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黑似也有点不解他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卓哥……”郦长行望着卓钺。
一抹惊怒之色滑过卓钺的眉角。他猛地扭身,大步破门冲入了隔壁的厢房。那草原女子正惴惴不安地坐在桌边,一见卓钺进来立时如惊弓之鸟般起身,却被卓钺揪着衣领狠狠拽了过来。
卓钺手卡着那女子的下颌,定定打量着她的面容,眼中的惊骇愈发浓重:“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瑟瑟发抖着还未说话,张老黑已紧跟着追入房间,大骂一声将卓钺一把推开。
“我糙你妈的姓卓的!”张老黑将那女子护在身后,暴怒地指着卓钺道,“这马上就是你嫂子了!你敢动她一下我废了你!”
卓钺置若罔闻,只是紧盯着那女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老黑大骂一声,撸袖子就要提拳头上前,却被郦长行挡在了前面。
“黑哥!”少年比他二人都矮,可沉下脸时的气势却极为骇人,冷冷地道,“有话好说!”
便在他们三人剑拔弩张地对峙之时,忽听那女子低低低嗫嚅出了几个字:“……丹。”
“什么?”卓钺盯紧了她。
“……阿丹珠。”
这草原女子叫阿丹珠。
仿佛浑身的力量被瞬间抽净,卓钺的大脑一片空白,踉跄了两步勉强靠在了桌子边上。郦长行二人见他脸色骤然大变都是一惊,张老黑迷惑地看着他,迟疑低上前一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卓哥。”郦长行扶助他的肩膀,紧紧地打量着他,“怎么了?”
卓钺闭目长出了口气,抬手拨开了郦长行:“……没事儿。”
“你这样子哪叫没事!你——”
“我说没事就没事!”卓钺低吼,“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言罢,他大步冲出了房门,将所有人丢在了身后。
阿丹珠……阿丹珠。
他怎么可能忘得了这个名字?
若不是因为这个异族女人,前世的张老黑又怎么会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为什么兜兜转转了一圈,很多事情都以不同,她却还是阴魂不散地来到了他们身边!
记得当年用计大破沧衡城之后,他们入城内发现了一群被草原人遗弃的妇女幼童,其中便有这阿丹珠。当时也不过是在一夜之间,张老黑便和这女子纠缠到了一起,还郑重其事地请求卓钺帮他们主婚,要娶她为妻。
卓钺当时觉得这女子不是什么正经人,又是异族人,便没有同意。可张老黑还是硬生生地将她藏在了身边,后来这女子还生下了个儿子。
起初的日子还算平静。可渐渐地,这女子表现出了草原人那极为贪婪狠辣的一面。她不仅要求张老黑去抢同袍们的军功,还蛊惑张老黑同她一起信奉草原巫术。不知那邪术有什么禁忌,这夫妻二人都跟走火入魔了一般,每天家中弄得乌烟瘴气,连他们二人的孩子也因此重病不起。
记得前世最后一战前,营中众将士对张老黑和他这巫婆媳妇已经十分不满,卓钺为平众怒,只得将张老黑禁足,这也是为何流沙窝一战张老黑并未与他同行。可还没等他想出一个解决的法子,自己便战死沙场了。
这一世,虽然札干人无端退走马甸营让他十分不安,可当入城时不见阿丹珠的身影,他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今生他的好兄弟终于不会再被这巫女纠缠,也不会再弄个身败名裂了。
可谁知命运之路山穷水复、柳暗花明。行不同之路,却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当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卓钺只觉得浑身一震脱力,整个人都迷茫了起来——重生一次,又有什么意思?他什么都躲不掉,更什么都避免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该发生的事情再次重蹈覆辙。仿佛明知泰山将倾之人,眼睁睁地看着巨石山峦砸在自己的肉躯之上,倒不如一事不知的人来得无忧无虑。
身后传来脚步声。
“卓哥。”郦长行轻轻叫他。
卓钺睁开眼,微微叹了口气。他正坐在客栈的台阶上怔怔发呆,此时终于回过了神。
郦长行在他身边坐下,侧目打量着他的表情:“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卓钺扒拉了下脸:“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明白。有时候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却不能说,几乎要爆炸了。
郦长行深邃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我猜,并非是因为那女子是草原人的缘故。”
卓钺瞥了他一眼:“若我说就是因为这个呢?你待如何?”
郦长行低低笑了一声,悠悠地道:“不如何。你这么说,定然有你的理由,我永远站在卓哥这边。”
卓钺心中一酸又一软,隐隐得还有点儿别扭。他勉强笑笑:“你可是草原人,不应该维护自己的家乡人么?”
“我与那女子素不相识,为何要维护她。”郦长行伸手,轻轻握住了卓钺的手掌,“我虽出生在草原,却已在他乡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你的身边,是我唯一可归的地方。”
卓钺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郦长行。而郦长行也在定定地回望着他,那双眼睛中仿佛流淌着忘川之河,幽深的河水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幽冥之火,正执拗却又热烈地闪耀着。
又是这样。
虽明知那美丽的火光可能皆是死灵的幻象,他稍一靠近便可能被啃个尸骨无存,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被诱惑。
而在卓钺怔忪的片刻中,郦长行已垂下眼脸,轻轻向他靠了过来。
糙。卓钺一片空白的大脑浮现出最后一个想法。会巫术的好像不止阿丹珠一个,郦长行这小子也……
“老卓。”张老黑叫道。
卓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推开郦长行,同时噌地跳起,郦长行措不及防间差点儿被他推下台阶。
张老黑就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皱眉道:“你们干什么呢,靠这么近?”
“讨论你有多见色忘义。”卓钺故作镇定道,“有啥事儿?”
张老黑皱了皱眉,欲言又止。郦长行看了二人一眼,笑着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扭头离开了。
张老黑在卓钺身旁坐下,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沉默了半晌后道:“我实在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那你以为我会啥反应?”卓钺挖苦道,“给你鼓掌叫好么?”
张老黑啧了声:“不会说话就别说。你这越来越像符旺那小子了啊,阴阳怪气儿的。”
卓钺叹了口气:“……抱歉。”
“我知道我这事儿也来得有点儿突然了,你可能也担心我是一时冲动,但你放心兄弟我都想好了。”张老黑望着远方缓缓地道,“军营里若不让带女人,我便将她安置在附近的城里。虽然不太能常见,但有个紧急事情我也能照应,若你愿意帮我打个掩护——”
“不愿意。”
“糙,好吧。”张老黑无语,“但反正事已至此了,你同意还是不同意都已经这样了。我可是咱们兄弟几人里第一个成家的,你就不能有句好话说?”
卓钺吐出口浊气,有些暴躁地扒拉了下头发:“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也见过不少女人,这草原女子究竟——她究竟特殊在哪儿了?我出去半会儿就把你给拿下了?”
“嘿。”张老黑提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带她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就一起回客栈了。当时我让她坐在桌边,给她倒了杯水,她抬头看着我说谢谢……妈的,你知道她当时那眼神儿有多好看么。她的眼珠子竟然是棕色的,还泛着点儿浅金,跟落了轮小太阳似的,我看了一眼脑子都不转了……那感觉你知道么。”
卓钺心道,我当然知道。
“然后……然后她说了点啥,我也没听明白,就一直点头,然后她就亲上来了。”张老黑嘿嘿一笑,黝黑的脸有点发红,“……反正这事咱也不后悔。她家里人都寻不到了,我不能不对她负责。”
卓钺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黑,你认真听我说。”半晌,他缓缓地道,“若是我告诉你,这女子日后会对你有很大的影响,而且是很不好的那种影响,你的所有命运可能都被她改变。本来的荣华富贵,会变为穷困潦倒。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别和她——”
张老黑:“不能。”
“糙!”卓钺大怒,“你他妈能不能听我说完!”
“你这胡言乱语的,我一句都听不下去,哪个大仙儿附体了?”张老黑嫌弃道,“咱们这些贱命哪儿来的荣华富贵,不一直是穷困潦倒么。和她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你若现在非让我们分开,那就是现在变把我推下火海!”
兄弟两人对视着。
卓钺捏紧了拳头:“所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改变了么?”
张老黑昂头:“不会!”
卓钺大骂了一声起身:“老子是绝对不会祝福你们的!好话你不听等着栽跟头吧!”
张老黑亦跟着暴怒起身:“看老子稀罕不稀罕!”
二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混像两只炸开了毛的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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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客栈之内。
茶几被置于窗前当了天地桌,桌上铺红布,坐北周南,上摆着两根儿臂粗的喜烛,跳跃的烛火下缓缓流出了赤红的蜡泪。几个店家借来的盘中摆了粮食、红枣、桂圆等物,红彤彤得尚算喜庆。
张老黑与阿丹珠男东女西相对而立,红烛映在新人的脸上,一团喜庆暖洋的光晕。
郦长行立于一旁,正待宣唱,阿丹珠却忽然回头面有忧色地低声说了句什么。
张老黑听不懂,连忙问:“她、她说什么?”
郦长行笑道:“她问卓哥真的不进来么。”
“妈的。”张老黑骂了声,又故意提起了声音,“别管那犊子!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却听一窗之隔的走廊传来卓钺气急败坏的怒声:“我他妈才懒得管你!有你后悔的时候。”
郦长行笑着过去推开了窗,果然卓钺正面色黑臭地靠在窗边的墙上。
“进来吧卓哥。”郦长行道,“你一个人站在外面也没意思。”
“不行。我说过了,我不会祝福也不会同意他们俩人的,这是态度问题。”
“那你有本事走远点儿啊。”张老黑骂道,“躲在窗户纸边儿算什么。”
卓钺气急败坏,羞愤道:“你他妈管我!老子就爱站这儿了。”
“小郦你过来!”张老黑叫道,“别管那个犊子,让他自己凉快。”
郦长行无奈地笑了笑,将窗户开着,自己转身回到了一对新人之前。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鴈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①
张老黑与阿丹珠相对而立,二人目光柔情似水,此时佳期若梦。纵使如张老黑这般的威猛汉子,在这红烛喜布的映衬下,面上也流露出了万般宛转的情意。
“一拜,皇天后土。”
卓钺长出了口气,转身大步离开了走廊。
他独自一人坐在楼下的大堂里,掏出把烟叶子慢慢地嚼着。又不知过了多久,郦长行才自楼上下来,缓缓来至他身边坐下。
“完了?”卓钺目光望着外面的黑夜。
“嗯。”郦长行伸手轻轻拿走了他手中的烟叶子,“少嚼点儿吧。”
卓钺任他拿走,忽然问道:“刚才拜堂前你说的那么一场串……什么群祥唧唧——”
“羣祥既集。”郦长行笑道。
“——是什么意思?”
“是《述婚词》。”郦长行徐徐道,“说的是婚礼当日,双方新人的家族齐聚一堂,共同欢庆这件大喜的事情。婚礼当场美好盛大,新人们容光焕发。”
卓钺嗤笑了声。
郦长行望着他:“怎么,还是不开心吗?”
“没什么。我只是——这只是和我想象中老黑的婚礼,并不大相同。”卓钺闭了闭眼睛,“我总也想着,到了那个日子要亲自扛着酒菜、雄鸡去女方家里迎新催妆,若是见到女方亲眷,给的红包也定要厚厚的,让他们莫要嫌弃老黑性子粗蛮。新人迎过来以后,便带人在他的窗户底下放鞭炮,一会儿放一串,炸得他圆不了房——”
郦长行笑了起来。
卓钺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反正,不会是在一个小破客栈,连一床新被褥都没有。便如此匆匆忙忙定了终身……也不是和这个来历不明的草原女人。”
这些前世未曾达成的愿望,他本打算留到今生一一实现。可有时天不遂人愿,有些期待注定要化为遗憾。
但如果这便是张老黑想要的幸福,他作为兄弟,也只能选择支持。
郦长行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回头浅笑道:“卓哥你看,今晚有良月如银披锦被,春夜万物新发如喜房。纵然没有八抬大轿、彩礼纳币,这依旧是一夜的良辰佳时。”
卓钺不禁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果见窗外皓月当空,中庭月色清浅如水漫地上。
的确是良辰美景。
“若是两人真的情意缱绻,也无需在意外物了吧。”郦长行缓缓道,“我倒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毕竟从今往后的每个明月之夜,都将是他们的新婚之日。”
沉默了半晌,卓钺终于低低笑了起来:“你小子倒是颇为风流。”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卓钺抬头看向郦长行,他的目光中迅速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被郦长行捕捉到了:“……怎么了卓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