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长行安抚道:“放心吧,我昨夜已经送信出去了,不过两三日就能得到草原那边的回复。”
“若是耽误你的正事,你也可以先回去——”
“不,我要留下来陪你。”郦长行轻柔却果断地拒绝了,“不只是你,我也想查明你前世的真相。我要知道,是谁一直在伤害你。”
卓钺一怔,有点感动的同时却又有点别扭。
现在郦长行已经彻底不再隐藏对他的占有欲和保护欲。他虽说也挺享受的,可跟个小鸡崽儿似得被护着,总觉得有点儿丢面子。他这么大人了,自己的破事儿都处理不好也太丢脸了。
“你去问你的。”他轻咳了声,“其他事儿不用操心。不还有呼兰木伦的麻烦么,你多上点那边的心。”
郦长行眸光一闪,没有点破他,笑着点了点头:“好吧。卓哥今日要做什么去?”
“我去见见符旺。”
吵架不能听单边的。他也想知道符旺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
符旺如今在守备府当文书,卓钺去守备府时没有惊动娄长风,也没有直接去找符旺,而是拎了两包上好烟草先拜会了管辖各小文书们的主簿。
“哟,卓副将,这怎么使得——”主簿的山羊胡不停乱颤,不住推搡,“这小人怎么敢收!”
写文书的幕僚们油水少,连烟草也不敢收,卓钺笑着道:“您别跟我客气。我以前的小兄弟符旺如今在您手下当值,如今也只是想请您关照关照他。”
主簿赶紧将卓钺让进了屋内。
“符小哥挺好的一个人呐,聪明又有学问。在这边陲能找到识字儿的人不多啦,也幸亏他能来帮我分忧……”
卓钺吹着热茶,不经意道:“符旺之前不是在军械所那边当差吗,怎么如今到了您这儿?”
主簿犹豫了下,笑道:“人手不足嘛。军械那边又不缺人,我这儿可少帮手呢。”
卓钺瞥了他一眼,更加肯定了这里面有问题。
军械所管物资储备,可是上好的大油差,像文书这种清汤寡水的职务是万万比不上的。符旺战时就在管军械了,资历也算摆在这儿,军营是个很看资历和功勋的地方,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就把符旺往下贬。
定是军械所那边的给符旺穿了小鞋。这主簿不敢得罪,也就隐瞒了没说。
卓钺略坐了会儿,便告辞去找符旺了。
守备府单独辟了个小别院给众文书们当值,如今不是战时,除了帮众大人们誉写一下昭告也没什么事情可做,算是个清闲差事。
卓钺到那别院门口时,恰巧听里面传来人声。原来是另几个文书看这冬日难得暖阳高照,便搬了个几个马扎在院子里唠嗑。
“老高,那姓符的是什么来头?怎么还敢给你脸色看?”
卓钺的脚步一顿。
“狗屁的来头。还不是得罪了军械所那边的参军,被打发到这儿来了?”另一人骂道,“妈的,成天吊个出殡脸给谁看呢,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呢?”
“这小子就他娘的是看不起咱们这。”有人啐道,“军械所的油水捞惯了,吃惯了大鱼大肉看不上咱这清汤寡水了呗。”
“捞油水?那小子一脸清高的,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啊。”
“眼拙了吧。他手可黑着呢,从他手里过的物资,最少都得克扣这个数——”
院子里一片低低惊呼。
“我操真他妈的,真黑!不对啊,他之前不还因为查出了私贩军粮的通敌内奸立过功么,怎么现在自己也下水了?”
“那是战时,上头查得严,每一粒军粮都是命。现在可不一样了,又不打仗了,每一粒军粮都是钱。你不捞,别人捞嘛。”
众文书们纷纷笑了起来。
卓钺暗暗皱起了眉头,争想上前一步现身——
“卓钺?”
他猛一回头,过见符旺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拎了个布兜,正静静看着他。
符旺明显瘦了几分,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夹袄。其实此时乍见卓钺才惊觉,他也与之前的样子有了很大区别。
初见时他是金玉其外却落魄风尘的贵子,傲慢又娇气,十指不沾阳春水。后来从了军,每天灰头土脸的,但眼中依旧锋芒毕露。
可如今那锋芒却不知哪里去了。他的眼睛还是黑黑的,却也平淡黯沉,似乎被人偷走了精气神儿。一身六成新的夹袄随便穿着,也不讲究了,似乎能凑合就行。
“怎么突然回来了?”符旺倒是神色自如,“还以为你这一去就难相见了呢。”
卓钺回过神来,勉强笑道:“说什么呢,我肯定得回来啊。哎吃了没,你要是没要紧事咱哥俩去整两杯?”
符旺点点头:“行吧,那走着。”
两人随意在附近找了个酒楼。卓钺点菜的时候,符旺不紧不慢地拆开了他那布包,里面是一袋炒毛栗、一袋五香瓜子,还有一袋桂圆。他嗑着毛栗,还往卓钺那边推了推:“哝,吃不吃?”
卓钺眼神有些复杂。他还记得符旺曾经傲气地跟他说过,点心吃就要吃细点,像荷花酥、青团这些粗制滥造的点心都是普通百姓家吃的,都是糟糠之食。
可现在连荷花酥、青团都嫌弃的符旺,却在神态平静地吃着没什么味道的干货。
卓钺迟疑了半晌,还是不知怎么打听,索性便直截了当地问了:“你和老黑吵架了?”
符旺剥皮的手一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说呢,怎么突然来看我。来帮你兄弟讨公道来了?”
这股子阴阳怪气的强调倒是没变,只是愈发尖酸,让人心里不舒服。
卓钺泰然看着他:“忘了?你也是我兄弟。”
符旺微微眯起了眼睛,似有些不自在,嗤笑了声:“是了,我就是这么被你骗到这鸟不拉屎的军营里的。”
他顿了顿,声调冷了下来:“张老黑和他那媳妇,已经全都魔怔了。他们也不想想就算当时请去了产婆,生下的不还是那裂唇的畸形小儿?又何苦因为这事得罪参军大人?”
“老黑说当时他让你重金去请那产婆,你没请——”
“我当然没请!”符旺的声音忽然尖利了起来,“重金。是他有重金,还是我有重金?大家都是兢兢业业混饭吃的,凭什么我就要为了他的小崽子破自己的财,得罪掌事的大人?”
卓钺叹了口气:“别恼了,我没说你错。”
符旺重重出了口气,冷笑道:“平日里,一个个都冷嘲热讽说我是大少爷。一旦经了事儿,又巴不得我是腰缠万贯的大少爷了。这些人真是顶天儿的虚伪。”
“那天跟你们抢产婆的,就是军械所参军家的夫人吧?他就是因为这事儿把你挤兑走的?”
符旺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这参军反正平常也不怎么喜欢我……后来姓张的那疯子又去闹,把我也给拉下水了,正好给了那参军借口。”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下来。
恰巧小二此时上了菜,两人又默默地吃了起来。
卓钺越吃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放下筷子道:“符旺,我觉得这事儿我也有——”
“没错,你也有责任。”符旺冷笑着接口。
“你自己倒好,建功立业了,远走高飞了,我们这些跟着你辛辛苦苦混过的兄弟们呢?你照拂过吗?或许张老黑和关曦明那些傻子们会说,自己家兄弟不需要这些,但我不这么觉得!你连这点儿心意都没做到,也配称自己是我的兄弟?”
卓钺捏紧了筷子,沉声道:“你想要如何照拂?”
符旺冷眼看着他:“你能把我调回军械所么?”
卓钺下意识地想说“能”,却又骤然想起了方才小院中众文书所说的那些话。
而就是这么一迟疑间,符旺已冷道:“我猜也不行。”
他捏着茶杯的手指慢慢收紧,半晌嗤笑道:“无所谓了,我早习惯了,旁人一个也靠不住。”
卓钺叹道:“符旺,你有什么打算尽管说出来。如果你是想在军中建功,我就去帮你打个招呼,凭你立下的功劳肯定能讨到个不错的一官半职。但若是你志不在此,就说清楚成么?”
他了解符旺。符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而且极为聪明,若他真想谋求仕途上的发展,不会为了贪一点油水回扣把自己折腾到这种地步。
他一定有别的打算。
听到卓钺这么问,符旺下意识地冷笑了声,可又很快沉默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的远天,微微眯起了眼睛。
北疆冬日的远天真的很蓝,干净得不杂一点灰霭,蓝的甚至有些土气。而江南的水乡便不是如此了,就算是万里无云的晴日,天的颜色也永远掺着几分朦胧的烟雨黛青,甚为雅致。
可让他怅惘的是。他已快想不起家乡的模样了。
当年踌躇满志地北上,想的满脑子是锦衣还乡的好风光,离去之时没有半分怅惘。一路的草暖云送、宫花拂面,来日归时定是更好风景。
可谁知在异乡一蹉跎,便是这么些年岁。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谁曾想到,当年他打马飞驰出江南的时候,却竟已是这一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如今时间辗转而过,雄心壮志皆还一事无成,却空空寥落了意志,积攒了愁愤,成了眼中无光的泯然众人。
是时运不济,还是他自己无能?明明步步斟酌,却依旧走到了这般田地,驻足看时全是落魄。
或许怨不了任何人。
这便是小人物、芸芸众生既定的、且毫无例外的命运。毕竟像卓钺那般直步青云的还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如他一般,在兢兢业业、艰难求生中争得了些许立足之地。
而他心中,只是还十分不甘罢了。
想到此处符旺回过了神,冲卓钺扯了扯嘴角:“我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志向。就不说出来扰你烦乱了。”
卓钺皱起了眉,正想再劝,符旺却已慢腾腾地站起了身:“有这时间,我劝你多去关心关心张老黑那个疯子,他正四处找巫医呢,城中许多人都说他家已是乌烟瘴气,不知是不是被阿丹珠那个女人给下蛊了。”
言罢,他将那几袋干货又仔细装好,冲卓钺点了点头,拎着袋子径直离开了。
卓钺攥着茶杯,对着半残的菜局又坐了许久。他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苦闷,半晌后又招来小儿打来一壶酒,自斟自饮了起来。
方才,他在符旺脸上看到了极为熟悉的表情——那是前世的他常常露出的表情。
郁郁,不得志,落魄,却又无可奈何。
大战之后,所有人凯歌相庆,可转瞬的欢喜过后却又什么都没留下。仿佛奋勇杀敌了这些年,除了一身伤病,竟只留每夜的寂寥。荣誉虚无,战功又不过寥寥,他用青年时血汗换来的东西似乎一手都数得完。
索性今生他走了不同的路,终于有了不同的体验。
而符旺,是不是正如前世的他一般,正被困在岁月蹉跎却又壮志未酬的苦闷中?
若真是如此,那作为把符旺领入军营中的人,他又该做些什么呢?
他一边思琢着,一边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不知不觉间天色傍晚,人也醺醺了。
而便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正从长街尽头飞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出城寄权璩杨敬之》李贺
小嘎要回来啦。
爱吃醋的郦郦磨刀霍霍!
第108章 妒火烧
卓钺喝得已经有点醉了,听到马蹄声昏昏地一抬眼,只堪堪见一道黑影自长街一闪而过,眨眼便到了楼下。马上的人似急得连楼梯都不愿意走了,随着街上行人的一片惊呼,直接抬手攀着屋檐翻身跃上了二楼。
卓钺正坐在窗边,差点被他撞了个踉跄。
一抬头时,正好撞入了小嘎略带薄汗的脸孔。
卓钺呆呆地看了他一瞬,猛地回神起身。可他酒沉了,一站起来有些晕,被小嘎一把托住了手肘。
……这小子,什么时候也长高了。现在已经与他差不多高了。
此时间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小嘎冰凉又急促的呼吸近在咫尺。卓钺朦胧着眼看他,晕眩间,在那双漆黑的眼睛中捕捉到了波澜乍起的慌乱。
可下一瞬,小嘎已直起身从他面前抽离,妥当地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卓哥,喝多了?”小嘎蹲下身,看着卓钺的脸。
卓钺打了个饱嗝,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哎,你巡防回来了?”
“嗯。”小嘎的目光克制地落在了卓钺脸上,“听说你回来,我也就抓紧回来了。”
卓钺点了点头,怔了半晌,忽然一把抓住了小嘎。
“嘎子,你也是我带进军营的啊?……你有没有觉得,我——咯——我有时候不负责?不管你们啊?嗯?”
小嘎愣住了。
“怎么可能……”他扶着卓钺的手,下意识地缩紧了,“你一直都是我——”
可他还没说完,卓钺已头一垂,干净利索地栽进了他的胸口。
小嘎僵住了。
旁边的小二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陪笑:“军爷,这位爷坐这儿自斟自饮了一晌午了,这会儿想是酒迟了。您要不带他回去?顺便把酒资——”
小嘎抬手让他噤声,摸出一串钱币放在了桌上,将卓钺轻轻架了起来。