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搀着卓钺下楼,本想让小二去叫个车来,可卓钺又踉踉跄跄地非要骑马,大呼小叫得周遭行人纷纷侧目。
小嘎不放心,与卓钺共乘了一匹马,缓缓往守备府的方向而去。
壮阔的夕阳正一寸寸往下落,长街的青石板路上半是夜色、半是余晖。他们的马走得很慢,刚好追着光线消失的速度,徐徐走完了整条街。
似被外面的冷风吹了下,卓钺终于清醒了些许,呆呆地趴在马鞍上不吭声了,许久后叹道:“嘎子啊……我头疼死了。”
“你喝太多了,卓哥。”小嘎用袖子擦了擦卓钺额头的冷汗,“一会儿回去了,喝点姜汤。”
卓钺怔怔地,摇了摇头:“不只是因为喝酒……”
小嘎的手扶住了他有点往下滑的身子,低声道:“明日再说吧。”
榆林关不大,片刻后他们就回到了守备府门前。小嘎刚想扶着卓钺下马,却忽见一道高大人影快步奔出门外,见到马上二人立时脚步一顿,眯起了眼睛。
小嘎也顿住了,他看着孤身站在大门之前的郦长行,陷入了沉默。
郦长行率先举步而来,扶着卓钺的腰轻柔却坚决地把他拖入了自己怀中。小嘎也欲翻身下马,却听郦长行淡淡地道:“不烦劳你了。”
小嘎站着没动:“他有话要和我说,还没说完。”
郦长行瞥了他一眼:“他现在醉着,整个人都糊涂了。你明天再来吧。”
两个混血的异族青年,远看其实有几分相似,身材皆是一般的修长有力,往那一站仿佛刀锋一般。可郦长行比小嘎要高出了一头,气势也更凛然,居高临下地看去时十分咄咄逼人。
可小嘎没有退缩,只是平静道:“我看他躺下了就走。”
郦长行嗤笑了声,丢了句“随你”便揽着卓钺大步入内了。
卓钺的确是醉得不行了,走到院子里扶着墙吐了个半死才被郦长行拖回了屋内,一头栽在床上便不省人事了。
郦长行出去打了盆水来简单给他擦洗了一下,小嘎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你在看什么?”郦长行忽然问道。
小嘎唇角微微一抿,没有吭声。
郦长行慢条斯理地在水盆里洗布巾,凉笑了一声:“你倒是……情深意坚。”
最后四个字像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小嘎面色冰寒:“我如何想,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郦长行转身冷冷地看着他,“他是我的人,你惦记着我的人,便与我有关。”
小嘎不甘示弱道:“那你就惦记好了,别给我机会。像这种达日阿赤的事情再来一次,我不保证我不会趁虚而入。”
郦长行眯起了眼睛:“难得听你说出这么果断的话。以前不都藏藏掩掩的,不好意思直说么?”
他将布巾扔回了水里,抱肩看着小嘎:“既然你的心意这么坚定,就做出点儿真正能保护他的贡献吧。不然整日里在旁边瞧着,算是怎么回事呢?”
小嘎皱起了眉头:“什么?”
“张老黑的事,你都知道了吧?”郦长行直截了当道,“我怀疑他通敌,需要你去调查一二。”
“荒唐。”小嘎冷笑,“你少在这里挑拨——”
“荒不荒唐,不是由你判断的。”郦长行道,“我需要你严格把控进入榆林关的人员身份。若有草原人进出榆林关,第一时间报给我知晓。”
小嘎捏紧了拳头:“我总得知道为什么。大战之后部分贸易恢复,每日进出榆林关的人不计其数,就算是你们达日阿赤的也不少,我怎么——”
“你不需要知道。”
郦长行上前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气氛剑拔弩张。
“我为了卓钺,可以二话不说从悬崖上跳下去。你呢?”他轻声道,盯视着小嘎微震的瞳孔,“为了保护他,你连一个如此小小的忙,都要问三问四么?”
两人瞪视着彼此,浑身紧绷。
半晌后,小嘎哑声道:“好。”
郦长行勾唇一笑,转身回去将卓钺伸出被子的一条胳膊塞回了被子。
“但我还是不肯相信,黑哥他会——”
“别跟我扯什么兄弟情深的话,我最烦听这个。人到了绝路上,什么做不出来呢?”
郦长行垂目看着卓钺因酒醉而殷红的脸:“若是为了救卓钺,让你去伤害关曦明和张老黑,你下不下得去手呢?”
“人重要的东西有很多,总有个先后主次之分。”
小嘎没有再吭声。片刻后,脚步声响起——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郦长行的手指划过卓钺的脖颈,不轻不重地搓了一下熏红的皮肤,让卓钺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梦呓。
郦长行笑了下,起身脱去了衣物,缓缓在卓钺身侧躺下:“今天又是在外吃酒,又是让别的男人扶你回来……你是忘了我还在你身边的吗?”
卓钺被压得有点儿不舒服,醒过来了一瞬,湿润的黑瞳埋怨似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郦长行越发兴奋起来,附身轻轻啃咬起卓钺的下唇:“小嘎那么快就答应了,我真是有点嫉妒,本来是不想让他答应的。怎么办卓哥,你得哄哄我……”
“你他、你他妈说什么呢……”卓钺艰难地推着郦长行的脑袋,哑声崩溃,“我刚吐过你还亲!不他妈嫌脏啊……”
郦长行咧嘴一笑,从善如流地顺着卓钺推开他的动作,往下滑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应该有三千多字,又少了一千字!该去哪儿找呢?(doge)
第109章 新火铳
“滚。”卓钺毫不留情地打翻了郦长行端来的醒酒汤。
郦长行好脾气地笑了笑,又打湿了一块布巾递到卓钺面前。卓钺大骂一声,劈手夺过布巾直接扔在了郦长行脸上。
“我昨儿晚上是不是说了不要!”他指着郦长行,羞恼万分,“你个兔崽子,敢强迫我,还、还——”
还不知从哪儿学了一堆的污言秽语,听得他很不断钻到地缝里。
郦长行眨了眨那双秀美的眼睛,显得有些无辜,此时的他简直与昨晚如狼似虎的样子判若两人。
“可卓哥,我看你也挺舒服的,所以——”
“舒服个屁!”卓钺大骂,他做完以后直接就翻白眼儿晕过去了,“滚开,今天不想看到你。”
郦长行慢吞吞地“哦”了声,从怀里掏出了卷信纸叹道:“草原那边回信了,本来想和卓哥说的。但既然你不想看到我,我就——”
“什么?”卓钺猛地直起了身。
郦长行捏着信纸柔柔一笑:“卓哥亲我一下,就给你看。”
卓钺一拳捯在他肚子上,劈手夺过信纸展开,快速浏览。
郦长行咳了两声,挨着卓钺坐下:“女子血亏,裂唇都不是小病,对普通的巫医来说治疗起来都有不小难度。达日阿赤之内恐怕没有合适的巫医。”
卓钺的心沉了下去,他早知不会如此容易,可还是忍不住失落:“你们那些巫医都能让人死人重新投胎,却偏偏治不好活人?”
“重生之术,乃是禁术和巫术,施术者和受术者都难免会有后患。但医术与这却有很大区别。”郦长行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别急,我会让人去找最好的巫医。达日阿赤里面没有,其他地方也会有的。”
卓钺也没想到他会这么上心:“但愿能找到吧。”
“肯定会的。”郦长行道,“不仅是为了张老黑,也是为了你。”
巫医那边暂时碰了壁,卓钺便开始思琢符旺的事情。他反思了一通,前世的符旺好像也在榆林关之战后因种种问题而郁郁寡欢,只是自己那时是个粗神经,并没有予以理会。今生再来一遭,他只想尽力弥补过去的遗憾。
他去找娄长风恳请将符旺调回军械所时,连娄长风都有些意外:“卓钺,这可不像你啊,为了一官半职来求我。”
卓钺笑道:“是末将唐突了。但我那兄弟的确是个人才,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失了大好前途,我有点于心不忍。”
“嗨,这不过都是小事,我着人去办便是。”娄长风当即便招手叫来了人,吩咐了几句,“卓钺,你既然来了,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
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张图纸递给了卓钺,笑道:“看看这是什么。”
卓钺接在手中一扫,顿时瞳孔一缩,失声道:“连发火铳!”
娄长风有些意外:“你倒是很识货。”
卓钺捏着纸边缘的手都有些微抖。他怎会不认识?这种火铳以精铁而制,耐烧蚀性好,抗压力强,不以炸裂,且内壁光滑,发射后残存于铳膛内的药渣比较容易清出,且费事较小,提高了射速。
最重要的是,这种火铳能连发两枪,而无需重新填药上膛。
火铳手在战场上唯一的护身符便是手中的火铳,而在他们给火铳换药的那半柱香内手无寸铁,简直像是案板上的鱼,随便一支流矢都会要了他们的命。而连发火铳,能大大减少这些危险的时刻,也提高了火铳手的击杀率,威力不可小觑。
正是这种连发火铳,在流沙窝要了他的命。
“这可是个大杀器啊。”娄长风笑道,“京城的兵部让能工巧匠专门研制出来的,若早有此器,战局恐怕也不会蹉跎到现在了。这是图纸,最新一批的成品不日便会抵达此处,届时咱们一起试试这火铳的能耐。”
卓钺思绪纷杂,勉强笑道:“将军这么大方地把图纸展示给我,不怕我拿去给郦长行么?”
娄长风哈哈大笑,拍了拍卓钺:“若是达日阿赤能凭借着这一张图纸就能制出这种火铳,我甘拜下风。”
他掸了掸那张图纸,含笑道:“既然说到了这里,不如再多聊两句。这一次扎干人的落败,有天时地利人和等种种问题,但究其根本,你觉得是什么?”
卓钺沉默了一下:“火铳。”
“再想想。”
一道灵光闪过卓钺的脑海:“是……精铁。”
娄长风抚掌笑道:“不错!就是精铁。草原少产铁矿,哪怕是扎干劈骨刀那般的兵器,也只有在刀锋处一点用的是生铁,其余刀身是铜,而且锻接的工艺也并不完满。”
“而想要造火铳,第一步起码要有精铁,然而草原上铁矿稀少且不具备冶炼技术。说得自大些,哪怕是我将这张图纸拍在他们脸上,他们也造不出来。”
卓钺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所以,也只有扎干那般目光短浅的宵小之辈才敢南犯中原。中原看似边防废弛,被扎干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只要重整旗鼓稳住阵脚,有火铳这般逆天改命的杀器在,草原人就不可能赢得了中原人。
这是实打实的鸿沟与差距。
所以土馍忠虽然一直不甘臣服于中原人的麾下,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只敢对草原内的其他部族欺凌压榨。
这也是为何乌日更达濑改名为达楞雅尔潜伏在扎干人军中,见识了中原火铳之后,毅然决定要与中原人议和联姻。
这些霸主枭雄们,已然看透了如今的天命站在哪一边。
这是往大了说,如果是往小了说,娄长风的话也侧面佐证了卓钺的猜测——
前世杀死自己的那一批火铳,不是草原人自己造的,而是从中原内部流传出去的。
卓钺忧心忡忡,思虑万千。
果然如娄长风所说,五六日后新一批火铳运送到了榆林关。娄长风邀卓钺来校场一试,果然威力不同凡响。
“将军。”卓钺皱眉道,“这批火铳共有多少支?”
娄长风目光一闪,笑道:“怎么?”
“这些火铳上,是否有编号?”卓钺故作随意道,“如果战场上不慎遗失火铳,总需要做个统计吧?”
“编号自然是有的。而且每次战后都会统计,这不必担心。”
卓钺理解娄长风的顾虑,有些涉及军机的事情不方便说太多,他也没有多问。只是那日结束后,他把关曦明叫到了一边,把自己关于有人通敌的想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关曦明听得瞠目结舌,怔忪道:“可、可现在大战都结束了,这个时候通敌究竟有何好处……”
卓钺沉声道:“以前我也想不明白,但今日将军的一番话点明了我。”
不如说,现在才是通敌的好时候。
因为火铳在,天命永远是向中原倾斜的。虽然现在大战结束了,但草原人定然不甘永远臣服于中原人麾下,他们若想有一日东山再起,必定得现在就开始养精蓄锐。
最先要弄到手的,就是这火铳。
而对于那个中原内奸来说,战争尚未结束之时,他没有胆子也没有机会通敌。可现在仗已经打完了,大半的兵器、火铳、军甲又被放入了库房落灰,盘点收查的频率低了很多。而且如今草原中原恢复了部分的贸易往来,每日进出榆林关的草原人不在少数,他联系外敌十分方便,就算被发现了也有大把的托词。
要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关曦明听完卓钺的分析后,脸色一阵阵青白,颤声道:“可、可卓哥你真的确定么,有这么个人在咱们身边——”
卓钺按住了他的肩:“我确定。”而且是用他上辈子的姓名确定的。
“但你不用惊慌,认真听我接下来的安排。”卓钺沉声道,“我和郦长行的身份摆在那,不好太插手榆林关内的军务,所以这事儿只能由你来办。首先,去查一查榆林关内日常与草原人有关系、有接触的官员,他的职位一定不低,有随意调动军械不被发现的权利;其次,看好那批火铳,但不要严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