣的事儿了。小姐,咱们得抓紧啊。”
“没完工便是没完工。”搭话的声音细细柔柔,应是那郑氏姑娘,“这都是精细活儿,你去让阿爹再拖上一拖吧。”
卓钺猛地直起身,与郦长行对视一眼。
他下意识地要往窗子跑,但窗口正好对着来人的方向。正无措间,郦长行一把扯住他往床架地下一摁,一挤一推滚进了床下面。陈年老灰兜头盖了二人一脸,卓钺下意识地要打喷嚏,被郦长行一把捂了回去。
二人前脚刚藏好,后脚便听房间门“吱嘎”一响,郑氏姑娘带人走了进来。几人的交谈声中,还夹杂着轱辘声,似还推进来了辆独轮车。
“老爷让您给个具体日子。不然惹怒了那些札干人便不好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郑氏姑娘缓缓走近床榻,卓钺偏头去看,自床帏垂下的缝隙之间看到了一袭秋香色印花袄裙的裙摆和一双丝履,“不合标准的东西给了上去,反倒更没法交代。”
忽然头顶又一阵灰尘抖动,原来是那女子落座在了床榻上。卓钺一个措不及防差点儿被迷了眼睛,郦长行忙翻身盖在了卓钺上方,替他挡住了头顶的落灰。
可这么一来,两人便近得不可思议了。他们自腿到腰到胸口,都紧密贴合在一起,唯有肩膀处微微分开,可呼吸又咫尺可闻。卓钺只觉周遭空气瞬间稀薄了起来,他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却又被郦长行按着肩膀固定在了原地。
十五六岁的少年看着身形消瘦,骨头架子却着实不轻,压在卓钺的身上又沉又热。在呼吸交错间,郦长行的目光微微垂了下来,从上而下一寸寸滑过,最后停在了卓钺鼻子下方的那一点。他的眼神如有实质,卓钺瞬间觉得自己脸上都痒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卓钺觉得这小子的呼吸忽然变得有点儿沉重。
这感觉太他妈诡异了!卓钺用力推了下他的肩膀,却被郦长行一把钳住手腕摁在地上。
你要造反么!卓钺以愤怒的目光质问他。
郦长行看着他,眼神终于清明了起来。他微微抬起身,做了噤声的表情,又指了指床榻上方。
此时听那郑家姑娘正道:“……你看这匹针脚,都缝得不密实,棉花漏出来了怎么办?”
“女眷们忙不过来,这些可能是汉子们缝的。”
“男人家,做手工活不精细。”郑家姑娘叹道,“你把这一车留在我屋里吧,今晚我赶着补一补。”
卓钺在床下方听得不住皱眉。若这家人是被逼着为札干人干活的话,大可不必如此费心,但听郑家姑娘话里的感觉竟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意思。
“姑娘,”此时又有人在外面叫,“老爷找。”
“我这边不才刚坐下么。”郑家姑娘嘟哝了声,扬声应道,“来了!”
脚步声远去,门又被再次关上。
床下的卓钺和郦长行立刻连滚带爬地挤出来,站在原地疯狂抖着身上的灰。郦长行过去小心翼翼推开门左右确定无人后,扭头想叫卓钺,却见他正站在那一车棉衣边皱眉捻着衣角查看。
过冬御寒的棉衣是戍边必备的物资。银款紧张或有人故意克扣时,边疆的将士们便会穿不上扎实的棉衣,有些残次品甚至以烂絮或碎纸充数,根本不能御寒。
而眼前的这车棉衣,填充的是实打实的棉花,入手厚实温暖,针脚也缝得细密,比中原戍边将士穿的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卓哥……”郦长行在门口叫他。
卓钺在心里叹了口气,扔下手中的棉衣匆匆离开了。
二人自郑家宅院又□□出来,向与符姓青年相约的草房走去。一路上卓钺都显得有些沉默,似乎沉浸在什么思绪之中。
郦长行观察着他的神色,半晌道:“卓哥,那郑家的估计也是被逼无奈,你别介意。”
“我介意个什么。”卓钺嗤笑,“是咱们当兵的没能力保护好百姓们,怪自己没用吧。”
“咱们将丹吉城收复之后,想必百姓们也会开心的。”
卓钺沉默了下:“但愿吧。”
二人回到草房之中,一推们竟见那符姓青年已回到了屋内,正盘膝坐着吃白馒头。见他们回来便抬头瞥了眼二人,似有些不耐烦:“这么久?”
卓钺抱肩看着他:“我们把郑家院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你回来的这么快,是什么都没打听到吧?”
青年掰下一小块馒头放入口中,优雅地细细咀嚼:“少爷我的效率自非常人可比。我已经找到藏匿守军的人了。”
“你找到了?”卓钺狐疑道,“是谁?怎么找到的?”
“城中与守军有亲眷关系的就那么几家嘛。”那符姓青年懒懒地道,“刚破城的时候,札干人将丹吉的驻军都差不多杀了个干净,还将军户亲属都聚集在一起逼他们围观斩首。有烈性点的军户家属们当场想反抗,被札干人拿刀当场砍死了一大片。
后来有想藏匿守军的,也都被查出来挂在城楼上吊死了。这前前后后死了足有一百多人,那叫一个惨喽,无论白天晚上外面都是哭嚎声,吓得我都不敢出门。唔,现在就剩下三四户勉强和守军有关系的,但大多家里都只余老幼妇孺,有男丁的也只剩一个北城姓丁的。你若一定要说城里有人帮着藏匿守军,那就只能是他家了。”
“北城姓丁的……”卓钺缓缓道,“他和丹吉守军有什么联系?”
符姓青年道:“他妹妹原先嫁了守军里的一个百户,还挺风光的呢。但他妹婿烈性,札干人入城的时候死守着守备府不愿让开,被札干人绑在了守备府门口的石狮子上当箭靶子玩,射了几十箭才咽气。简直是惨,整个人扎成了刺猬,石狮子都染成红色的了。当时他媳妇受不得刺激,冲上去拼命,被札干人直接拦腰劈成了两截。”
这的确是血海深仇了。郦长行道:“他妹妹和妹婿死的这么惨,这姓丁的就没什么反应?”
“怎么没有。”符姓青年嚼着馒头含混道,“但他不过就是个老百姓,能有什么能耐?好像也是找札干人寻仇,被教训了一通,自此后就老实了。”
郦长行听着,眉头略皱了皱,但没说什么。
“听说这姓丁的原先是个烧陶匠人。家里有烧陶铺子,也算是有地方藏人吧。若那郑姓富户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的可能性便最大了。”
符姓青年如品珍筵般地吃完了那块干巴巴的满头,掏出块手绢沾了沾嘴角,看着二人:“你们有什么打算?抓紧时间找上守军,才能解封丹吉啊,少爷我可没工夫和你们死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