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帐子正中的王座之上。
这王座十分豪华,上面铺着斑斓如锦的虎皮,还垫了雪白如缎的狐毛。可再富丽的宝座,也掩盖不了其上王者迟暮颓废的气质。
达日阿赤王早年应该也是勇士一位,依稀能看出身材高大、眉眼深邃。可此时年迈衰弱,肌肉和活力衰退,徒剩皱巴巴的老皮强撑在骨架之上,远看竟像个骷髅一半,极为骇人。而那双眼皮之下的双目更是混沌不堪,偶尔抽搐似得动上一动,竟不像是有清醒神智的人。
此时郦长行领着他们在帐门口一站,加上大王子和乌日更达濑,二王子呼兰木伦,正好是三足鼎立。任哪一边都气势汹汹,人多势众,却未有居中的王者背后空无一人,仿佛真如孤家寡人一般。
卓钺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帐内气氛一触即发,率先点火的是乌日更达濑:“三王子,这不节不晌的,你兴师动众地把这么多人叫在一起,究竟有什么事情?”
他说的是草原话,卓钺本来对草原话并不精通,可跟郦长行在一起后下功夫苦学,终于能听懂了个十之八九,现在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郦长行扯了扯嘴角。
他的目光扫过乌日更达濑和大王子,又转向呼兰木伦,最后投向王座之上的达日阿赤王,嘴角森森地露出了个凉凉的笑。
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如烈火浇油,瞬间引爆了全场。
“父王年迈,如今外有强敌频频来犯。”他的话语清晰,一字一句道,“情形刻不容缓,两位兄长体衰残弱不足以担当大任。我要求,父王立刻传位于我!”
什么?!
所有人同时瞪大了眼睛,浑身紧绷。卓钺更是蓦然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郦长行。
呼兰木伦眉头微微一抖,他身后的人也率先躁动起来,在愤然的嘈杂声中有人大喊道:“凭什么传位给你!”
“中原歌姬的孩子!杂种!”
“没让你滚出草原就不错了,竟还敢肖想王位?!”
郦长行身后的众人纷纷捏紧了腰间兵器,提防地看向对方。
帐内唯有乌日更达濑似笑非笑,如同看到了什么好戏一般。坐在轮椅上的大王子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双目略微失神地看着郦长行,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郦长行双目微眯,不慌不忙,看向众人的目光甚至有几分恶意:“此次我前往边境清扫土馍忠来兵时,受到了他们的大肆攻击。过去的一个月里,土馍忠的派兵量日益增多,来势汹汹,仿佛是知道我们内部不稳一般。土馍忠狼子野心,我们决不可纵容于他!”
他反复提到“土馍忠”,让在场众人的目光都悄悄飘向了呼兰木伦。
土馍忠与达日阿赤之间的草原霸主之争由来已久。像土馍忠这种昔日王者坐拥万亩肥沃草场,实力雄厚,可偏偏帐下宗族关系复杂,内斗严重,之前南下中原的扎干就是土馍忠的一支重要分宗。而如今扎干被娄家军重挫,扎干王被卓钺斩杀,土馍忠的势力也遭到了打击。
这本是达日阿赤称雄的大好时机。可偏偏此时达日阿赤王病重,他的子嗣又孱弱稀薄,王位之争一触即发。土馍忠估计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打算背水一战,最好能一口吞下达日阿赤以弥补自己的之前的损失。
郦长行似知道在场众人心中想什么,冷笑道:“这是千钧一发的时机。我就算再怎么卑贱,也不会反手将达日阿赤卖给外人。如果传位给二王子,可就不一定了。”
帐中的气氛一僵。
呼兰木伦忽然轻轻冷笑了一声。
他的脸雪白如纸,衬得一双绿色的瞳孔十分幽异,仿若鬼火:“乌/尔苏格,你有资格说我吗?”
卓钺心头浮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呼兰木伦将目光投向了他,嘲讽地冷笑道:“中原歌姬所出,又被中原人养大,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杂种呢。如果达日阿赤的王位传给了你,估计我们全族都要变成中原人的走狗了。”
卓钺只觉所有人的目光如同箭一般向他射了过来,尖锐且充满提防。
他头皮发麻,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郦长行,同时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句话:
……你在这里,只会拖累他。
郦长行从来没有遮掩过卓钺的存在,似乎懒得管别人怎么看他们二人的关系。既然郦长行不在乎,卓钺也没在意过——他在自己兄弟前都没掩饰过,一群陌生人他就更没必要在乎这些人的看法了。更何况,如果让这些草原人以为郦长行和自己是一道,或许能推动郦长行与自己返回中原也说不定。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郦长行会如此激进,竟然直接要求达日阿赤王传位。
也就在此时,他被迫变成了郦长行最致命的弱点。
在周遭如芒的目光之中,卓钺浑身紧绷,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去摸自己的宣花斧,可手指一动却又想起自己手无寸铁。
然而郦长行却丝毫没有紧张的表情。他平静地道:“呼兰木伦,别忘了扎干王是谁杀的。”
呼兰木伦讥笑:“是卓钺杀的又如何。他也不是为你杀的,是为中原人杀的。”
“以前不是,之后可不一定。”
郦长行低头凝望着卓钺,抬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卓钺惊疑不定地回看着他,下意识地想阻止他接下来说的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郦长行一字一句道:“卓钺是养我的兄长,我将永远敬他如生我的父母。在中原时不过是形势所逼,他不得不屈居于中原人帐下,但就在那时他便与我定下了长久的盟约。”
“他如今已经投靠在我的帐下。我二人情如手足,自此而后他也将如我一般,为达日阿赤尽忠。”
郦长行紧紧地凝视着卓钺,轻笑问道:“卓哥,我说得对吗?”
卓钺瞳孔紧缩,僵硬地回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郦长行这个疯子!
竟挑了这个时候、这个场合,逼他表态。
如果他同意,或者默许,那便是堵死了自己的后路。娄吹云这个耳目就在自己身旁,他今日的一言一行都将传回娄长风耳朵里,他再也回不去中原军帐了。
可如果他反驳,那便是在郦长行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郦长行将彻底失信于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在草原所面临的局势将更加险峻,可能连安全都无法保障。
是斩断自己的后路,还是再次背弃郦长行?
是选择中原军,还是选择郦长行?
卓钺心跳如擂如鼓,口舌干燥,一瞬间甚至有几分眩晕。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一瞬,他似乎在这熟悉的绿眸中看到了令他胆寒的偏执和疯狂。
那双眼睛似乎在说 ,没错卓哥,我就是要逼你再选一次。
上次,在两万人和我之间,你选了两万中原人的性命。你宅心仁厚,你大义为先,我可以原谅你。
那这一次呢?
你没有那么多枷锁,也没那么多顾虑,你只要按照自己的真实想法选择一条道路就好了。
这一次你会怎么选?
我把咱俩的性命安危都赌上了。这一次,让我看看你的真心吧,卓哥。
疯子……疯子!
一瞬间仿佛有永恒那么久,卓钺与郦长行在对视僵持着,无数思绪飞速涌过他的脑海,那速度快得让他甚至有些恶心。他的掌心甚至微微出汗,哪怕面对千军万马也从未有如此紧绷过。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在郦长行紧迫的视线中,他终于动了动嘴唇,缓缓启唇——
“就算卓钺宣誓效忠,我也很难相信他啊。”乌日更达濑忽然道。
他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方才的僵持,众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纷纷望向他。却见乌日更达濑懒散抱肩站在大王子的轮椅后,笑道:“而且你们讨论的这么激烈,还没问过王兄的意思呢。”
他将目光投向了王座,声音微扬道:“王兄,此事你怎么看?”
说来好笑,这么多人聚在帐中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竟从没有人看一眼现在王座上坐着的人。
郦长行深深看了一眼卓钺后,终于收回了目光。而卓钺的拳头已经捏到指节青白,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猜勉强按下了胸口躁郁的情绪,和那个已到舌尖上的答案。
王座上的达日阿赤王呆呆坐着,他浑浊的瞳仁微微一动,转向了乌日更达濑,似乎听懂了他说的话。可那干瘪的嘴唇却只是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乌日更达濑混不在意,看着达日阿赤王,如与正常人交流一样笑道:“王兄,依我看乌/尔苏格说的也是实情。现在大敌当前,我们必须要做点准备,才能防住土馍忠啊。”
达日阿赤王自然没法给他反应。
乌日更达濑一手摸腮,故作沉思道:“也是愁人,这传位是大事,也没法仓促。但既然从外面防不住土馍忠,就得从内想想法子了吧——”
他话中的隐意浮出水面,呼兰木伦面色渐渐铁青,其身后的众人也逐渐焦躁。有一长须大汉蓦然上前,指着乌日更达赖大吼道:“你这小人!在这儿演什么鬼戏!你明知道王不可能回答你,在这装模作样问什么狗屁话——”
呼兰木伦怒喝:“库日!”
“刷拉”。
簇拥着乌日更达赖的士兵们,忽然同时往前逼了一步。他们个个身材高大,面色冷酷,似极为训练有素,往前一站如铜墙铁壁一般,极具威慑性。
长须大汉纵然胆大包天,也不禁话头一顿。
而乌日更达赖更是从头至尾都没错过眼珠。他如方才一样,笑容和蔼目光亲切,看着王座上像木头人一般的达日阿赤王,略带无奈地叹道:“王兄,您看到了吧?为何总有人忘记自己足下的这片草原,是您的领地呢?”
他眯起眼睛,那双与侄儿们相似的眼眸,满怀歉然和隐隐的快意。
“这种人,除掉算了吧?”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士兵们便如虎狼下山般向长须大汉扑去。那大汉长声怒吼,左右突击不成,被五六人死死按在了地上,嘴里犹自大骂乌日更达濑,被两拳打得牙齿鲜血纷飞。
呼兰木伦的脸色愈发青白,现在他的皮肤简直没了半分血色,像个泥塑捏起来的人像。他身后的人怒喝着便要上前,却被他抬手止住了。
“好一个狗仗人势。”他轻轻地冷笑,“乌日更达濑,你借我父王的名义拿下我的人,良心上可还过得去?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呢?”乌日更达濑回头,随意地向他一笑,“别说现在土馍忠人远在千里之外,就算他们就在眼前,你一个连马都骑不了的跛子,被他们扶上王位后又能坐多久呢?卸磨杀驴啊,这个道理,不需要我讲给你吧?”
呼兰木伦冷冷地看着他。
乌日更达濑闲庭信步地走到那被人按死在地上的长须大汉前,忽然“啧”了声,抬脚擦了擦靴子的边缘——原来他的鞋边儿蹭上了些许大汉的血。
“呼兰木伦,你自小体弱,还是要以修养为主啊。”他闲散道,“像库伦这等蛮荒之人在你之侧,不利于你康复。今日,便将他逐出达日阿赤。”
库伦如野兽般嘶吼起来,拼命挣扎。呼兰木伦绷紧了面孔,紧紧盯着乌日更达濑,双目中迸发出强烈的寒冷和恨意。
然而乌日更达濑却丝毫不以为怵,反而低笑道:“中原有句话,我觉得说的很对:远小人,近贤臣。呼兰木伦,好好休养吧,或许这般还能让你想起来些礼数。”
他淡淡地瞥了眼呼兰木伦:“我起码也是你的叔叔。下次,注意你说话的方式。”
呼兰木伦倔强挑衅地回看他。然而乌日更达濑已一回手,带着那轮椅上的大王子和一种强兵,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后半程一直没说话的郦长行,此时才微微露出了个森然的凉笑,居高临下地瞥了眼呼兰木伦后,牵起卓钺的手也跟着走了。
出帐前,卓钺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的呼兰木伦静静站在空了大半的王帐之中,面前是库伦被殴打后留下的血。他的长发垂下,看不清神情,身影纤细单薄,孤独而立。
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肥不肥!
小郦又坑卓哥,卓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囤文的小可爱可以三四章以后回来呦~这波虐虽然大,但是很快!
ps. 娄吹云受,呼兰木伦攻哦!好多小可爱站反了吗?是手段毒辣、内心脆弱的高岭之花美人攻 x 阳光健气小太阳受哦!大家再品品哈哈哈。
第99章 惊心碎
“卓哥!卓哥!”
一出营帐卓钺便大步往前,将所有人都远远甩在了后面。郦长行喊着他的名字大步追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不许走!”
卓钺反手,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一巴掌。
郦长行身后紧随的士兵大惊,怒喝着就要上前,被郦长行狠狠斥道:“退下!”
众人犹豫着,卓钺目光一扫,冰寒道:“滚开。”
他二人的气场如出一辙的磅礴逼人,众士兵无法,只好退开几步伺机待动。
卓钺狠狠瞪着郦长行:“你是故意的。刚才在王帐里,逼我表态。”
郦长行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是。”
“你他妈——”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郦长行深深看着他。
卓钺猛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