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钺瞪了符旺一眼。他毫不怀疑,以这小子的聪明才智绝对能想出一百个比“痔疮”合适的借口,可符旺既不出面也不提醒,估计一直是蔫儿坏地等着看他笑话呢。
符旺视若不见,乐呵呵地道:“既然粮食足够了,也可以放下心了,以后各几日便让人去取一下,幸好现在营防不严出营也没那么难。但还是得小心别被发现,也别总派一个人去。”
卓钺有些不耐:“知道了。”
“我还是得提醒一句。”符旺又道,“我知道你是想尽力照顾手下的士兵。但一个人能做的毕竟有限,咱们就算现在口粮充足,你也别跟菩萨洒圣水似得广施好善。取回来的粮食也不易太多,不然定会招惹疑心。”
符旺这话听得他心中不舒服,但却没有毛病,他也只好答应。
“行了,别在这待着了。”卓钺心头无数件事盘绕,现在只想自己呆一会儿,“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操练也别拉下,咱们也不是一辈子不打仗了。”
几人应了,纷纷往外走去。
“等一下,”卓钺叫住了他们,“……郦长行呢?”
几人对视了一眼,关曦明挠了挠头:“我刚才好像看见他在校场,应该是在操练吧。”
这小子,明知道自己与人起了冲突、又挨了板子,连来看望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么。
还真拿自己当个闲来无事调情暧昧的玩物了?!
卓钺说不上心中是个什么滋味,有点懊恼又有点失落。可他不愿几个兄弟们察觉,更不愿自己面对,便没再多问。
果然一直到了晚上,郦长行都没有露面。期间小嘎还来给他送了一次饭,卓钺虽然如鲠在喉得难受,可也硬起了心肠没有去问郦长行的去处。吃过饭后,便借口身上板子的伤口疼,早早吹灯歇息下了。
近些日子事情太多,他也周身疲惫、心头烦乱,现在想起来竟然很久没有好好练习过武艺了。功夫这种东西最忌手生,以往他每日最少也要练武一个时辰以上,现在竟有些荒废了。
周遭世事变化莫测,尤其是最近,他虽走着与前世一样的路,却愈发感觉力不从心。
前世的他如同行于密林之中,头顶不见天日,足下又乱石丛生、杂草绊足,他走得跌跌撞撞还一头雾水。
今生终于得以晋升,拔地而起、拨林而见日,却又乍见天象诡秘、云霭起伏。有些前世他不曾注意到的细微小事,原来后面牵扯的皆是波澜,只怪以前的自己如同蝼蚁自然察觉不到山河之变。
这一次,他绝不能像之前那般一叶障目。不仅要活下来,更要活得漂亮,也只有如此才能得到机会去探查前世自己莫名战死后的隐秘。
想在这乱局中生存,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努力。若连武功也荒废了,下次再对上那达楞雅尔或许便真的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卓钺如此想着,深吸了口气逼自己早早入睡,决定明天一早起来便好好练武,连手下那几个总是偷懒的崽子们也要一起揪着好好考教一遍。
或许是奔波了这么久,卓钺真的累了,没一会儿便坠入了深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感觉被子里热了起来,好像凭空出现了个火炉烤得他浑身冒汗、口感舌燥。他迷迷糊糊地还在梦境的边缘打转,那感觉简直像万里云端一脚踩空到了火海里面。
而自火海之底,有根像海藻一般的植物缠住了他的脚,顺着他的大腿、腰肢、胸口一路向上,最后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狎昵亲热,却又不失霸道,弄得他呼吸都有点儿急促。
卓钺不堪其扰,被闷得一口气儿没喘上来,顿时一个激灵醒了。
眼前一片漆黑,周身果然热得发烫。他猛一掀被子,果然身上多了个八抓鱼,正亲亲热热地蹭着他的胸口,还好整以暇地抬头冲他笑了笑。
“你哪根筋搭错了!”卓钺气得冲口而出。
这要是换个人大半夜不知道被什么鬼东西钻被窝,非得吓个半死不行。
“孤枕难眠嘛。”郦长行往上挪了挪,靠在卓钺的肩膀上冲他低笑,“卓哥没有我还睡得这么香甜。我心中实在难过。”
卓钺把他推开了些,烦躁道:“想看我就白天来。大半夜的被你同帐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郦长行看着他,忽然扑哧一笑:“卓哥是恼我白天没有来看望你?”
卓钺有些窘迫,恼羞成怒道:“有什么可恼的。你想太多了。”
“其他人只能白天来你的帐子。只有我,可以在夜半无人的时候躺在你的身边,搂着你,吻着你入眠。”郦长行搂着卓钺肩膀的手微微一紧,低笑着道,“我可不想失了这个特权。”
说着,他热热得便想亲上来,可卓钺却没来由得心中一慌,侧头躲开了。
亲了个空的郦长行一僵,盯着他:“怎么了?”
卓钺不愿说自己是因刘富裕那番话而有些心烦意乱,便岔开了话题:“白天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听黑哥说他头天晚上碰到了刘富裕,有些不放心我们藏起来的粮草,便又亲自去探查了一圈。回来后才听说你与刘富裕起了争执,小关哥他们说你没什么事,我便现在才来探望。”郦长行看着他,“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卓钺深吸了口气,“但咱们现在被他多人盯着了,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郦长行皱起了眉,按着他后颈的手却没有松开。那双翠色瞳孔,再次亮起了月夜狼眸般幽深的光。
“你是在因刘富裕说的话而烦恼么。”半晌后,他沉声道,“娄将军好像也并没有怎么惩戒他。但如果你想,我可以——”
“不行!”卓钺急声道。
好不容易改掉了这小子动不动便在身后阴人的习惯,可不能再让他重蹈覆辙。
心头的烦乱累积到了顶峰,卓钺推开他坐起了身。郦长行也跟着坐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非要弄明白他为何拒绝自己。
白日的争吵、军中的隐忧、对娄长风的隐瞒,全部沉甸甸地压在卓钺的心头。他胸口里像有簇未熄的木炭,现在只要稍微有点儿火星,便能轰然燎原。
“现在事儿太多了……”卓钺努力按下心头的躁郁,“我也没心情。你先回去吧。”
郦长行却分毫不动地盯着他:“可之前还好好的,还是因为刘富裕对不对。”
“他娘的不是!”卓钺瞬间火了。
他猛地站起身,烦躁地踹了脚被子。郦长行也缓缓起身,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美丽的眉眼在夜色中线条冷硬。
“为何对我发火?”他问。
“我怎么了,我不能冲你发火么?你想来找我就来,我他妈的还没个拒绝的权利么!”卓钺暴躁地来回踱了两圈,想吼有怕人听到,憋得胸口都快裂开了,“咱俩不就图个开心么,我现在不开心了,不想见你。不行吗?你就不能和其他正常人一样,乖乖地白天来看我,非得等晚上的时候偷鸡摸狗吗!啊?”
从郸州起,他心头那盆将沸不沸的水,终究还是在此刻猛地顶开了盖子,沸水四溅,烫的他身心俱灼。
没错,他就是烦,就是不乐意。表面儿上那些洒脱和无所谓都是装的,他也根本没法儿图个一时开心,也根本不想及时行乐。
他喜欢郦长行,这点儿他认了。这种喜欢起始于冲动,可他却似乎喜欢的又不止是郦长行的外貌和身体。每当二人靠近,他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他们如何相知相惜的点点滴滴。只有这个人,有着让他沉迷的躯壳,又有着与他生死与共的经历,才能让他忍不住悸动。
可令他难掩失落的是,郦长行似乎只图与他一时快乐。
不谈未来,也不言明自己的身世,甚至来看他都是挑的晚上。
白日里刘富裕那些污言秽语他本该一听就过,可此时却好像刺一样地扎在他的心头——他与郦长行,似乎的确是那样一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说什么及时行乐。可每次极乐过后,等着他的却都是如万丈悬崖般的落寞怅然,他甚至连质问郦长行“你为何不白天来看我”的资格都没有。
“你出去吧。”卓钺深吸了口气,压着火道,“我他妈现在不想看到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一团乱麻。早知如此,在郸州的时候便不该让这小子得寸进尺。
郦长行站着没有动。他双目中青山般明越的绿色褪去,渐渐沉为一团化不开的幽深浓黑:“……卓哥,你答应过我的,不再拒绝我。我明明已经得到了你,为什么现在忽然又推开我?”
“放屁!”卓钺一脑门儿的火,这小子倒打一耙的功力倒是炉火纯青,“你他妈得到我什么了?搂了我一下,亲了我一下,就叫得到我了?那我他妈亲过的姑娘多了去了,是不是得把我分成个十几二十份儿均给每个人啊!”
郦长行冰冷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索性说了,卓钺也豁出去了,直截了当道:“如果你想和我寂寞了偶尔纾解一下,那立刻就滚出去,老子现在他妈的没心情。可如果你——你对我也有点儿别的什么意思,就坐下来说明白。”
没错,只有这两条路。
他知道郦长行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爽过一下后随之而来的烦忧太多,他不想再因这个思前想后、束手束脚。
而且……他也在赌。
赌郦长行对他的真心。
丹吉城中的不离不弃,敌军面前的拼死相互,大海之中的缱绻拥吻……卓钺不相信,里面没有半点真心。
若只贪图与他的一时欢愉,郦长行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帐子里一片沉默。
在太过漫长的寂静中,漆黑的夜色似乎化为了有形的墙,生生堵在他们之间。
卓钺屏息等着,大脑中一片空白。
郦长行会如何选。郦长行会怎么做?
他们之间,除了那激烈碰撞后迸发出的火花,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郦长行会承认吗……会对他坦言吗?
又不知过了多久,郦长行终于轻轻地开口了。
“卓哥……”他仿佛在呢喃,声音几不可闻,“……你真是难搞,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卓钺闭上了眼睛。
他几乎难以形容郦长行开口时自己的心情。仿佛一瞬冲上了九霄云天,可下一刻,又堕入了无尽深渊。
挺好。他几乎是自嘲地想,就算摔了个粉身碎骨,可起码是落地了,不用飘着了。
“滚出去吧。”他冷冷一笑,“下次找惹人时,看准对象。”
又沉默了片刻,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郦长行撩帐子离开了。
徒留一室的寂寥彷徨。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火葬场了!!
小郦究竟为啥这么没头没脑地喜欢上大卓,是有原因的啊。前文中暗示过,但小可爱们似乎木有注意嘻嘻。但没关系,马上就会揭晓啦,我可不能让他俩纠结太久,也得赶快正经在一起啊!
第56章 对无言
“起——!”
校场上,一排士兵并肩而立,整齐划一地举起火铳作出射击的模样。他们没有填弹药,只是双臂托着枪杆搭了个架势保持着,一名队长从头到未检查每人的动作并予以纠正。
一柱香后,众人的手抖得都拿不住枪了,队长才叫了“放”,紧接着又轮换上了下一队士兵。
练习火铳的众人旁边,又有两两为对的一些士兵正在用木刀拆招,队长哨官们在旁监管。而卓钺身为把总,倒提着根木棍溜达在行伍之间,偶尔会出言指导一下。
转眼又是半个多月过去,现在已是四月初,不仅温度升高了不少,山中万物也都开始回春。可他们的大军还驻扎在沧衡城中没有移动,只遥遥与马甸营中的扎干人僵持着,双方似进入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虽然没有战事,可军中的气氛却日益紧绷。一方面粮草消耗迅速,吃不饱肚子的士兵们已小范围闹了几次事,虽都被镇压了下去,可四起的流言却还是如瘟疫般在军中蔓延开来。担心饿肚子的士兵们更无心操练,如今认真每日带兵演习的估计也只有卓钺了。
而另一方面,不知是哪里传出了娄父病重的消息。主帅不露面,大军僵持不动,粮草日益消耗,这些事都如钝刀一样割在将士们的心头。看似平静的大营中却危机四伏,不知何时无声的水面上便可能扎起波澜。
卓钺心中忧虑,却也束手无策。前世的他虽然也经历过一段短暂的断粮,可军中却从没有过人心惶惶,娄父也没有突然病倒。而且当年被他们在沧衡击溃的扎干人已元气大伤,退走马甸营后短时间内不足为惧。
可如今,扎干人自断一臂舍弃了沧衡,却无疑保留了实力。现在的他们不仅要安抚军心,还要担心不知何时会趁虚而入的扎干人,实在是心力交瘁。
前有狼,后有虎。
情况比前世还要糟糕不少。
卓钺知道,自己一个把总尚且如此忧虑,如今暂代主帅之职的娄长风定然更是焦头烂额。而他能做的不多,只能训好手下士兵,努力敲打他们,时刻为可能反攻而至的扎干军做好准备。
他抱着长棍溜达一会儿,忽见郦长行正站在不远处,指点着两个对刀的小兵。
那两个小兵明显是下盘不稳,一间对面刀过来慌忙便要躲,下盘一乱手上立刻便失了方寸,连招架都困难。
郦长行很耐心,在旁指点了片刻,又亲自接过刀演示了一遍。可那两人听得虽然认真,手却明显跟不上脑子,又犯了相同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