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两片桩子没?”
卓钺正立于一片高至膝盖左右的梅花桩前,这片桩子共有十余根,占地约两米见方。在相距约百步之外,还有另一片一模一样的梅花桩,两片桩子遥遥而立。
卓钺展示了下手中的两把木弓和秃头箭道:“一会儿一人一片儿梅花桩,对射比试。一炷香内,谁射中对方得多,谁获胜;若是在这一炷香内掉下梅花桩,直接判输。”
众士兵挤在教场前,都面露好奇之色,纷纷跃跃欲试。有胆子大的小兵,扬声问道:“卓哨官,赢了有奖励吗?”
卓钺笑骂了声,从怀中掏出几厘银子往地上一拍:“其他都是虚头,唯有银子是王道!我看你们中间哪个能耐,能把银子拿走!”
众士兵欢呼一声,立时群情高涨起来。有擅骑射的,已经纷纷挤在梅花桩前,抢着想要第一个挑战。而关曦明已揣了把香蹲在一旁,准备给众人计时。
卓钺盘着膝往地下一坐,懒洋洋地叫了开始。
这比试看起来容易,甚至有点儿像小孩子的玩闹,实际却并不轻松。古时曾有“百步穿杨”的佳话,说明在百步外射中目标并非易事。再加上比试的两人是站在梅花桩上,不仅要射箭还要躲避对方的来箭,左右摇晃、平衡难支,一不留神便会踩空掉下来。射箭看着像是手臂运力,其实却是下盘的功夫,站立不稳的时候射箭更是会难上加难。
果如卓钺所料,众将士虽兴致勃勃得挑战,却十战九败。大多数人单足立于梅花桩上,根本没法保持平衡,射出去的箭歪歪扭扭。还有的为了躲对方来箭,慌不择路,忘了梅花桩的范围限制,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卓钺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满脸惬意,似已笃定今天没人能将他的那几厘银子拿走了。
“下一个谁来!”他扬声问道。
话音方落,便见一瘦削少年拨开人群走到梅花桩前,默默接过了木弓和秃头箭,回头看了卓钺一眼。卓钺一愣,顿时乐出了声:“你也想玩玩儿?”
小嘎微一颔首。
卓钺摸着下巴笑了起来。这孩子一向不合群,往日里无论他组织什么活动、众人如何嬉闹,他都永远躲在人群后面,沉默寡言,冷眼旁观,像只落单了的孤狼。今日真是难得他愿意参加这场比试。
卓钺顿时来了兴致,忙直起身叫道:“来来来,谁愿意和咱们嘎子哥比一场!站出来站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却都有点犹豫。小嘎平日里虽然不出头,但每次武艺考较的时候都名列前茅,这百人中没几个有自信能赢过他。
正僵持着,忽又有一人自人群中走出来,含笑道:“那我陪小嘎哥练练吧。”
众人回头,只见一少年正立在另一片梅花桩之旁,一边紧着腕上绑带一边抬头冲众人一笑。他的眉目虽然深邃却不凌厉,反而有种柔和丰韵之美,仿若一朵盛开的西洋玫瑰,百般红艳。
反观他对面的小嘎,虽同样是异族的面容,却孤傲冷僻,神色阴郁,如背阴之山、寒封止水。
两人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一人是玫瑰馥郁之盛美,一人是飞雪千山之冷傲,他们仿佛如出一辙却又截然不同。当深黑和浅翠的眸子撞在一起,目光中皆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流光。
“呃……”卓钺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他也不是傻子,能看出来小嘎和郦长行并不对头,但究竟为啥他却有点想不明白。可还没等他出言阻止,两人已飞身跃上了梅花桩,竟是直接打算开始了。
小嘎身法飞快,足见刚在梅花桩上站定,便展臂拉弓一箭破空而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却见那箭劲道凌厉,如万里扑击之苍鹰,直奔郦长行面部而去!
郦长行尚未开弓便被逼得旋身腾挪,匆匆避开这一箭。而那厢小嘎已接连拉弓搭箭,顷刻间又是三根箭破空而去,逼得郦长行迫不得已匆匆闪躲。
台下的卓钺暗暗点头:看来小嘎是抓到了诀窍。这种比试就是要先发制人,不给对手喘息机会,胜率就大得多了。
可反观郦长行却半点不慌。他身法本就轻盈,一刻不停地在梅花桩上左右腾挪,灵活得如同穿堂之燕,让小嘎射过来的箭纷纷射空。而小嘎拉弓的频率也渐渐慢了下来,他似有些犹豫,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射去。
眼看着一根香已只剩半截,郦长行还一箭未发。而就趁着小嘎暴风骤雨似的攻势缓下来时,郦长行蓦地展肩回眸,掣肘拉弓,修长的五指勾着绷满的弓弦骤然一松——
一根箭如凤凰戾鸣、破空而去!
台下卓钺不禁蓦地绷紧了脊梁,围观众人亦纷纷低呼。
好姿态!好臂力!好箭法!
在众人的印象中,这叫郦长行的异族少年似乎一直不温不火的,各项功夫都是中不溜秋,唯有脾气还算不错,总是笑眯眯的。
可便是这一箭,却堪堪有了没金饮羽之势!
再看那桩上之人,身形恰若翩鸿栖木,腰间似插流星飞羽。凌厉的箭风扬起他的鬓发,发丝落下时露出那双神光璀璨的明亮星瞳。
若是射日后羿亦有少年时,也便该如此。
再看那一箭如破空裂羽而去,转瞬已至面前!小嘎蓦地瞪大双眼,却已躲闪不及,匆忙间竟举弓格挡。那秃头之箭正中木弓之上,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木片崩裂之声,这根秃头箭竟将木弓击出了一道裂痕!
一阵怒色闪过小嘎面上,他蓦地回身,撘弓又是一箭愤然射去。
可更令人费解的事情发生了——刚刚射出那神来一箭的郦长行也不知是晃神了还是怎么回事儿,竟站在原地没有动,生生被小嘎最后的那箭击中了肩膀,一个踉跄竟从梅花桩上跌了下来。
与此同时,长香的最后一段燃烧殆尽。
教场之上一片寂静。
结、结束了?
众人瞠目结舌,似还没从郦长行的那一箭中缓过神来,可转眼这场比试就结束了。
怎么回事儿,究竟谁赢了?
小嘎面带怒意,自梅花桩上跃下,可还没等他说话便听那边郦长行忽然捂着肩膀低低“嘶”了一声。
“怎么了你?”卓钺也站起了身,招手让他们俩过来。
二人走近,郦长行还拖着自己的肩膀,乖巧地低声道:“被箭头打到的地方有些疼。”
卓钺按了按他的肩膀,又捏了捏筋肉,道:“应该没事,可能只是伤到了皮肉。你活动下看看,骨头有没有问题。”
小嘎冰寒地看着将卓钺注意力夺走的郦长行。郦长行恍然不觉他吓人的目光,乖乖动了动胳膊,冲卓钺笑道:“没什么事了。小嘎哥很厉害,是我输了。”
“哼。”卓钺拍了下他,“最后那一下你若不走神,也未必会输。”
郦长行含笑,偏头看了眼小嘎,意有所指地道:“对我来说,输赢并不重要。”
小嘎冷冷地回看着他,目光又落在了卓钺放在郦长行肩膀上的手,抿紧了嘴唇。
卓钺并未注意两人的目光往来,他心底还是很高兴的,队伍里难得出了两个射箭功夫还算过得去的人,他也觉得面上有光。他拍了拍手正想叫众人过来集合,便忽听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回头一看,竟是王戎带着那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的高挑青年正向他们走来。看两人的模样,竟不知是站在旁边观战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他大大们都是会写“内容提要”的,只有我……一直……空着它……
尴尬捂脸,今日改邪归正!
第26章 定谋划
“王参将。”卓钺有些意外,叉手行礼,“您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中军诸将应该都在忙着商议攻城事宜,怎么会有闲工夫来教场看他们操练呢?
王戎笑呵呵地道:“听说你在攻城的时候惹出来了不小的麻烦啊,我便抽空来看看你。看来你是没事儿了,还整了这么有意思的活动。”
卓钺有几分尴尬:“这事儿都怪我,还害得参将也跟着一起费心。”
此时王戎身边的那高挑青年笑着开口了:“卓哨官操练了半晌也累了,可愿跟我们私下走走,闲聊几句?”
卓钺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青年约么二十出头的样子,年纪与他相仿,若按资历算应该算是个青瓜蛋子。可他上次便察觉了,这青年和王戎在一起时说话举止的模样,却并不像是王戎的下属。而且他总觉得这青年疏朗的眉眼似乎有点儿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看这青年并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模样,卓钺只好点了点头:“也好。”
那青年展眉一笑,忽然抬手点了点郦长行:“这位小兄弟也跟我们走一遭吧。”
郦长行本就一直默默关注着几人谈话,此时忽然被点到不禁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可那青年已率先转身走了。
青年带着两人一路出了营地,登上了营帐之旁的高地,在此处可一览营帐和丹吉主城。四人立于山坡之上,举目远眺,却见丹吉城正坐落于远方群山之前,石垒的砖墙城体如同守山之兽,正来者不善地盯着来袭的入侵者。中原军营帐绵延数里,在高耸的城墙前却渺小如蚁。
那青年望着远方丹吉城上的旗帜,忽然问道:“若是你,会如何拿下丹吉?”
卓钺正无聊地用脚尖踢着一块石头,缓了半晌才意识到青年是在问他,顿时失笑:“你问我?”
青年笑道:“你没想法吗?”
卓钺耸耸肩:“没什么想法。我就是个马前卒,主将让怎么打,我便怎么打就是了。”
青年笑意更深,瞥了眼一旁尴尬挠头的王戎:“之前王参将一直在夸你,说你颇为悍勇,以后定成将才。”
卓钺有些无语,挑了挑眉道:“在什么位子上干什么事。我一个小兵若一天到晚操着主将的心,那反而麻烦大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娄将军您今日便能提拔我当中军参将,攻城的谋略法子我现在就跟您说上个十车。”
被点破了身份的青年一愣,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这不明摆着呢么?”卓钺有些郁闷,“您年纪这么轻,又没有在王参将面前持下属的礼节,上来就问我对攻城有什么看法……我还以为您是在故意暗示我,让我猜您身份呢。”
青年:“……”
王戎:“……”
最后还是王戎有些尴尬地笑了声,冲卓钺挤了挤眼睛:“哎娄将军他就是这样的,架子和范儿——”他用手在胸口举了举,“——端得贼足,卓老弟你别介意。”
旁边的青年嘴角抽动了下:“王参将,我何时端架子了?”
王戎一拍大腿:“来之前我不都跟您说过了么,卓老弟是爽快人,您直接说来意就行了。可您非得猫在旁边儿看人家演练,又不说自己是谁,末了还故弄玄虚得问人家攻城的想法……攻城的法子您不早就心里有数了吗,不然今儿怎么会来这?”
青年无语半晌。但看起来他的脾气还是不错的,很快便从王戎的吐槽中调整过来,徐徐冲卓钺露出一笑:“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必再绕圈子——我姓娄名为长风,久闻卓哨官大名。”
卓钺当即肃容,单膝落地叉手行礼道:“标下见过娄将军。”
虽然早已猜到这青年是何人,但真正听他说出“娄长风”这三个字,卓钺心中还忍不住一阵心神激荡——
毕竟,眼前这尚值弱冠、眉疏目朗的青年,正是娄家军总兵娄父的长子。也正是他,在未来的数年之中力挽北疆战局,将蠢蠢欲动的札干军死死按在应州之外,不容其有半分异动。
有娄氏兄弟的边疆关隘,将永远是草原铁蹄难以跨越的天堑。
前世好不容易混上参将后,卓钺曾远远地看过一眼娄长风的侧影。那时这位娄氏长子已接替父亲成为三军统帅,火红招摇的娄家军旗帜下,身着银甲的将军迎风而立,远看仿若伫立在荒漠尽头的一株胡杨。头盔的护面在他面上投下深黑的阴影,不见其眉眼,只可见下巴唇角一抹刚毅的弧度,仿佛岁月刻在岩石上的纹路,哪怕刀劈斧砍也不会动摇。
强大,可靠,冷毅,沉默。
这是惊鸿一瞥之间,娄长风给卓钺留下的印象。
而印象中的人,似乎与眼前温和、浅笑、爱端点小架子、喜欢摆点迷魂阵的青年,有很大的区别。
卓钺本来想着这辈子如果足够努力,或许能早早结识这位国之将才。可他万万没想到,“早早”会是这么的早。
然而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此忙的主将也不会没事专门来找他一个小哨官唠嗑。卓钺没有废话,径直道:“娄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他是一个士兵,会以实力行动来证明自己。
娄长风果然笑了笑:“那便直说了。我需要你和这位小兄弟潜入城中,联系城内原驻军,于破城之日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丹吉城。”
……潜入城中?
卓钺愣了片刻,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娄将军,现在蛮子将丹吉城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就算是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们如何潜入城内?再说咱们何必如此多此一举?军中的大炮射程足有一里地,用这个攻城岂不是易如反掌?”
娄长风眼中的明光微微一闪,很快沉入了乌黑的眼瞳之中:“你如何知道军中有射程一里的大炮?”
……我糙。
卓钺心头一凉,瞬间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